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鼻子
人到中年,尤其是老年,脸部总要起变化。缺牙瘪嘴、满脸皱纹和老人斑,在今天似乎都有办法整容,但是鼻子忽然变成红红的酒糟鼻或肥大的扁形鼻,恐怕就难医治了。
有两个熟人的鼻子,使我至今难忘。
音乐家盛家伦,40年代有许多电影的音乐都是他作曲、配音的。1941年在香港认识他,胡风和他很谈得来,主要是想请教他有关音乐方面的知识。香港突围出来,大家住在桂林,他常来我们家。我对他的印象是,戴一副无边的金架眼镜,短短的分头,经常修饰得很整齐,西服笔挺,都是上等毛料的(当时逃难出来的朋友中能有这种打扮的实在不多)。形态看去平常,但很潇洒,讲究饮食,是个美食家,年过而立还是孤身一人,似乎过得很自在。后来在重庆以及抗战胜利后在上海,只要他和胡风见面,都会坐下来侃侃而谈,不过已经不是专谈音乐了。
1953年我们搬到北京,一次胡风去看机关发票的电影,回家时带来两位客人,就是盛家伦和戴浩。我有六七年没有见到他们。戴浩依然如故,而盛家伦一眼就能看出,有着很大的变化。在衣着上虽然穿的仍是毛料裤,线条依然是直的,但那灰色卡其制服上衣,既没有扣上领扣,还显得皱巴巴空荡荡的,一点不合身,和他过去的笔挺西装是无法比了。尤其变化大的是整个面部。他戴的虽然仍是过去的无边金架眼镜,但两眼已没有过去那有点俏皮的自信目光,而是显得有点疲倦无神。最使我惊奇的是那鼻子不像过去那样的高鼻梁,很美观地贴在脸上。现在是鼻翼肥大,毛孔显露,和过去大不一样。听说他得了糖尿病,仍一个人生活,每天买一个面包、一节火腿肠当一日三餐。后来朋友发现,才邀他共同生活。还传出一个笑话,解放后,政府聘请他当什么主任或什么长,他没到职,也不领工资,没钱花就夹本书卖给旧书店,被人发现向上面汇报了。听说,周总理说过,我们还没有遇到像他这样的不就职的人呢(大意)。
现在这样一个老朋友来到我家,真使我们不知该怎样招待他才好。买菜已来不及了,只有委屈他随便吃一顿。谁知他吃得很香很满意,并在饭后一杯茶时还和过去一样和胡风夸夸其谈地聊了起来, 大家都感到很高兴。临别时我们送他到门口, 他忽然停下来, 指着前院说: 应该在通过道口那边, 立一个竹篱笆, 种上蔷薇或牵牛花, 那就使人对前院有深度莫测感。同时后院应有一架葡萄, 一来可以遮西晒, 二来可以在架下乘凉饮茶, 别有情趣。胡风十分赞赏他这建议, 还请他以后来葡萄架下饮茶。
回屋后,胡风感叹地说,他真是一个好人,他的建议是对我们请他吃饭的回报。他很懂生活,就是怕麻烦怕吃苦,连结婚都怕!
第二年,我们被批判被逮捕,后来听说他大约在我们问题发生前不久时因病去世了。这对他真是大幸,才没有因和胡风的交往遭受隔离审查。不知何故,我总记得他那变形的鼻子。
另外一个鼻子,议论的人很多,有关前后的情况可很少有人提到,连她的传记上都没有接触到。那就是30年代的著名女诗人关露。
我在30年代初就认识她,还同她在左联的小组开过好几次会。当时她的容貌和穿着都很平常,眼睛有点不对称,鼻子也不是理想的高鼻梁,经常穿一身蓝布旗袍,看去像个女教师或职员,不像女工。胡风认识她早一年,是他从日本回国交涉官费住在南京,由韩起介绍的。他们那时办了一个刊物,关露(胡楣)在那里写诗,也写小说,这只能算是试笔。朋友们都觉得她肯用功,有创作热情。但并不认为她是漂亮小姐,而是感到她在文雅中有学者风度。
可能是1935年吧,有一天我们正看《申报》,忽然发现在广告栏的下面登有四张小照片,仔细一看就认出来了,其中一个就是关露。原来这是某美容院的广告,是用来证明他们精巧的整容手术的。过去未动手术时的关露,照片上是一眼大一眼小,鼻子也偏低;手术后,不但成了双眼皮,眼睛大小也一样,尤其是鼻子变成了一个笔直的高鼻梁,是漂亮多了。
美容后的关露我没有看见过。胡风是见过的,只说和过去是不一样,同时服装也变了,十分时髦。因为她已开始成了名歌词家和名诗人。
一晃就八年,抗战胜利后我们回到上海,对关露的一些情况很有所闻,知道她在敌伪时期为党做了不少工作。周总理特批,对她要进行保护,送她到苏北解放区去。但同时也听到人们说她的鼻子变了样,有一根红丝在鼻子里,弄得鼻子像香肠似的贴在脸上。这传闻可能不假,因为解放后,我见到从苏北解放区出来的女同志就这样告诉我的。并且还说,由于这鼻子和她过去的工作,使一些老区女同志对她敬而远之,甚至产生了带侮辱性的怀疑,有的甚至不愿和她同坐一起,更不要说同住一屋了!
这些情况她本人是不是知道?无法想象她怎样承担了这么大的压力!当她对镜看到鼻子忽然塌陷变丑时,怎样忍受这飞来横祸!怎样忍受外界对她的歧视和误解!何况她本人还是一个爱美的人!当时她的思想情况恐怕没人知道,别人也很难想象她是怎样忍受过来的。她能抵挡这不幸的遭遇,除了有坚强的意志,恐怕还有忠于党的自信和自尊,还有就是靠她平日的修养和不屈的性格了,才吞噬得下这难言的痛苦!真可说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了不起的女性!
1953年我们搬到北京,一次得到团中央少儿部(?)的通知,要我去正义路开会。当时我人生地不熟,等找到时,他们已在开会,我只能坐在门边。但看到有一个中年妇女在讲话,似乎有点面熟,再一细看那鼻子里面正有一根红线般的东西。啊!那不是关露吗?我听她讲到编儿童剧的设想,那声音还有过去的余韵。后来知道她在电影厂工作,准备写一个儿童剧,找大家来谈谈的。散会时,我想挤到前面去和她谈谈别后情况,可惜没有能寻着她,并且以后也一直没有再见到她。我想她是不会为胡案受牵连的,谁知她却为潘案受尽了折磨,80年代后才得到平反。
等到我们从狱中出来回到北京时,听说她已卧病在床,而我也一直为看护胡风的病没时间去看她。但是她的鼻子和因鼻子所遭受的屈辱,我一直无法忘记!
啊,鼻子,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