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万物生长(1)
春天还可以找到,
但已不那么天真。
花朵被任意放逐,
果实还没有形成。
草木都竭力地扩张,
维护着自己的生存。
——顾城:《平原》,1980年
如果以每十年为一个阶段,那么1980年无疑是个令人心情愉悦的开始,中国人上一次获得这样的体验,大概还要退到1950年。那种卷起袖子大干一场的冲动,以及一种成为国家主人的振奋感,都让人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希望,尽管这些感受注定是无法持久的。
在这一年的第一天,中央办公厅举办了例行的茶话会,在这个并不正式的会议上,邓小平却突然谈到:“为了把经济建设搞上去,80年代我们需要做好四件事,第一,一定要坚持党的政治路线;第二,必须要有一个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第三,要有艰苦奋斗的创业精神;第四,要建立一支坚持社会主义、有专业知识的干部队伍。”
日后人们在研究改革开放的时候,往往会因为这次谈话的场合过于随意,而忽视了它的作用,实际上,向来善作惊人之言的邓小平,寥寥几语便勾勒出中国日后十多年的发展方针。在他看来,政治上的因素是要为经济建设而服务的,这也正是今日政治体制改革的思想根源。不过,经济建设究竟能搞成什么样子,会把中国引向何处,却还是一个不确定的问题。
尽管没人知道路向何方,但邓小平的这些谈话,还是明显地起到了作用。在1月份的人民日报上,破天荒地发表了一篇评论员文章《从农民怕露富说起》,言辞激烈地批评道:“担负领导的同志一旦有了怕农民富的思想,眼前生财的道路纵有万千条,也是不敢迈出一步的,这怎么能带领群众尽快地致富起来呢?”此文一出,全国各大媒体都开始纷纷效仿,鼓励致富的文章,对“自谋出路”者的表扬随处可见,《人民日报》甚至史无前例地放下身段,为长途贩运这样的小生意辩护道:“这不是投机倒把,允许长途贩运是完全必要的”。
这种规模盛大的舆论浪潮,在政治运动频发的年代里并不少见,和过去每一次舆论浪潮一样,它似乎在预告着,一场新的潮流即将涌现出来。从长远来看,这一次舆论浪潮竟然成为了中国私营经济复苏的号角。那些诸如“资本主义尾巴”、“挖社会主义墙角”一类的贬义词汇,开始与私营经济渐行渐远,最终被打入厚厚的历史尘埃之中。当然,媒体实现如此大幅度的舆论转向,一来是集体“揣摩圣意”的结果,二来则是为了应付一个既现实又严峻的问题:返城知青待业。
由千万知青回城所引起的就业压力,已经成为了当时中国城市最严峻的挑战:铁板一块的计划经济体制,根本没有能力承受如此汹涌的潮水。于是,在这一年里,“待业青年”这个词被创造了出来。据统计,在黑龙江齐齐哈尔市的11万返城知青中,只有两万多人找到了工作,这些所谓的工作,也只不过是在工厂、街道、商店里当临时工,每天领八角钱的工资。
这些青年人在过去的十年里饱受屈辱,吃尽苦难,被国家所亏负,恰好国家此时又无法对他们做出补偿,他们需要生存,有着妻儿老小等最迫切的问题需要解决;他们又精力充沛,十年的乡村生活让他们敢于铤而走险,一年前发生的云南返城请愿事件,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比这更令政府焦躁难安的,则是每天连续不断的负面消息。根据《中国知青史》披露,北京市在1979年调查了10个区县7万多名待业青年,发现竟然有7000多人的家庭月平均生活费在15元以下。在知青回城第一年的前五个月,仅北京一地就有80名知青自杀,在当年的犯罪分子中,返城待业青年占三分之二。
确定的是,假如不能妥善为之解决,那么大规模群体性事件的爆发,并不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如何为这些一无技能,二无知识的青年人谋一条生路,成为当时社会各界都头疼的问题。
显然,邓小平也在思考这件事情,在他看来,如果想要在不变动社会主义制度的情况下解决这个问题,便只有用“开闸放水”的法子,通过经济民营化,让这些知识青年去自谋生路。
于是,在这一年的夏初,一群经济学家被召集起来,召开了一个“我国生产资料所有制结构问题座谈会”。在经历了一番讨论之后,学者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在保证社会主义公有制占绝对优势的条件下,允许城镇个体经济在一定范围内存在和一定程度的发展,对活跃市场,满足人民生活需要,扩大就业,都有好处。”在结论中,学者们还特别强调:“不能把个体经济和资本主义等同起来,或者认为它必然产生资本主义。”
从这些僵硬的语句中不难看出,由政府主动来承认私营经济,是一件多么不情愿的事情,但除了这样,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方法。正是在这种强压之下,中国民营经济的合法地位才被确定下来,虽然有些姗姗来迟,有些违心,但总是好过迟迟不来。
在北京,曾经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当过八年知青的李晓华,突然辞掉了工作,下海当了一名推销员。
在回城之后,自幼要强的李晓华自然不肯在家待业,在给科研所烧过一段时间锅炉之后,他终于在外经贸部下属的食堂当上了一名炊事员。一次,他正在和工友一起揉馒头,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这人长于谈判,适合经商。”这自然引得身边的人哄堂大笑。日后,李晓华每当谈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总是唏嘘不已,因为直到今天,那些嘲笑他的工友们仍然在揉馒头。
在干了一段时间炊事员后,不甘心的李晓华终于辞掉了工作,跑到河北涿县的一家玻璃仪器厂去当推销员。他的精明头脑从那个时候便显现了出来,有一次,他去一家科研企业推销,看到那里铺着地毯,便灵机一动,假装摔了一跤,将身上带的烧瓶产品摔在地上。捧着没有破损的烧瓶,李晓华开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吹嘘产品的性能,他的这套把戏居然真的吸引住了对方,一下子和他签了一笔大合同。
在李晓华看来,商人是需要天分的职业,所谓“十亿人民九亿商”的说法,只不过是媒体一时凑热闹而已,在这方面,他格外推崇美国大亨洛克菲勒的一句话:“你把我剥光扔进沙漠,如果有一支骆驼队经过,我还能成为百万富翁。”
在日后的几年里,这个曾经的炊事员不断地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商业才能。十五年后,他成为“全国十佳优秀民营企业家”,连续五年登上福布斯排行榜。
比起早早下海创业的李晓华,同为知青的宗庆后,命运则显得要坎坷许多。他的父亲曾经在解放前曾任职于国民党政府,每逢政治运动,宗庆后一家就不得不为此感受到巨大的压力,今日的年轻人或许无法理解,但如果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则一听便会明白,仅仅是父辈的成分,就可能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从1963年开始,还没到下乡年龄的宗庆后就不得不到舟山盐场劳动,像挖盐、挑盐、筑海塘、挖渠这些重活,他几乎样样都干过,解乏的唯一办法,就是四处去找书来读,后来他回忆说,生活虽然苦,但脑袋里却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幻想,“总想着出人头地,总想做点事情”。
可惜,宗庆后并没有什么好运气,在舟山盐场、绍兴茶场呆了整整15年后,他才得以回到杭州,在一个校办纸箱厂里当推销员,在随后的10年里,他辗转多家校办企业,在1987年的时候,他已经42岁了,对于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中年男人而言,这是一个可以把人生愿望寄托到下一代的岁数了。然而在被苦难折磨了大半生之后,宗庆后最终选择再尝试一次,希望能够用超人的付出,弥补大半生的消磨,以及往日所有的遗憾。
就这样,宗庆后承包了一家校办企业的经销部,然后骑着三轮车,在杭州的大街小巷里叫卖冰棍和日记本。虽然辛苦,宗庆后却感到很有归属感,不久后,他就将用一点积蓄办起一家“娃哈哈食品厂”,然后,再用几年时间把这家厂子变成中国最大的饮料生产企业,他本人也在2010年,以800亿的身家成为这一年里的中国首富。
李晓华与宗庆后的故事,只是那个时代里返城知青创业的一个缩影,自从上一年中央发布文件,规定闲散劳动力可以从事个体劳动后,仅仅一年时间,去工商局申请开业的个体工商户就达到了十万户,而像李晓华、宗庆后这样由推销员、采购员入手,慢慢步入商业界的人则要更多一些。这一年的七月,在沈阳的一家从事机械制造的大型国企中,竟然同时有12名工人要求调离岗位,去当一名销售员,甚至可以不拿任何工资,为的是“出去跑跑、见见世面,为日后自己做生意铺路”。日后,这些人果然成为了中国最早的一批下海者,而在那些著名的民营企业家中,有相当一部分当年都有过当推销员的经历。
李晓华与宗庆后的故事,似乎暂时可以告一段落,然而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由千万回城知青所引发的就业压力汇集在一起,最终竟然成为了推动这个国家经济改革的动力之一。这似乎可以证明,尽管体制有着一种刚性的束缚,但在人们的求生本能面前,任何阻碍都将变得十分脆弱。
和城市相比,这一年的中国农村反而表现得更加奇特,由于其肌体相对简单,又远离城市的中心,改革在那里所遭遇的阻力,反而要小的多,因此,私营经济在农村的发展,居然展现出空前繁盛的面貌。
在这些农村当中,最有活力的地区,大概非江南、华南地区莫属,在广东珠江三角洲、浙南、福建潮汕等地,那些乡镇企业,家庭作坊、小商品贸易不知何时悄然生发出来,形成了一幅与城市完全不同的活力场景。一位美国《新闻周刊》的记者,在这一年来到了福建石狮和广东南海,在采访之后,他写下了这样的报道:“石狮的小商品贸易和南海民间的小五金、小化工、小塑料、小纺织、小冶炼、小加工,像野草一样满世界疯长。”
这位记者所描述的景象,与当时的实际情况颇为相符,事实上,这里的确是中国私营经济的萌芽所在,而浙江温州则更是以其盛名,被誉为中国私营经济的圣地。如同前面所说的那样,当地领导的开明作风,让温州的个体户们在一开始便获得了滋生的土壤,而后的宽松管理,又让他们有最大的空间可以肆意生长。
根据资料显示,到1980年前后,温州的个体工商户已经超过了3000户。其中一些头脑灵活、敢闯敢干的个体户,很快便崭露头角,成为其所在行业的“大王”。
在温州乐清县柳市镇,一个名叫胡金林的男人刚刚度过他的三十岁生日,从1974年他从柳市初中毕业开始,不安分于种田或上班的他,就开始做起了小电器元件生意,先是做一些量具、标准件的小生意,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胡金林的生意得到了迅速发展,于是,他在1980年开了一间“向阳五金电器门市部”,除了销售电器之外,也顺带着做一些初级加工、组装之类的制作。由于服务周到,价格优惠,生意好的令人羡慕,到了这一年的年底,营业额已经有120万元,据说在当时的温州,这已经可以称作首富了,而“要电机,找金林”也成为了当年温州地区的流行语。作为温州小电器行业的佼佼者,“电机大王”的名头就这样流传开来了。
就在胡金林成为“大王”的时候,一系列各种名号的“大王”也在同一时间崛起,有心的人点数了一下,能够相提并论的柳市工商户还有七位,①于是便把他们和胡金林并列在一起,合称为“八大王”。事实上,柳市的私人工商户远远不止这八位,早在数年之前,那里的个体工商业便已经风起云涌了。
柳市镇位于耕地稀少的浙南地区,历来是有外出经商的传统,在解放后这种行为遭到打击,于是当地人的生活便开始日渐贫穷,常有人家把十多岁的女儿“送”到附近山民家里,换得100斤地瓜丝。
这种贫穷的生活状况,自然令人很难忍受。既然不准外出经商,也无法通过种地致富,于是,“脑筋活络”的当地人,便开始动起了手工制造低压电器的主意。许多人白天被责令到“打击资本主义学习班”接受“洗脑”,晚上则迅速钻进“地下工厂”,偷偷摸摸地遭一些插头、插座、开关、台灯、风扇之类的小电器、小配件。几年下来,竟然在全国都有了一点名气,改革开放之后,柳市镇的低压电器产业正式浮上地面,这时人们才发现,它几乎已经是全国最大的制造中心了。
①:“八大王”的版本,流传至今的不止一份,最为公认的八位大王分别是:“电机大王”胡金林、“线圈大王”郑祥青、“目录大王”叶建华、“螺丝大王”刘大源、“矿灯大王”程步青、“合同大王”李方平、“电器大王”郑元忠和“旧货大王”王迈仟。
在这一年的12月11日,那个名叫章华妹的19岁小姑娘,从温州鼓楼工商所领到了一份“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她的编号是工商证字第10101号。执照上的字是用毛笔填写的,清楚地写着:姓名:章华妹;地址:解放北路83号;生产经营范围:小百货。在拿到了这份执照后,小章姑娘想了一想,把开业日期改成了1979年11月30日,因为是那一天的早晨,她第一次把小桌子摆到家门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