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笑容
——怀念许广平先生
1927年北伐胜利后,我正在边远的赣县二女中读书。我们的夏校长是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毕业生,似乎和许广平先生同届。我们正议论怎么还没来教务主任的时候,在纪念周会上,夏校长就宣布了,她已聘请了女师大的高材生许广平来校任教务主任,可能很快就到。同时,校长的丈夫、我们师范科的主任欧阳兰(即那个被鲁迅先生嘲笑过的)也怡然自得地在课堂上给我们大讲许广平的情况。
当时我们正处在新潮时期,多么盼望能有一位进步的导师啊!但我们无福,没能等到她来。她已去了广州,后随鲁迅先生在上海安了家。
我到上海参加左联后,很希望能有机会见这位鲁迅夫人一面。先生本人,我倒是很快就有机会见到了。那是在虹口千爱里开木刻展览会时,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我一直尾随着他,听他和别人讲话,就是不敢抢上前去,可以回头望上一眼。那天,没有看到夫人陪着他。
一次,胡风带回一本书,说是送我的,后又笑着加了一句,是送我们俩的。那就是先生和许广平恋爱时的通信《两地书》。这太使我高兴了。我和胡风共同读着,它使我不但了解了许广平先生,也从心里对她产生了尊敬。因为她是一个大勇者,不但敢于和先生自由恋爱,并且还献出了她的全部爱心。从这部书中,我才懂得了什么是恋爱和应该怎样爱自己爱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她已是第二年的年底。一天,已很晚了,胡风打电话来要我带孩子到大马路的大三元酒家去,说是朋友们想看看孩子。我就冒着大风抱着孩子去了。进到那大厅时,我发现里面有许多客人,大多都不认识,但一眼就看见了鲁迅先生。有一中年妇女第一个走到我面前,不用介绍我就认出来了,从她那甜甜的和蔼的笑容,我感到那一定是许先生。她从我手中将孩子接过,并要我快点去吃他们为我留下的饭菜。这时,我根本无心品味菜肴,只是望着他们围在孩子身边,有的说像老胡,有的说像妈妈。鲁迅先生走过来细细观察了之后说了一句:“太幼稚了,太幼稚了。”于是,哄堂大笑。而他老人家早已踱到一边去欣赏他们的笑声了。
孩子在许先生的怀里似乎也感到是在一位慈祥的婆婆怀里,不但不哭,在逗他时还发出了笑声。海婴很高兴地在一边叫着要抱小弟弟,被妈妈轻声劝说着。我赶快放下筷子来接孩子,许先生却一定要我多吃点,硬要我喝完她特意给我留下的汤,说这是最能下奶的。
该散席了,我很不好意思地将孩子的大包被打开,为他换尿布。他快四个月了,我没给他穿棉衣棉裤,只穿一件毛衣,光着屁股在包被里。这使我很不好意思。许先生却没有取笑我,她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胖腿,说,长得很不错,你很会带孩子。她的夸奖和真诚的笑容使我比喝那碗汤更感到美滋滋的。
回到家,我向胡风说了我对许先生的印象。他说,她对周先生的日常生活无微不至地照顾,并帮忙做了许多杂事,更重要的是,她和海婴使先生有了一个欢乐的温馨的家。
后来,我们和先生一家来往渐多,尤其是我,常到先生家去。在我,是被胡风安排去受教育的。往往是,我俩意见不合,我感到受了委屈,他就提出,到虹口去看看周先生吧。
一次,我和胡风到楼上,他俩在谈天,我就端坐一旁似懂非懂地听着。许先生亲自送热茶来了,有一个可能是她自己做得很漂亮的茶包,将茶壶放在里面,可以保温。她一杯杯倒给我们。胡风忽然向她说,我今天是受人之托向你约稿的。她显得有点惊奇。胡风解释说,《妇女生活》的沈兹九向他说过多次,要他帮忙向许先生约稿,不论长短,不论题材,只要许先生能给她们写稿就行。
许先生愣了一下,后来笑着说,我哪能写什么文章,写不出了。鲁迅先生跟着说,密司许是能写的,可能是我们父子俩影响了她。这时,正好海婴从学校里回来,“爸爸”、“妈妈”地叫着要吃东西,又问这问那的十分热闹。许先生将他制止住并陪他下楼去了。
周先生望着她们下楼就说,孩子是要大人照顾的,很费了我们一些心力。从那以后,胡风再不敢答应为人向许先生约稿了。似乎,后来沈兹九亲自给许先生写信约稿,但也未能得着稿子。
又有一次,我和胡风到先生家去。那时,雪峰已从瓦窑堡来到上海,胡风常在先生家中和他相会,我则主要是去看许先生。我们在大门那儿见到了海婴,于是就由大门进去了。许先生正好在那里,照常是用和蔼亲切的笑容迎接我们。但在胡风一人上楼后,她却为难地低声向我说,你在这里帮我陪陪萧红,我还有事呢,脸上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并指指楼上。我完全明白,她是要我阻止萧红上楼去。我表示很理解地点点头。于是,我和萧红谈闲天,和海婴讲故事,直到萧红告辞,胡风也下楼来了,我们才告别离去。
这次,我感到许先生不仅是用笑容迎接客人,还要担负着更重要的任务,让周先生接待重要客人。
鲁迅先生的身体后来一直不太好,常在病中,因此,常常只是胡风一人去看望先生了。他回来告诉我,许先生是怎样地精心照看先生,怎样安排一家人的生活并接待来访者……后来,我们读了先生病愈后写的几篇谈病时的文章,如《这也是生活》和《死》,看后心中久久不得安宁。他那几条不算遗嘱的遗嘱,是多么铁骨铮铮啊!我当时想,不知许先生看后作何感想?恐怕只有偷偷地哭了。胡风却告诉我,许先生除了更精心地照料周先生外,她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忧伤和颓唐的样儿。这种不被忧伤压倒、遇事不乱的坚强精神,真值得我好好学习。
也就在这一年,最大的不幸临到了许先生和我们的头上。鲁迅先生离开了我们,永远地走了!这在许先生真是晴天霹雳,我怕她支持不了,为她担心。但胡风告诉我,她很理智地忍住悲痛,因为她知道,还要为先生的后事操心。这时,我又一次感到,她不只是一个满脸笑容和蔼可亲的主妇,还是一位遇大事镇定冷静的女中豪杰。
记得出殡前,她和海婴来时,手里捧着镜框,里面是她亲自写的挽词:“你曾对我说:‘我好像是只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和血’,你‘不晓得什么是休息,什么是娱乐’。……如今,希望我们大家锲而不舍,跟着你的足迹!”这个献词不仅表现出了她对先生的理解,也说明了她今后将锲而不舍地继续先生的遗志。大概就是这种精神支持着她才没有被悲伤所压倒吧!
丧事办完后,许先生仍住在虹口区那座房内,这使我们心里很不安,并为她的安全担心。胡风每次去看她,坐在那冷寂的客厅里,总有一种孤独的寒意,她在谈吐中也流露了出来。于是,大家为她在霞飞路霞飞坊找了一处住房。那儿离我们的住处很近,可以常相往来。尤其是海婴,有他三叔的几个女儿做伴,就又恢复了过去的活泼和调皮,不再像刚失去慈爱的父亲时那样寂寞和茫然了。这使我们大家见了都很高兴。
春节时,我们将她们母子请到我们和周建人先生合住的家里来过年,大家很热闹,还一同打麻将。这时,我不但又见着了许先生的笑容,还似乎看到了她在女师大被叫做“害马”时调皮机灵的形象。可惜,这时间不长,跟着就是生活问题,鲁迅先生著作的编辑出版问题,等等,使她常纠缠在与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中。由于现在她的地址基本是公开了,所以,也常有一些过去不熟的人来找她。
有一次,我去看她,已有三四个人在那里,似乎要谈什么事。我准备走开,她却拉着我坐下。那些人对她说着恭维话,最后提出希望将鲁迅先生的遗稿等资料交他们出版。许先生婉言谢绝了,并且仍是满脸笑容地送他们出去。后来,她对我说,这些不知底细的人,怎能相信他们?但又不能得罪他们,所以将你留下,我总担心怕有流氓瘪三找上门……当时,她带着只有八岁多的海婴,守着这个家,可真不易啊!
8月13日,上海打响了,大家纷纷离开上海。组织上本想让她母子俩到东南亚某国去工作,但未能成行。我是在“七七”事变前就随胡风去他老家看望他生病的父亲,以后就一直未能回上海。谁知,我与许先生一别就是好几年。
我们在大后方一直为许先生和海婴的生活和安全担心。好在雪峰有经验,早就让她将所有的银行存款取出买成了黄金,以免国民党中央银行的钞票贬值,变得一文不值。
后来,胡风从香港脱险到桂林,曾和茅盾一起,追查盗印鲁迅著作的版税,倒是追回了一笔不小的版税。徐伯昕经理路过桂林,胡风就请他将此款带给上海的许先生。徐答应一定换成黄金托人带去。但是,抗战胜利后,胡风和许先生见面问起此事,才发现这钱根本没有转给她,大概被用在更需要的地方了,胡风也就不好追问了。
从桂林回到重庆后,胡风又陆续追到一些鲁迅著作的版税,还有群众的捐款等。他都交给了沈钧儒先生保管,抗战胜利后托人带给了许先生。
我们于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春天回到上海,第一个去见的就是许先生。我们到家后提前吃了晚饭就去看她,这次见到的不仅是常使我怀念的亲切的笑容,而且还有叙不完的这八年来生活的艰辛。我们了解到,她现在热衷于政治,参加了民主党派,还曾被日本宪兵队捉去关了一些时,多亏内山才得以保释出来。
抗战胜利了,她的工作更忙了,我不便和过去一样常去看她。后来,她去了香港,我就见不到她了。
全国解放后,她工作在北京。也曾回过上海,我去看她时,只见客厅里挤满了人,只好打个招呼问候一声,也就立刻告辞了。有一次,我去看她,她正准备出门,但希望我留下照看一下北京来的人,他们正在给周先生的藏书装箱,要运到北京去。厅堂里摆了几个大木箱,有两三个人在那里忙着,还有人从三楼将书搬下来。有一个六十来岁的人和一个中年人,据说是荣宝斋有经验的师傅,他们把一沓沓的线装古籍书放在早已用牛皮纸垫好的木箱内,盖上盖钉上钉,很快就装好一箱。后来又搬来许多洋文书及一些日文书,多半是画册。这两位大约够得上是古籍书的专家了,他们一面装一面惊叹说,这些古版本,现在是再难找到了。又说,日本的《浮世绘》这类画册和德国的一些古老版画都被战火烧毁了,现在在他们本国也是稀世珍宝呢,有的无论在中外都已绝版,这可真是好大一笔财富呀!
是的,这好大一笔财富,许先生并没有留给她的子孙,而是毫不犹豫地全部捐献给了国家。后来胡风告诉我,他到东北解放区后,就听说许先生曾将留存的黄金和版税命海婴送去银行,全部捐献给政府用以解放全中国。我听了真是感动,我想,这才是真正的爱国主义精神!
她在上海时,胡风曾有信给我,要我好好招待她一次,为她送行。我又一次到霞飞坊去看她,请她到附近一家广东酒家去吃午饭,并得意地说:“我已有稿费了,是我自己诚心诚意要请你的。”因为她曾赞赏过我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童话诗《小红帽脱险记》。这次,她很开心地笑了,又现出了过去的笑容,但最后可说,实在是太忙,我已约好了同人见面,只好等以后的机会了。
这以后的机会是,我们迁家北京后,胡风领我到她在大石作的住处。记得那天早晨我们去时,她刚在外客厅里吃完早饭。她已发福,可能是因怕热,只穿着一件绸子背心,怀里抱着孙子。她特意带我们参观她的房子。这是一个大的有回廊的四合院,后面有一间楼房,就做了海婴的住房。她说,这是全家用八百匹五福布价买下来的,现在海婴已有家小了,前面还有很大一块空地可盖房,哪位朋友愿利用它,她很欢迎。胡风说,可惜我已买了几间破屋子。
我们的住处离她不远,都是在北海后门附近。她曾多次到我们家,有时也说,工作不好干等话(她这时似乎是在政务院秘书处工作)。胡风当时正为文艺问题遭到各方面的攻击,她对他表示了安慰和关心。
1955年5月,我们被捕了。起先,外面的一切动态我都不知道,直到1958年后才让我看报纸。1961年,因我八十岁的老母去世,才让我离开看守所回家料理母亲的后事。这之后,也没再抓我进去。于是,我又成了北京市民,可以自由活动,可以和孩子们出入公园和剧院等场所。大约是在1964年的夏天,我们买票到首都剧场去看埃塞俄比亚歌舞团的表演。那天天特热,冷气几乎不起作用,中场休息时,大家都拥到下面大厅里去透风。我们坐的是楼座,在下来时,我忽然看见许先生一个人在大厅里,不停地扇着扇子。她穿的是长旗袍,身后也没人陪伴,我觉得很奇怪。这时,我闪出了一个念头,是不是上前去问候一声?可被孩子们制止了,他们说,你这样会使她为难的。我想,倒也是,在这人群中是不太合适。我只好远远地用眼睛尾随着她,一直到再开场。
她坐在正厅第七八排当中的位置。一会儿,周而复陪同刘少奇主席进来了,在她前面不远处和歌舞团的领导人见面,整个剧场的人都起立鼓掌。他们很快就到贵宾室去了。我看到许先生仍坐在那里看节目,等我从楼上下来时,她大约早已走了。这成了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1965年年底,胡风判刑后立即监外执行回到家里。两三天后,某负责人忽然对他说,如果愿意去看老朋友,可以陪他去的。胡风说,我没有什么人要看。那人却提出,是不是去看看鲁迅夫人许广平?胡风赶快说,那我可更不想去。结果是,我们只到鲁迅博物馆参观了一次。
不久,我们到了成都,后来又转到劳改茶场。再后来,胡风又独自被押往他处。大约在1968年吧,我从大字报上(我还有行动自由)看到一处写着,鲁迅的儿子周海婴尊母命写信给周总理,请求帮助追回被戚本禹私自取走的鲁迅先生的信件。若干年后,我将此事告诉胡风,他听后感叹地说,幸好海婴已长大,能够出面保护父亲的遗物了!其实,这博物馆早就应由许先生来主持,国外都是由家属管理的。现在成了官方的,就谁都可以插手了。
可能就是海婴写信后不久,1968年的3月,我从报上看到,许先生因心脏病突发,送进医院抢救无效去世的消息。我感到震惊和悲痛,半天默默无言,只能在心里表示哀悼。这时,在我的眼前又闪现出了她的笑容,那我一直希望再见一面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