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小说卷:梅志文集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难以忘怀的悼念

——怀念张西曼夫妇

抗战胜利已经五十年,加上抗战八年,那就半个世纪有余。许多人和事在我脑海中已淡忘,但有两位,只要有人提起,他们的形象就会鲜明地在我眼前出现,那就是张西曼教授和魏大夫魏希昭。

我最早知道张西曼这个名字,是在1937年从中苏文化协会主编的《普式庚逝世百周年纪念集》中读到他译的《普式庚传》和他译的一首诗。我和胡风都喜爱普式庚(即普希金)的作品,从那之后就记着译者张西曼的名字。直到抗战后在武汉胡风为了工作才有机会和他见面,他们两人谈话是非常相投。胡风住处遭炸,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他坚决留胡风住在他那里,但他那好客的豪性,常请吃饭,又陪去看戏,使胡风感到不安,才设法搬了出去。

而我是在到重庆后,住在小旅馆时他来看胡风,才初次见面。他的魁梧的身躯与谈话的大嗓门好像与他翻译的普式庚作品联想不到一起。但他性格爽朗为人热情,我是印象甚深。只要他来了,我那小屋就充满了他用湖南腔和胡风对话时的热情激烈的声音。他那时已是立法委员和中苏文化协会的负责人,所以他的信息比较多,由于他的到来我们常常可以听到不少内部新闻,他是大骂国民党无能、前方失利后方贪污、争权夺利等,都是我们最感兴趣的。他的嫉恶如仇的性情,我们尤为佩服!

但他有时也叹气,说,“我那老太婆又来信骂我了,骂我不顾家……她哪知道我多忙,苏联大使馆常找我,中苏文化协会的事也多,我哪来闲情回家去与她吵架,她要钱我就托人带回去……”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高级呢料的大衣,袖子上的毛已经快磨光了,而他又那么慷慨地帮助别人,真是没有想到自己,也就无暇顾家了。

为了躲轰炸我住到了乡下,就没有机会再听到他的高昂而激情的声音了。

记得最清楚的是抗战胜利不久,我们搬进城里,住在张家花园抗敌文协。他来看我们时,陪着一个女同志一道。他介绍是魏大夫,这是一位端庄而和蔼的中年妇女,看去是北方人。西曼先生介绍她很敬佩文艺家,她常去天官府看望郭老,我领她来看看你们有什么病需要她医治。

这样我和葛琴就和她谈到病的情况,葛琴是谈邵荃麟的身体情况,我是谈自己常感头昏乏力。她诊断的结果是这多年来由于生活困苦营养不足,而邵荃麟还加上了胃病。这样她说为邵拿点胃药来,而我最好吃点补血的中药如党参、当归之类。她以后还自己亲自来过一次。

但在我知道她的不幸的遭遇时,真使我大吃一惊。她是在“五·三”、“五·四”重庆那次日机特大轰炸时,不仅自己受重伤,同在江边躲警报的丈夫被炸死,怀里的半岁多的男孩被压在她身下,等自己醒来时,已在医院里了,锯去了一条腿,总算保住了性命,但丈夫和孩子都没有了!

她是靠自己的韧力再进医学院将书读完,到重庆卫生部门当了门诊医生。

她是靠一条真腿一条假腿和一根手杖,从观音岩下来到张家花园,那是要爬300多个台阶,连健康的人都感吃不消,她要下多大的韧力才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爬上来啊!听说只要有什么学术会,她总是不怕辛苦地爬上爬下去听的。

一天胡风给我买回一小瓶鹿茸精,据介绍说对贫血症很有效果,但要注射就麻烦了。葛琴大胆地说她会打针,她为荃麟常注射皮下针的。于是我们想到了魏大夫。我按地址找到了那门诊部,原来是很简陋的一间门面店房,不像医院。病人倒不少,都坐在条凳上等候魏大夫诊治。后来她领我到楼上她的住处,那木板楼梯狭而陡,摇摇晃晃的,而住房的地板有的地方都开着近寸的宽缝。我想她要用假腿在这简陋而不方便的地方走来走去多不方便啊!真使我难过!

我向她说明来意,她很热情地说,你上午来好了,我一定等你。我犹疑了一下,说来惭愧,其实是我怕爬这上下的好几百级梯坎。我只好说,恐怕我上午很难有时间,你能借我一副针管吗?她为难地说我这里可就只一副呀!后来她想了想,好像下定了决心,“那只有把我自己的借给你了。”于是她从箱子里将收藏好的包得很严紧的一个针包和两个针头拿出来借给了我。我当时只是高兴地接着,高兴地走了,一点也没有想到它可能是保留下来的纪念物,绝不是一个简单的针管和针头!这样我更钦佩她的急人之急的可贵精神!

我们回到上海不久,大约第二年吧,一天胡风忽然回家悲伤地告诉我们说张西曼回湖南老家,被劣绅杀害了。我们都为他的不幸难过,想到好人难逃坏人的毒手,想到他那种嫉恶如仇、敢于直言的秉性,真是难逃恶霸的毒手的!幸好后来知道这是误传,是张西曼的兄长张仲钧因同情新四军、抨击湘省政治被薛岳派特务到家中把他刺杀了。

全国解放后,胡风从北京回到上海,和我谈到张老,他用悲伤的声音告诉我,西曼病在医院,我去看他时,他认出了我,热情地和我握手,但已经没有过去的握力了,大脸盘也消瘦了许多,只有两只炯炯发光的眼睛依然如故。他很激动想说话,可没有过去那种高昂的声音了,但心情看上去很好,满脸都带笑容。身旁有一位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细看原来是我们在重庆早已认识的魏大夫。西曼指着她说,让她受苦了!胡风这才知道西曼已和魏大夫结婚了。胡风没再多问多说就劝慰他好好养病,并告诉西曼等他回北京时,一定同去游颐和园。

谁知这却成了他们的永别!

最近他们的女儿小曼来看我,说她父亲今年诞辰百周年,要我写点回忆。和她一谈不但记起了许多往事,甚为感慨!并且知道张西曼先生为建立一个新中国很早就加入了同盟会,后来留学俄国接受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和列宁思想,后来就一直为革命奋斗,一生宣传马列主义。在恶劣的政治情况下他不怕牺牲坚持斗争,他的这种韧性斗争精神给人们不小的鼓舞!谁知全国刚解放,病魔却夺走了他宝贵的生命!一位毕生为祖国的自由解放贡献了力量的战士,在这全国统一,新中国即将成立时,他却去了!怎能不哀叹!特此表示我对他的悼念!

1995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