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小说卷:梅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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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往事

——悼念雪苇同志

从报上得知雪苇同志逝世的消息时,已过了告别的日子,很遗憾没有能见他最后一面。近日,重读他在1987年第4期《新文学史料》上发表的《我和胡风关系的始末》,也就忆起了与他有关的一些往事。

我知道雪苇是在30年代的左联时期,他主要写点有关文艺理论的文章和小杂文等。他所在的小组由聂绀弩任组长,胡风有时去他们那里一起谈谈。在“两个口号”问题的论争时,雪苇又写了反对“国防文学”口号的文章,因此,和胡风的关系也就亲近多了。但是,胡风没有在家里招待过他,因为,当时我们住的地方是雪峰租下的,由他的家属、周建人和我们三家合住。他知道我们经济困难,所以不要我们的房钱,但不能做招待客人的场所。现在从这篇文章中才得知,这件事竟造成了雪苇对胡风很大的不满。

我记得,胡风对他还是很关心的。一次,将要入冬时,胡风要我找出了一件他穿已嫌小的人字呢大衣,拿去送给雪苇。那大衣是胡风临去日本前在南昌订做的,呢料很不错。实际上,在上海时,胡风可一点也没感到雪苇对他有什么不高兴不愉快。

“八一三”上海抗战开始后,雪苇要动身去解放区,胡风送了他三十元钱做路费。全国解放后,他回到上海,却专程来我家归还这笔钱。当时胡风不在家,我不知情,也就收下了。后来,胡风知道了,觉得很奇怪,不过,也没有再和他谈起此事。

第一次文代会开过后,胡风感到压力很大,文艺界中显然有宗派情绪在作祟,他很感苦恼,想找老区来的同志谈谈,听听意见。于是,就有了1950年9月的苏州之行。说是去看贾植芳夫妇的,结果是,我留在贾家,他却冒雨去找了雪苇。当时,雪苇正在华东人民革命大学工作。胡风主要想听他谈谈老区在文艺方面的情况,并得到自己今后应如何工作的意见。这次,胡风从他那里知道了一些整风、抢救运动的情况。是否谈到了周扬的情况,胡风没有跟我说过。

从雪苇的文章中,我得知,他后来在筹组华东文联时,曾口头上提过方案:“我对舒主任(舒同)说,如果夏衍不调华东工作(当时他是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并据他说身兼二十六职),是否可考虑胡风做主席,巴金做副主席的候选人?……但不久他便告诉我,夏要来华东局任宣传部副部长,胡风的工作由北京(中央)安排……”大概是,这一口头建议到1955年便成了他的特等大罪,以致被隔离审查十余年,再也忘记不了!

虽然说起来荒唐,但对我们当事人来说已是见怪不怪,何况胡风一案说它是瓜蔓抄也不为过,看来这是无法逃避也无法追悔的。

1955年5月17日凌晨,我被公安部押送到东四×条的一个大院里,由几个女同志轮流监守。屋内的窗户糊得严严的,有一女看守坐在另一沙发上陪我。端来的早餐我哪里吃得下!后来,我说要上厕所,看守陪我走出了这禁闭室,来到在另一小院内的厕所。这一走动,使我有机会观察到全院的情况。

这是一个大四合院,正厅有五大间,一律雕花大玻璃窗,宽走廊。西面有一排三间的偏屋,奇怪的是,也用白纸糊严了。我想,一定有一位和我一样身份的人住在这里了。

几天之后,开始审讯我,同时,对面那偏屋里也传出了审问声。这声音很熟,是雪苇的。我想,他大约是调来做主审的。可是,有一天,我正出门去厕所,他却从对面那条路上走了过来,并有人陪着他。虽然女看守赶紧拉我走进厕所,但我还是看清了的确是他,也明白了,他和我一样,是关在屋里受审问的“犯人”。

我心里一阵揪心的疼,怎么把他也牵连进来了?可怕啊,真不知道连累了多少人啊!

天气渐渐热了,他可能感到热得难耐,竟然和看守谈起到西山避暑的事情。他们说不知道西山,他就说,鲁迅和周作人的文章中都写到去西山避暑的事。在这种场合说避暑,我不禁觉得好笑了。又有一天夜里,我听到大声怪叫,看守惊了起来,问他什么事,他又没声了。我想,他大概是做了一个噩梦。

秋天快完了,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我估计,他的问题大约是谈清了,解决了。我为他感到高兴。同时,我在想,自己的问题也该差不多了吧。

可是,在一个深夜,我却被转移了地方,仍然是在看守所,地址不清楚,似乎是在南池子。

一两年后,我又一次被转移到了史家胡同的一个深宅大院。

这是一个新式的四合院。外院是前厅,有老人和小孩的声音,可能住的是家属。我们住在后院,看守人员住正房,我住在厢房。其余的房间一律用黑布遮上,那自然是还关得有别人了。

我这次住的房间很大,共有两间。一间做我的卧室,一间是平常起居,女看守放了一张小床,中间一小桌是给我吃饭和写材料用的。平时坐在桌旁,女看守坐在我对面,两人谈些闲话或打打毛衣,俨然是两个和气的家人在过着幸福平静的生活。

不久,从我卧室里为冬天安烟囱留下的孔眼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很熟悉,像是雪苇的,但听不大清,我不敢相信是他。终于有一天,他大声和看守人员吵了起来,这使我确定是他了。原来,他不满看守人员没替他买到他要的东西,最后说道,你们这儿不是有棋子腐乳吗,替我买一罐不就行了。看守人员一直在解释。看来,雪苇还不失做首长的气派。

后来,我还有机会瞧见了他一眼。一次,他剃头以后到前院的水池来洗衣服,我在厕所后窗正巧看到了他。看去他比过去胖了些。

从知道他在我隔墙住着有一两年之后,一天下午,窗外的人声忽然多了起来,我从窗缝往外看,只见台阶上放有一大包衣服,有一个红苹果从里面滚了出来,看守们大笑着去追,在那包袱里可以看到有一件黑呢大衣。

第二天,就见雪苇穿着这呢大衣由看守陪着出门去了。我想,他大概是被释放了吧。谁知,到我们吃饭时,他又回来了。

直到几个月后,我才完全听不见他的动静,看守也明显少了许多。大概,这次他是真的离开这里,被释放出去了。当然,这对我也意味着是好的兆头,我心里充满了希望。

不过,我的希望可让我等了近一年。那时整个大院就只我一个犯人。后来,放宽到可以让我自由地出房门在院里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此外对我是不闻不问,连女看守都撤了。但直到我母亲去世,才放我回家料理后事,也就没有再把我关进看守所,算是“自由”了。

回到家中,我对外部世界还是一无所知,雪苇的下落我也不知道。直到胡风被判刑后我们双双去了四川,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总觉得,他一定是恢复了工作,因为我知道,除了早期的交往外,他与“胡案”实在是没有多大的关系。再说,他有着相当光荣的革命史,我曾听他的同乡们说他1935年曾任贵州地下党省工委常委,是许多青年的崇拜者。

记得胡风抗战时在武汉编的《七月》上,常发雪苇的消息,贵州的湄潭中学曾寄来一大块布,要胡风为他们题写校名,给宣传队用。后来,我们从武汉撤退到重庆,也是由雪苇的同乡、《新民报》的记者关伯庸来接,并将我们领到一家旅馆里住下。当时重庆的旅馆爆满,很不容易找到空房,还是关从做买卖的贵州同乡那里挤出来的。可见雪苇在同乡的青年中间是有不小威信的。

粉碎“四人帮”后过了一年多,我们回到北京。这时才知道雪苇也刚落实政策,在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任副总编辑。我们当时想,他一定能在新的岗位上发挥余热,干出一番事业来的。但不久,听说他已办了离休,不工作了。

由于胡风在病中,我经常要在医院陪床,也就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去看他和冯韧,只从周颖那里知道他的一些情况。在一次会上我遇见了他,我告诉他,我们曾两次被监禁在同一大院呢!他大为吃惊,说他可一点也没感觉到。当时因时间短促,我没能和他细谈。

那几年中,雪苇和胡风一直没有见面。胡风由于有病,不能出外拜会朋友,只好让女儿晓风去雪苇家看望并送上新出的《胡风评论集》。雪苇没有去看他的原因在自己的文章中是这样说的:“可是,我一直没有去看他,这个‘没有’,是内含深意的。‘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 既然我不曾改变我对胡风的看法,既然我与胡风关系的性质无任何暧昧之处,加以又因此付出过高昂的代价,特别是我还要在这件事上发言,使对他有公正的认识和澄清我们之间过去关系的真相,是应该注意‘纯化’ 形象的,再不可幼稚,混淆视听了。‘没有经验,会是不幸’;既已不幸,‘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理应聪明一点。”

直到胡风病重住医院时,他才由周颖陪同去看望胡风。他在文章中最后写道:“他(胡风)确实说话费劲,吐字不清了。他紧握住我的手,吃力地说:‘我对不起你……’ 时至今日,还有什么话好说呢?而且连理论点什么的力气也没有了。于是我只能这样回答:‘现在不说这个了,你要把心放宽,好好养病。’ ……”

他的这篇文章写得很坦率,没有任何套话,写出了他多年来藏在心底里的老实话。若不是他自己写出来,我真不知道他对胡风有这么大的不满,并对由于那段交往“付出过高昂的代价”而耿耿于怀。因此,我深感不安。

我更感到的是惋惜。不是因为他对胡风的不满,而是为他自己。他和胡风间充其量不过是些个人恩怨,何况又是算不上大事的恩怨。再说,这“高昂的代价”难道应该由胡风来负责吗?可是,他自己却在这样狭隘的心态中度过了他的晚年,丢不开,放不下。他本应该将这些心思用于夺回自己失去的时间,写出一些高水平的文章来的。他是写过《鲁迅散论》和《文学的工农兵方向》的作家啊,他是有这个能力的。哪怕是写评论胡风的文章也好啊!可惜,真是可惜!

愿雪苇在天之灵能得到安宁和解脱!

1999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