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下海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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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万物生长(2)

全国第一张个体户营业执照就这样诞生了,根据后来的统计,这一批一共发出了1844张个体营业执照,靠这样的速度,到这一年的年底,全国从事个体经济的人数,迅速地增长到了81万人。在这一年6月召开的全国劳动就业会议上,中共中央提出“鼓励和扶持个体经济适当发展,不同经济形式可以同台竞争,一切守法的个体劳动者,都应该受到社会尊重。”

这一年里,个体户这个名词,开始作为一种身份的代称在城市里流行开来,并在很短的时间内通行大江南北,直到今天仍然被广为使用。不过,在当时,它却并非是一个简单的身份词汇,由于解放后长达三十年的计划经济,让许多人如同机器上冰冷的螺帽与螺钉,习惯于组织、纪律、被安排以及保障,当一个人主动将自己排除在体制外的时候,需要的不仅是决心与勇气,他甚至还需要面对来自身边人的劝告、怀疑、嘲笑甚至谩骂与鄙视。这也正是那些改革开放初期的下海者,为什么都是待业青年、返程知青、刑满释放者、农民和文盲,只有这些处于体制“关怀”边缘的人,才能下决心与其脱离,也只有他们,才能够直面冷漠的目光,用自己的勤劳或智慧,在一步步改善处境的同时,编织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在北京,一家名叫悦宾餐馆的小饭店在国庆之后开业了,地址在东城区的翠花胡同一间只有31平米的民房里,然而它却拥有全北京城第一张个体餐馆执照。

餐馆的老板叫刘桂仙,她在十几年前就离开了河北老家到京谋生,此时已经是五个孩子的母亲,因为炒得一手好菜,她得到了在一位中央首长家里做厨师的机会,一干就是17年,而她的丈夫郭培基在“文革”前,也曾经是中南海和北京饭店的厨师。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刘桂仙从收音机里听到,在浙江有人开了夫妻饭馆,这让生活困难的她很是心动,于是,她便找到一个机会,向首长请示开饭馆的可能性,想不到首长对此表示支持,并且透露给她一个消息,国家正在打算放开个体工商业,这个时候去工商局办执照,说不准可以方便很多。

于是,刘桂仙让念书的儿子写了份申请书,亲自送到东城区工商局。一开始,工商局的干部用“上面没指示”的理由回绝了她,经过一个月的软磨硬泡,忽然有一天,当时的东城区工商局副局长靳云平告诉她:“刘大姐,你的事情经过讨论已经批准了,你先回去开吧。”

带着500块的积蓄和丈夫借来的100元,刘桂仙在自己家里装上了上下水,用一个大汽油桶改成灶台,从别人手里买来三张旧桌子铺上塑料布,却突然发现——她没有钱买当时还很稀罕的电冰箱,但是饭馆总不能没有冰箱。于是,她又请工商局的同志帮她担保,在信用社贷来了500块钱,买来一台降价处理的雪花电冰箱。

在刘桂仙的记忆里,开业第一天来了很多人,有市里的领导、区里的领导、还有不少拿着相机的外宾。区工商局局长把她拉到角落,悄悄告诉她:“这可是上面批的第一家个体饭馆,你要好好开,千万别给政府抹了黑!”而刘桂仙却正在为菜品担心——当时所有的食品都是凭票供应的,她手里仅剩的一点钱,只能买来四只鸭子,所以,无论客人想吃什么,却只能做几道鸭子菜。更有趣的一个细节是,当菜卖光之后,客人们还迟迟不愿散去,有一个挎着相机的日本记者表示,不论吃什么,一定要在这家饭馆里吃上一顿饭。无奈之下,刘桂仙只好从邻居家借来几勺白面,做了一碗打卤面,他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在当时,刘桂仙显然不能明白那个日本记者的用意,在50年代初公私合营之后,北京的所有个体餐馆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都是国营饭馆。现在有这样一个历史性的机会,对于一个外国人来说,自然具有非比寻常的纪念意义。

事实上,从申办执照到开业,政府对于这个北京第一家个体餐馆,的确给予了不小的支持。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就是:一个记者冒充炊事员,从郭培基的嘴里套出他们“开店没油没粮没政策”的苦衷。在这条新闻被播出之后,原本以为要受到批评的刘桂仙,却出乎意料地拿到了粮本。原来,在看到新闻之后,东城区工商局找到了粮食局,给他们专门批了一个粮本。而那些专门凭票供应的油、蛋、肉、菜、禽、鱼,几乎都是区政府动员各个部门,为悦宾餐馆专门开小灶弄来的。而刘桂仙本人更是每天早上提着两个大口袋,专门到附近的河北农村去找原料。值得注意的是,为了鼓励她的积极性,区长甚至专门拿着盆去帮他们找豆腐。

尽管这个举动带有很浓厚的示范成分,但是却毫无疑问地表明了政府的态度——国家号召发展的个体经济,并不仅仅是口头允诺,在许多方面,国家是愿意给予扶持的。

在9月份召开的省市区第一书记座谈会上,中央向在座的三十四个省市自治区的党委书记们,提出允许“要求从事个体经营的农村手工业者、小商贩在与生产队签订合同后,持证外出劳动和经营”。10月份,国务院又发布了《关于开展和保护社会主义竞争的暂行规定》,提出“允许和提倡各种经济形式之间、各个企业之间发挥所长,开展竞争。”

看的出来,随着改革的深入,政策的方向越来越朝鼓励个体经济的路上推进,而就在这种渐变发生的同时,在南方的一个地方,一场巨大的变革正拉开序幕。

这场伟大的变革,在开始的时候并不惹眼。

不过,似乎所有伟大的进步都开始于一个微小的起点,往往当初似乎是极其不起眼的一个地方,最终却改变了一个国家的命运,深圳大概就符合这样的含义。

在人们的印象中,深圳似乎是绝对的改革开放桥头堡,事实上,最早的开放地区,还要算袁庚在上一年搞起来的“蛇口工业区”,只不过“特区”这个名字实在太过响亮,才让人们长久地记住了它。①

①:据说,当时的筹建干部们对名字反复争论,有人提出叫“出口加工区”,被认为“与台湾一样”,“好像资本主义摆在脸上”;又有人说叫“工业贸易区”,但是似乎又不符合,最后还是邓小平出来解决这个问题,他说:“就叫特区嘛!当年陕甘宁也是特区!”由此一锤定音。

上一年的4月,邓小平授命当时的广东省委第一书记、省长习仲勋,可以和蛇口一起,在深圳再建立一个新的开放区域,面积更大一些,管理更宽松一些,力求引进外来资本,实行和其他地区完全不同的经济政策。三个月后,一份《中共中央、国务院批转广东省委、福建省委关于对外经济活动实行特殊政策和灵活措施的两个报告》被送到了邓小平的案头:在这份报告中明确提出:“在深圳、珠海和汕头试办出口特区。特区内允许华侨、港澳商人直接办厂投资,也允许某些外国厂商投资设厂,或同他们兴办合资企业和旅游事业……三个特区建设也要有步骤地进行,先重点抓好深圳市的建设。”

据许多老人的回忆,在当时敲定特区城市的时候,本来也将上海的崇明岛列了进去,后来却不知为何撤出了。这一设一撤,让上海的发展一下子慢了十年,日后,在上海浦东经济技术开发区设立时,邓小平因此坦言:“我的一个大失误,就是搞四个经济特区时没有加上上海。”

很快,深圳便从县级市到地级市,而后又由地级市升格为副省级,从这种行政级别上的跃升上,不难看出尽管带有试验性质,但中央仍然对那里的改革投入了不小的气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资金匮乏,在当时,深圳市的总面积是2020平方公里,划为经济特区的面积则有327.5平方公里。面积虽大,中央却只划给3000万元的贷款,邓小平对此的解释是:“中央没有钱,可以给些政策,你们自己去搞,杀出一条血路来!”

有地却无钱深圳特区,难免陷入大而无当的困窘中,事实上,当时那里不仅邮政、水电这些工业基础设施和生活设施,甚至连道路和大块的平整空地都找不出来。尽管特区“允许华侨、港澳商人直接投资办厂,也允许某些外国厂商投资建厂”,但很明显的是,一块连基本的投资环境都不具备的土地,即使那里的政策再优惠,也实在难以拉来“下蛋的金凤凰”。

这块日后万人瞩目的特区,在一开始却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工业,只好和一些香港的小商人做点小生意。日后成为金威啤酒集团董事局主席的叶旭全,当时是深圳供水局的团委书记,他后来回忆说:“最早引进的行业是‘养红虫’,因为土地荒了,当地的农民就把土地租出去,用鸡粪养金鱼吃的红虫,鸡粪一发酵,整个地方都是臭的,特别是下午一晒,几公里内都闻得到!”看到这些,他实在是纳闷,难道这就是改革开放?就是替香港人养虫子?

这种疑惑不仅叶旭全一个人有,甚至连当时的市委书记张勋甫也没搞清楚,这块地方究竟可以发展成什么样子。不过,尽管懵懵懂懂,他还是用上了中央所给的政策,并且冒着极大的风险,自作主张地为深圳掘来了原始积累的第一桶金。

在1978年,深圳农民分配收入,平均每年每人只有134元,而就在一水之隔的香港新界,那里的农民却可以收入13000港币,如此大的收入差距,让深圳偷渡外逃的人越来越多。据统计,从1970年到1980年十年时间里,当地竟然出逃七万多人。“外逃风”带来最直接的结果就是,耕地丢荒9万多亩。张勋甫当时的深圳开发者们思来想去,便开始在这些地皮上打起了主意。

为了找到理论上的依据,当时一位名叫骆锦星的干部翻遍了马列著作,终于在《列宁全集》里找到了一段恩格斯的话:“住宅工厂等等,至少是在过渡时期未必会毫无代价地交给个人或协作社使用。同样,消灭土地私有制并不要求消灭地租,而是要求把地租——虽然是用改变过的形式——转交给社会。”这个发现让开发者们大感振奋,因为,有了恩格斯这位祖师爷当挡箭牌,他们至少不用担心被扣上“资本主义”的帽子了。

就这样,在这一年的1月1日,深圳签署了全国第一份土地出租协议。一个名叫刘天竹的香港商人,拿到了当时东湖公园附近的一小块土地,随后在此基础上开发出一个商品楼盘“东湖丽苑”,108套期房还未施工,就在三天里迅速被抢购一空了。当然,购买它们的都是买不起香港房子的香港居民,大陆地区的土地所有制度改革,则要等到七年后才能出现,当然,那也是发生在深圳的。

有了“东湖丽苑”的成功,开发者们的信心开始变得坚定起来,他们很快熟稔了这种“生财之道”,在此后的几年里,深圳特区依靠收取土地使用费,完成了基础的工业设施建设,随后招兵买马,引资入驻,五年时间里利用外资12.8亿,累计完成基建投资76.3亿。当四年之后,邓小平来到这里的时候,这块个原来的小渔村已经面貌一新,风气领全国之先了。

在这里,我们或许可以做一个有趣的设想:假如我们将中国的各个地区看成一个个鲜活的人,那么深圳和蛇口这样的地区,便像极了那些从体制中跳出的下海者,他们懵懂而大胆,对未来一无所知,仅凭着一腔热血和希望前行,时常不循规蹈矩,却不乏新鲜的元素,在世人的眼中,他们就像是另类的存在。然而,正是这种勇往直前的尝试,才让中国近三十年来的商业史变得异常精彩。

如果说,当年那些下海创业的人们,用他们个人的努力,让这个从半封闭状态下的中国逐渐和商业社会接轨,那么作为一块率先从体制中走出的土地,则充当了传播清新空气的“窗子”,在我们追溯新中国融入世界的历史时,这扇开启于1980年的窗,则必须被我们永远铭记。

就在张勋甫一手卖地,一手抓建设,热热闹闹地开始深圳特区的宏基伟业的同时,远在北京的邓小平明显也感受到了这种方式的可行型,4月初,邓小平在和其他领导人谈话时,提到了这样一个话题:要改变一个观念,就是认为建筑业是赔钱的,应该看到,建筑业是可以赚钱的,不但新房子可以出售,老房子也可以出售。可以一次性付款,也可以分期付款,10年,15年付清。

这大概是能找到的,最早的国家领导人关于住房问题的谈话。在邓公生前,他就看到了自己的话成为事实,房地产和建筑业不仅没有“赔钱”,而且它还成为了中国最赚钱、最饱受非议的一个行业之一。

这样的谈话,从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它甚至有点像是一种来自于个人的见解。然而在中国的政治氛围里,威权人物的开明与否,最终决定了这个威权体制的进步程度。很显然,邓小平在经济问题上所展现出来的各种态度,基本决定了后来中国商业社会发展的走向。日后我们将会看到,来自最高决策层的声音,才是书写近三十年来体制更迭的唯一笔墨。

在这一年里,一个名叫阿尔文·托夫勒的美国学者,成为了人们所追捧的对象。他原来是《幸福》杂志的副主编,在记者生涯的磨砺当中,磨练出优美纯熟的文笔,更重要的是,他开始对社会问题,特别是人类向何处去的问题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在苦心钻研下,他对未来价值体系以及社会走向的研究颇有进展。这一年,他的《第三次浪潮》出版,引发了雪崩般的评论,被业界称为是“本世纪最有影响力的杰作之一”,这本书在三年之后正式被翻译到了中国,但是在此之前,英文原版已经传播过来,有许多习惯于“雪夜读禁书”的人,得以抢先分享书中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