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金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
各位女士们先生们:
我有机会来参加“巴金国际学术研讨会”,感到十分荣幸和高兴。在此我还要特别感谢大会组织者邀请了我,胡风的遗孀,使我能获得这宝贵的向各位专家和学者们学习的机会。
但要我在各位专家学者们面前发言,说实在的,我是惴惴然的。因为我仅是一个巴金作品的忠实读者,巴金的崇拜者,其他我就说不出什么了。我想在这方面我就不必班门弄斧了,我仅就巴金和胡风的交往说点我所知道的情况。
胡风和巴金互相知道姓名,是在1924年,在南京东大附中上学时。巴金那年是毕业班,而胡风是刚考进去的文科高一班的学生。不久,正逢孙中山先生逝世,南京各校师生都感到十分的悲痛和哀伤。那时胡风在校园墙报上发表了一首长诗悼念孙中山先生,题目是“死去的太阳”,后来有人在纪念会上朗诵过,这诗给同学们留下了印象。
胡风并且知道巴金曾以这诗的题目作为他一篇小说的名字。
1925年五卅惨案时,各学校组织了反帝示威运动。胡风那时满腔愤怒地热烈地参加了这一运动,并且到下关英商和记蛋厂进行宣传,鼓动工人们起来罢工,响应上海工人们的罢工。又赶回学校向同学们大声疾呼去下关参加对英商的示威。他的行为当时使巴金受到鼓舞,参加对英商的抗议示威。后来,巴金曾将这一活动写进了他的小说《死去的太阳》这本书中。
这些情况胡风是注意到了的,并且对巴金写的所有作品他都尽可能找来读的。
可能是在1934年或1935年他们开始真正成为朋友式的交往,具体的地点,具体的一些情况,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正如巴金的回忆中写的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但是一读下来,好像又早已相识了似的。
从此他们经常来往了。这当中,胡风曾起意写《巴金论》,并且得到了巴金本人的支持,将一些胡风无法找到的他的著作,捆了一大包送给胡风。胡风并已开始阅读,做了笔记,写了提纲。据我所知他计划写完《张天翼论》之后就动手写《巴金论》的。谁知《张天翼论》遭到了上海国民党的禁止刊载,后来只好投到北平的《文学季刊》上才得以发表出来。这打击了他继续写作家论的兴趣,《巴金论》就此搁了下来。
随后文坛上的一些琐事纷占了胡风的时间,只能赶着写一点换饭吃的文字,无心思坐下来写这类专论。这一拖就拖到抗日战争爆发,我们一家逃离上海。等到抗战后回到上海时,留在上海的那一捆书,及胡风的笔记、提纲等,都被我的怕事的哥哥连同我们其余留下的书一起焚毁了。这成了胡风的一件憾事!
在巴金的《怀念胡风》一文中有一处他忘了写。那是1942年3月,我们从沦陷了的香港脱险,平安回到大后方的桂林,那时巴金似乎早已到那里了。当时的桂林书商偷印作家的著作特别厉害,尤其是鲁迅先生的著作。
胡风和一些作家对这种情况感到气愤,觉得应该设法制止。因此组织了在桂林的作家调查组,记得有茅盾、巴金、胡风,还有桂林本地的作家(人名忘记)。在清查工作中,不但查门市售出的书,还有出版社和印刷厂。由于巴金和很多出版社、印刷厂有过交往,曾帮助查出了好几处偷印者。为鲁迅先生的遗著追回了他应得的版税,这表示了他们共同的对鲁迅先生的尊敬和爱戴,和对先生的仍在沦陷区的妻儿的关怀。
还有一件事我想趁此机会谈一谈,说说我心里的话。
也就是在1942年,当时的陈小姐(陈蕴珍,后来的肖珊)来到了桂林。一次,骆宾基请我们一家和巴金及肖珊到当时桂林的一处茶座饮茶(茶座名字忘了,似乎是一大棚,放有多张小圆桌和藤椅,当时文化人去的很多)。这次请客主要是骆宾基正酝酿写一中篇,找胡风和巴金谈他的设想。他们三人谈得很起劲,可把我们三人晾在一边,我只好和肖珊随便地谈谈,问了她关于昆明的情况。这种谈话是热烈不起来的。倒是我那八岁的大儿子拉着肖珊问长问短,因为他刚看了一些童话书和《水浒传》,肖珊向他提了些问题考他,这样两人就说个没完。我还怕孩子老唠叨没完使肖珊讨厌,就去制止他,谁知她不但不让我制止,还说,我们谈得正开心呢。我当时真没有想到肖珊不但不摆小姐架子,还这么朴素,对人亲切,我就放心地听着他们一大一小在笑中交谈。
直到巴金他们谈好了站起来准备走时,才发现肖珊正兴趣盎然地仍在说着。巴金显得很不好意思地说:“你、你……你怎么谈……”
胡风打趣地帮他接下去:“你简直是个可爱的大孩子。”
大家都笑了,肖珊的脸有点红,但很快就大方地很坦然地说:
“他是我的小朋友嘛。”
我的儿子高兴得蹦了起来说:“啊,我有了一个大朋友了!”
肖珊跟着说:“我们是大朋友和小朋友,一对好朋友!”
她会这样亲切地对我的孩子,我是想不到的!但同时我又深感到巴金将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后来在重庆,只要我们说去看巴金,我的大儿子是一定跟着去会见他的大朋友的。虽然那时肖珊已经是巴金夫人了,但对我的孩子仍像对小朋友似的交谈。
直到上海解放初期,一天,我想去看望巴金,因为那时胡风已秘密去了香港,临行时曾和我说,应该去告诉巴金一声。我大儿子知道了仍要跟我去,而他那时已是高中将毕业的学生,还愿意随我去看望他的大朋友。而当时肖珊不但自己有了小朋友小林,并且还正在为刚半个月的小棠换尿布。但她一见到我们儿子,仍像过去一样亲切地和他谈话,关心他的学业。谁知这次就是我们和肖珊的最后一面。
我在读着巴金写的怀念肖珊的文字时,眼泪止不住地落在书上,这不仅是因为巴金对肖珊的深情感动了我,更因为想到这么一位热爱生活,热爱工作,一心想上进的善良的女性,在“四人帮”时却遭受到这么不公平的待遇。我深深为她惋惜并哀伤!
我在读巴金的《怀念胡风》时,也同样地流了泪,那不是悲伤,那是感激。因为半个世纪来没有人这样写到胡风,并带着自我谴责地写到胡风。胡风几十年来一直被一些人认为是狡猾、挑拨离间、伪君子等等,后来更被定为是十恶不赦的“反革命”。
而巴金却在怀念胡风的文章里还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不是两面派。他说假的就是假,真的也是真的,并没有什么假面具!
由于巴金的说真话、实话,胡风的真面目终于显露出来了。我感谢巴金为胡风平了一个实在的“人”的反。我觉得这比政治平反更实在。我及我全家都感谢你,巴金!
愿您继续写真话、实话,说出心里的话。并真诚地希望巴老健康长寿,更多地为“人”的新文艺作更多的贡献。完了,谢谢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