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寻找一张照片说起
——忆冯大海与胡风
事情是这样的:一天,中国作协的小秦同志忽然问我知不知道冯大海这个人。我脑中一闪而过一个高个子青年的形象,这就是我曾见过的冯大海。我问:“怎么了?有什么未了的问题吗?”因为我知道冯大海早已死于非命!“不是的,是他的女儿想要一张她爸爸的照片。”
这个女儿的要求可使我吃惊了。在今天,我常听到的是探问父母的遗产和抚恤金的,她居然是只想要父亲的一张毫无经济价值的照片。我想,这女孩子大约还未成人,还依稀记得父亲过去对她的疼爱,才一往情深地想要永远记住父亲的形象吧。
这美丽纯真的感情打动了我,于是我问了几个认识冯大海的朋友,回答都说是没有照片。可能是在“文革”中被抄走了或是自己毁掉了。后来,我想起作协的阎望同志曾问过我知不知道冯大海的家属在哪里,似乎是有一笔抚恤金应该给她们。我将这些情况告诉了小秦,并让她到作协人事处去查问,看档案里是不是会有冯大海的照片。
大约半年之后,我收到友人寄我的一册广州新出的《浪潮》,里面有黄秋耘写的《中国作协的几番风雨》,提到他曾参加审问被“胡案”株连的冯大海。这使我了解到一些情况。黄秋耘写道:
胡风一伙既然被打成“反革命集团”,冯就被怀疑有意向他的老同学(一个海军中尉军官——梅志注)套取我海军内部机要情报,秘密向胡风汇报……冯大海是由公安部直接下令逮捕……
在冯大海被隔离的一年零四个月期间……冯自己写了近十万字的书面交代材料……我们还派出专案组人员内查外调,收集了二三十份旁证材料。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冯大海一共见过胡风三次,每次都有许多人在场,胡风从来没有单独接见过他。他没有参与过任何有组织、有预谋的活动,也没有遵照胡风的指示去办过什么事情,他们谈话的内容只限于文艺界的一般情况,没有涉及党内机密,更谈不上有什么军事机密。
根据这样的案情……冯大海还够不上是“胡风分子”,也没有什么犯罪行为,不必给予刑事处分和行政处分。
于是,黄秋耘就写了一个定案结论,呈报公安部,很快地就批复下来,同意不给予冯大海刑事处分和行政处分,不记过也不降级。
但是认为像他这样跟胡风有过直接联系的人,毕竟是不可靠的,不适宜留在党内,要开除党籍。工作也要调动一下,不能留在北京。……
当我们把这个定案结论拿给他本人看的时候,他却喜出望外,不但没有异议,反而欣然签字表示同意。听说后来他的爱人抱着孩子来接他回家的时候,一家三口都高兴得跳起来,好像是得到特赦。
黄秋耘还告诉我们,冯大海后来调离了作协,到张家口地区的河北梆子剧团担任文化教员,曾写了点小戏等。
我从黄秋耘的回忆中才知道,“冯大海的最后的命运是十分悲惨的”,仅仅因为他见过胡风三次,而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冯大海和胡风的见面,我记得很清楚,是只有三次。
第一次大约是在1954年初春或夏末,他是和芦甸,可能还有鲁藜,一道来我们家的。听芦甸说起过,他也是从天津调至北京中国作协工作的。介绍后,他表示了对胡风的敬意,就和大家一起随便谈话。一开始他并不大说话,只是闪着两只聪明的大眼睛在旁边听着。后来路翎来了,他非常高兴,和路翎谈小说谈得挺起劲,并对路翎表示十分佩服。我想,他大概是写小说的。
午饭时,他和大家留下来了。当时,我家的客人经常是随便留下吃饭的。我没有准备什么菜,但由于胡风和路翎都爱喝几杯,所以有几样下酒的菜和一瓶好酒。当他端起酒杯喝酒时,我注意到了他显得很兴奋喜悦,没有来时那样的拘谨了,而是随便地谈笑、喝酒。一瓶酒喝完了,大家兴犹未尽,我又拿出了一瓶。最后,他们都喝得满脸通红,这才罢休。
胡风去午睡了,路翎也在沙发上合眼假寐,别的朋友有的走了,有的也在沙发上休息。只有冯大海一人精神十足,他向我说:“这久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快过。酒饮得痛快,聊天聊得痛快。”又特别向我申明,“我不是爱唠叨的人,但今天我觉得有许多话要说,要同你说。本来,我由于童年的遭遇,一向心情抑郁,很少敞开心和人说话,今天可忍不住说多了。”可能是他真的忍不住,也可能是酒使他兴奋了,他和我谈了很多很多。
原来,他是湖南人,抗战后可能是由于长沙大火,他随同父亲和姐姐流落到了重庆,那时他只有八九岁。不久父亲病死,只有姐姐带着他。后来姐姐为了养活他不得不沦为私娼。他动情地叙述着:“姐姐对我说,为了冯家的后代,为了将来光耀冯家的门楣,一定要供我读书。我靠姐姐的卖身钱不但活了下来还进了学校。我承担了将来光耀冯家门楣的担子,一心发奋读书。你知道,重庆贫民窟的墙都是用竹篾编好再用泥巴糊上的,有时还露出一溜溜的缝隙。我就在桐油灯下,一面做着功课,一面听着隔壁客人们对姐姐猥亵的调笑。我那受屈辱的心情真是没法说了。有时真想跑出去扇那些人的耳光,喊他们滚出去!但是,生活,姐姐为了我的生活,才这样忍辱负重的呀!我怎能不知好歹地伤她的心!我也曾想到跳嘉陵江死去算了,让姐姐不再受我的连累。最后终于下决心为了将来出人头地,我只有加倍用功,以此来报答姐姐。我考取了重庆的名牌中学,姐姐很高兴地为我交了好几担米的学费。后来姐姐嫁给了一个浙江人,是开汽车的。当时跑运输很赚钱,姐姐的条件就是要他供我读大学,他答应了。
“我上了大学,有机会接近一些进步的同学,看到进步的书刊。胡先生的《七月》就是在那时看到的。后来,我又看了《七月丛书》,我对路翎笔下的人物,那些精神上受到压抑,那些被侮辱被损害,那些向往过好生活的下层人物有了深刻的体会,我真惊奇,他怎么懂得这么多写得这么好!”
他接着说:“由于我有着这样一段少年生活,使我有一种敏感的反抗情绪,对人对事常常会显得过分的暴躁。主要是怕人家看不起我。我只接近诚心爱护我的人。那些对我好的进步同学要到解放区去时,我就毫不犹豫地随他们走了。我和他们一样,向往着光明的理想的生活……”
他兴奋地、不停地说着,我感到他这人是热情的、真诚的。后来,他陪着朋友们又来过两次,都是和胡风随便谈谈他的工作和写作。除对胡风和路翎表示尊敬和同情外,并没有任何出格的地方,他们也没有向他谈什么秘密的话。他交代中所写的都是老实话,没有为了开脱自己,歪曲事实嫁祸于人。我认为他是真诚的正直的人,还是没有看错的。
于是,我将这本《浪潮》托小秦交给他女儿,希望她给作者去信,看能不能从那里得到点线索,找到她父亲的照片。
不久,她同着爱人看我来了。原来她不是一个小姑娘,而是年近三十,亭亭玉立的青年女子,体形和脸容与她父亲相似。但在性格上可没有父亲的豪迈和热情,却是温和朴实不言不语。这更使我感到了她对父亲的深切的感情。
她向我谈到她的父亲,可怜相处只有那么短的几年,只能描绘出那么短短的几幅记忆犹新的画面。
她告诉我,读幼儿园时,爸爸常常在星期六下午去接她。她老远看到爸爸那高高的身影,就飞快地跑过去。爸爸一把抱起她,将她举得高高的,她骄傲地拍着手向同伴们告别,随爸爸回家。星期天有时一家三口出去玩,去得最多的是动物园。爸爸总是将她举得高高的,让她看狮子、老虎……
她的声音很低沉很缓慢,似乎在细细回味那一幕幕场景。最后,带着哭声低下了头。
看得出,爸爸在她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一角,可惜她知道得太少了。我忍不住将她爸爸告诉我的少年时的屈辱生活向她复述了一遍,最后对她说:“你爸爸是一个有志气的青年,没有被抚养他成长的姐姐的眼泪所动,毅然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你爸爸是一个值得你怀念的好爸爸。”说到这里,我的声音也嘶哑了。想到他为了追求光明,跟着党干革命,最后却成了“文化大革命”的牺牲品,我几乎掉下了眼泪。
她的爱人,一个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对未见过面的岳父表示了很大的敬意和热忱。他曾到过河北省的许多地方,想寻找他的踪迹,并了解他受迫害致死的原因。结果只找到了一位刘大海,他是冯大海的朋友。可他也说不出冯大海在哪个梆子剧团,又是怎样被迫害死的。
对于冯大海于1955年后的情况,我除了给他俩看那本《浪潮》外,再也没有一点新的资料可以帮助他俩了。望着那位很像父亲的女儿,想到要她来为父亲的含冤而死找出那个曾残酷殴打他的凶手,实在是太难了,连想找到他的遗物甚至微小的一张照片,恐怕都很难啊!
冯大海含冤而死已二十多年了,留下了许多未了的问题:为他平反开过追悼会吗?家属的抚恤金发了吗?他的遗物遗著至今寻找无门,根本谈不上整理出版。最可悲的是,难道连一张照片都没能留在人世吗?这一切怎能不使我们伤心感叹!
我再一次向他的朋友们呼吁:找一找吧,哪怕拇指大的一个头像让它留在人间也好啊!
附记:本文在《天津·文艺》1988年第6期上刊出后,已有好心的朋友向冯大海的女儿提供了她父亲的照片,满足了她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