第一辑
在“宫”里招待鲁迅先生
先要说一段历史经过:那是1934年年初,我和胡风同居在一间十二三平方米的小三层楼里。由于房子破旧,我们又是新婚,家里给我做了两床被子,我们买了床和一桌四凳,书桌是借用房东的旧物。但我感到墙壁太脏太晦色了,就跑到纸店选购了一种浅天蓝色的薄光纸,将四壁糊了一下,这样看上去就显得很幽雅明亮,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那时这间房经常作为左联开会之用,周起应(周扬)等同志常在这里开会。有时周扬同志还一早来通知胡风在什么地方开会。遇到我们吃早点,自己煮的麦片粥,就留他也吃上一碗。当时散装麦片,只二角钱一斤。
这样的房子,这样的生活,那时在上海只能算中下等的,却有一位先生说胡风结婚时的房子像皇宫一样富丽,还被登在一本日文刊物上。这本日文刊物被鲁迅先生看到了,于是就奇文共欣赏,告诉了胡风,胡风也就告诉了我,还将鲁迅先生给他看的32开本的日本刊物给我看了,我们真是啼笑皆非!因此后来鲁迅先生在给胡风写信时,最后常用“此请‘皇安’”来风趣一下。
直到1935年初秋,我们才想到请鲁迅先生来家吃一次饭,同时也看看我们的“皇宫”。但那早已不是那间小楼了,现在这间房,在我们来说,实在是富裕到惶惶然。因为我们已有了“皇子”,同时胡风的七十多岁的老父又一直说要到上海来看十年未见的儿子,我们不好拒绝,就为他准备了一间房子。所以这是一间厢房楼,还有一间后厢房。我们想这样阔绰的住处,在我们是不太容易的,几乎要用去胡风稿费收入的一半。该趁此机会,在这宽大的房子里,请鲁迅先生来家做一次客吧。
说到请客,在我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请鲁迅一家来做客,对我们更是不知如何办才合适。我在家时,从来对烹调等家务事不感兴趣。记得和胡风同居后,第一餐饭菜,是白肉煮黄芽白(大白菜),这顶容易做,菜熟了加上盐就可以吃。第二餐呢,就是黄芽白加肉片了。吃了三天,还是我妹妹来教我,才学会做另一样菜。好在胡风不挑嘴,他本人是连洗菜、洗碗筷都干不来,有现成饭菜可吃,他只是高兴地满意地大口大口地吃,一直到吃光为止。因此我也就无法提高,练出真本领来。但我的二妹可喜欢搞家务,向我母亲学了一点烧菜的本领。这样我就决定请她来当掌勺的,我做她的助手,听她的吩咐,买了她所需要的材料。当时她报的菜名有七八样之多。胡风在旁边一再地说,弄简单点,弄得精致好吃点。但我们可觉得应该有冷盘、有热炒,还应该有全鱼、炖肉等。结果菜倒真是弄了一桌子。
下午三时许,我们从后厢房窗口,看到了鲁迅先生和许广平先生带着海婴一道来了。胡风赶快下楼去迎接,引他们到我们的卧室前厢房看了一下,就请到作为胡风书房的后厢房里坐了。书房虽小,十来平方米的样儿,除了一张书桌,两把藤椅,两个竹书架之外,就别无他物,所以显得宽敞明亮。从前房搬两张圆凳去,四人坐坐倒也还舒坦。
那天正是秋高气爽之时,阳光很好,但又暖热适中。我们选中的房子,后面有很宽的弄堂,面临着一家外国人住的公寓,所以托福小摊贩不让进来,很是安静。
鲁迅先生穿一身深灰色的长衫,还是戴着他那帽檐下垂的礼帽。许先生穿得也很朴素,记得是淡灰色有浅花的旗袍。海婴穿一身浅色的童装,可能是日本服装店定做的,非常合体,显得十分精神,活泼可爱。这一家人来到我们这陋室,不能不用一句俗话说“蓬筚生辉”了。使我们感到这屋子一下子豁亮了,充满了和蔼高尚的气氛。
那天大家都是心情舒畅,十分愉快。尤其是海婴特别听话,只是用两只明亮的眼睛四处张望,看来他对任何事物都感到稀奇好玩。我们为他们虽也准备了糖果瓜子等,可这一些海婴并不怎么感兴趣,倒是对我们的还不到一周岁的孩子特别感兴趣,老逗他玩,要妈妈抱他。孩子在拍手又叫又笑的时候,他也高兴得大笑了,并且欢快地说:“好白相啦!爸爸、妈妈你们看……”因此屋里显得很热闹,洋溢着愉快的笑声。
鲁迅先生为我的孩子带来了三件礼物,从这里可以看出是经过先生用心挑选的。那是从日本人开的百货公司买来的。一盒是日本制的果酱夹心饼干,是很松脆的一种,当时上海市面上还未见到呢。就是像现在的巧克力维夫夹心饼干那样儿,到口即化,给孩子吃,既富于营养又易消化,是用橘黄色有美丽图案的铁盒装着。这个盒子我一直保存着,用来装我们有纪念意义的照片等(在发还我们的财物当中,它还依然存在!)。一只赛璐珞的能摇摆的玩具娃娃,还有一个木制的小鸟,尾部有一个哨子,可以吹响。赛璐珞玩具没能玩好久,就散架了。那木制小鸟可一直玩到我们“八一三”离开上海,还收藏在我孩子装玩具的篮子里。到抗战胜利后,我生了第三个孩子,他还玩过。不过小鸟的头已经脱落,不能称其为鸟了,孩子用它当手榴弹甩。可惜后来不知道被他甩到哪里去了。
这三件礼物,不能说它们是高贵的精致的礼品,但可顶适合一岁来大的孩子玩,没有棱角,不会伤到自己或别人,又不易藏污垢,容易揩抹清洗,顶合乎卫生。从这些方面看来,是花了先生一番心血去选购的,它们在我们心中就比任何珍贵的礼品更珍贵了!
刚满二十岁的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主妇,招待这几位不寻常的客人,我实在有点惴惴然。因为我对他们比对一般的长辈更尊重、更敬爱,真不知怎样来表达这份心情,结果反而显得非常笨拙和幼稚,除了倒茶之外,我连一句应酬话都说不出来。好在许先生非常慈爱,好像看出了我的怯生生的心情,就主动找话问我,并且和我谈起了带孩子的情况。我抱了孩子给她看,她就从我手中接了过去,逗孩子笑,逗孩子说话。我那不到一岁的孩子,不能走路,可能发四五个字的音,除了会叫爸爸妈妈,还会问“几点钟了?”说“起来”、“吃饭”、“上街白相”等话,加上海婴高兴的笑声,我们几个倒玩得很热闹很融洽。鲁迅先生有时在听到我们的笑声时,会投来亲切的一瞥。
快到五点时,我抱孩子下去,就忙开了我们厨房里的工作。我妹妹简直想拿出全副本领来显一显,要把冷盘拼出花样来,又忙着炒菜。我在前屋摆好了桌子,正好我们仅有的六张椅子够用,就请他们入席了。怎样安排座位,怎样招待喝酒吃菜,我是顾不来了,就由胡风去应付了。记得喝的是黄酒,我也不知道酒好不好,热得有没有过火,反正我是尽力而为。客人倒是很高兴,不受任何拘束。尤其是海婴更感到特别好玩,问这问那的,简直像小喜鹊似的。
我把孩子放在他的有栏杆的小床上,由他自己在那里爬,或站起来扶着栏杆对着人们又笑又叫。我给了他一片梨,他拿在手里津津有味地啃着。
许先生说:“抱他起来,吃点什么吧?”
我说:“我们从来不抱他吃饭,等到了钟点我另喂他粥吃。”
鲁迅先生点头表示赞同地说:“这样好,这样好,习惯就要从小养成。”
许先生温和、赞许地向我笑了笑。
我的主要工作任务,是楼上楼下端菜。送了几次后,我看看那不到一米见方的小桌上已摆满了,可就是没有怎么动呢!我和做完菜上来见鲁迅先生一家的妹妹,都感到有点惶恐。
我们将妹妹向鲁迅先生和许先生作了介绍。我妹妹除了红着脸之外,也是说不出一句应酬话。经验丰富通达人情的许先生给我们解了围,她拉着我妹妹的手说:“快坐下,自己吃点吧!真辛苦你们了。”
我妹妹低声地说:“不会做,不好吃。”
鲁迅先生似认真似玩笑地说:“菜太多了,摆这一桌,没法都吃完呀。”同时和蔼地对我妹妹笑了笑。知道我妹妹还是一个正在读书的高中生,又随便问了几句。我和我妹妹都感到这两位长者对我们的亲切和平易,所以紧张心情一下子就被放松了,心情愉快地吃着饭。
这最后两碗菜,看来是成功的,是受欢迎的。一碗是江西土产草菇做的豆腐汤,一碗是走油扣肉,梅干菜做底。肉没有多吃,而干菜两位都爱吃。我们看到这情况,才如释重负,总算不虚此一番努力。其实我们两个单纯而幼稚的学生,要做出什么佳肴美馔来是办不到的。如果认真地做几碗家常菜还是可以的。偏偏贪多嚼不烂,弄得多而不精。如四个冷盘,记得有油氽花生米、香莴笋拌海蜇,由于许先生是广东人,就有一盘叉烧;想到鲁迅先生小说中写到过熏鱼,也买了一盘熏鱼,其实这算什么自己做的菜。还有炒菜,虽有四五样之多,中吃的实在不多。好在我们不是为了请客,鲁迅先生全家也不是来赴宴,而只是一次家庭式的聚会罢了。
而作为主人的胡风,我看他可一点没有感到紧张,或者认为菜没有弄好,他是一切照旧,平平静静地大口喝酒,大口吃菜,自自然然地和他们谈话。
在书房里时,更是谈笑风生,常常听到他们发出的笑声。有时拿一本书翻翻看看说几句,或是从一本杂志的文章说了开去。他们的谈话,有时还夹杂着日语,可能是谈到日本哪个作家。我没有一个完整的印象,也不知道他们具体地谈些什么。只好像是昨天或前天谈话的继续,没有头,也好像没有尾,兴之所至,随便谈去,一点没有客套话,也没有沉思不悦、哑场的时候。这是真正朋友之间的坦率真诚的谈话。
我们先回到小房里去休息喝茶。我匆匆地吞吃了一碗饭,就抱着孩子去陪他们。许先生把孩子接了过去,夸他说:“这么久没听他哭过,只是笑,真是乖孩子。”
鲁迅先生接着说:“他长得不错,挺健康。”
海婴更是喜欢他,摸他的小脸和小手。
后来鲁迅先生说:“我们该走了。”同时站起身来准备取帽子。
胡风说:“那我去叫汽车。”
鲁迅先生说:“不用,这沪西区静安寺路一带我们很少来,带他们马路上走走吧。”
于是都站起来准备走了,可是海婴这时提出了要求:“妈妈,把小弟弟抱走好吗?”
大家先是一惊,后来就哗然大笑了。
我说:“可以,送你吧。”
他用明亮的眼睛请求似的望着妈妈。
许先生只好安慰他说:“他还小呢,还要吃奶,我没有奶喂他呀!”
我看到他的不高兴的失望样儿,赶快说:“等他大一点,会走了,我带他去和你玩,好吗?”
这时,胡风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张新近拍的,孩子在后门口站在藤车上的照片,给了海婴说:“把它送你吧,你看他正对你笑呢!”
海婴接过照片,很高兴地看着,表示了满意,并且立即要妈妈放进手提包里。
我们送他们一家走出了后门,陪着他们走了一段路,他们要我们回去,不再送了。我想到该喂孩子粥了,就停下来和他们告别,小家伙也高兴地向他们摆着手。而由胡风陪伴着鲁迅先生一家,一直送到弄堂口。
我在后面望着他们缓缓地走着,鲁迅先生那特有的稳健的步伐,和许先生稍向前倾的身影,海婴由许先生牵着,带跳地走着。胡风在鲁迅先生身旁伴送着。
我感到他真是太幸福了,能陪伴着鲁迅先生,行走在一起。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向前向前,慢慢地远去。而这一幅同行的画面,可永远永远留在我的心中。
1981年2月改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