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莫斯卡喝了口酒:“首先是礼物。”他走到地上的蓝色运动包前,拿出三个用褐色牛皮纸包着的小盒子分别递给了他们。他们拆开包装时他又倒了杯酒。
“上帝,”埃尔夫说,“这些是什么鬼东西?”他举起四个粗大的银圆筒。
莫斯卡大笑出声:“四支世界上最好的雪茄,为赫尔曼·戈林特制的。”
格洛丽亚打开自己的礼物包装,然后倒吸了一口气,一个黑色的天鹅绒盒子里安放着一枚戒指:一圈小碎钻中嵌着块方形的翠绿宝石。她起身紧紧拥住莫斯卡,然后转过身去把这枚戒指给他母亲看。
他母亲正着迷地盯着掉在地板上的一块紧紧卷着的酒红色丝绸,他本来把它折成大方块塞在盒子里的,她把它拿起来展开。
那是一面巨大的方形旗帜,位于旗帜正中,压在白色圆形背景上的,是一个墨黑色的纳粹十字。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在这间静谧的房间里,他们第一次亲眼看到了敌军的标志。
“见鬼,”莫斯卡说,打破了沉默,“它只是里衬,本来要给你的是这个。”他把掉落在地的小盒子捡起来,他母亲打开它,看到里面的浅蓝钻石后她抬眼感谢了他,然后把那面巨大的旗帜叠成极小的方块,起身提起莫斯卡的蓝色运动包说:“我来整理。”
“这些礼物都很好,”格洛丽亚说道,“你从哪儿弄到的?”
莫斯卡咧嘴笑着说:“战利品。”他特意滑稽地强调这个词,好让所有人再次开怀大笑。
他母亲回到房间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大叠照片。
“这些是你包里的,沃尔特,给我们看看吧?”她把照片递给格洛丽亚和埃尔夫,他们指指点点地看不同的照片。莫斯卡倒了杯酒,一边喝一边回答他们关于这些照片在哪里拍摄的问题。忽然,他注意到母亲脸色变得苍白,用力盯着其中一张,有那么一瞬间,莫斯卡害怕是那些淫秽的照片,但他记得自己在船上已经把它们全卖了。他看到母亲把照片递给了埃尔夫,对于自己刚才的惊慌失措,莫斯卡有些恼火。
“瞧瞧,”埃尔夫说,“这是什么啊?”格洛丽亚也走过去看着照片,三双眼睛期待地转过来看着莫斯卡。
莫斯卡倾身靠向埃尔夫,当他看清照片的内容时,不禁松了口气,他现在记起来了,拍这张时他正跟着坦克部队行进。
照片上,一个德国火箭炮手歪躺在雪地里,一条暗痕从他身后一直延伸到照片边缘,莫斯卡站在尸体旁,双眼直直地盯着镜头,M1步枪斜挎在肩上。他,莫斯卡,裹着冬季作战服,显得很畸形,毛毯挖了洞套过他的头和手臂,像裙子似的穿在作战服里面。他站在那儿,像个成功的猎手正准备把猎物扛回家。
照片上没有的,是积雪的平原上正在燃烧的坦克,是白色土地上垃圾一样四散的焦黑尸体。那德国佬是个好炮兵。
“我一个朋友用那德国人的莱卡相机拍的。”莫斯卡低头又喝了一口,转过脸才看到他们仍在等待。
“我杀死的第一个敌人。”他说,想让它显得像个笑话,却更像指着埃菲尔铁塔或金字塔跟人解释照片里所站之处的背景。
他母亲正研究着其他照片:“这是在哪里拍的?”
莫斯卡坐到她身边说:“这是在巴黎,我第一次休假。”他伸出手臂搂住母亲的腰。
“这个呢?”他母亲问。
“那是在维特里。”
“这个呢?”
“那是在亚琛。”
这个呢?这个呢?这个呢?他说出城镇的名字,跟他们讲有趣的小故事。酒精让他的情绪好了些,但他还是会暗想,这是在南锡,我排队两个小时才睡到个女人;这是在栋巴勒,我看到那个死去的德国人卵蛋肿得像香瓜一样,门上还写着“里面有死德国佬”——它完全没有骗人,他到现在都在琢磨,怎么会有人不嫌麻烦写上这句话,即使只把它当成一个笑话;这是在哈姆,他三个月来第一次弄到烟枪,第一次嗑到药;这个、这个、这个,这些都是无数的德国城镇,德国男人、女人、小孩躺在他们不成形的杂乱坟墓里,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恶臭。
他和身后不同背景的合影,都仿佛是置身于沙漠中拍的照片。他,一个征服者,站在被夷为平地的工厂和家园前面,踩在人类骸骨之上——废墟像滚动的沙丘一样一直绵延到远方。
莫斯卡坐回沙发上,抽着雪茄。“要喝咖啡吗?”他问,“我可以去煮。”他走进厨房,格洛丽亚跟了过来,两人一起放好杯子,切开她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奶油蛋糕,当咖啡在炉子上煮沸时,她紧拥住他说:“亲爱的,我爱你,我爱你。”
他们把咖啡端回客厅。现在,轮到其他人告诉莫斯卡他们的故事了。格洛丽亚这三年从未跟其他人约会;埃尔夫在南部一个陆军军营里因为卡车车祸失去了一条腿;他母亲重新开始工作,在一家大百货公司记账。他们都有过不同的冒险,感谢上帝,战争终于结束了,莫斯卡一家几乎是安然无恙地生存了下来,只失去了一条腿。就像埃尔夫所说,有了现代交通工具,腿还有什么意义。现在,他们终于安全地聚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
万里之外的敌人被彻底击溃,再也无法给他们带来任何恐惧。敌人被包围、被占领,正饥肠辘辘地忍受着疾病的折磨,再无体力和士气威胁他们。当莫斯卡在椅子上沉沉入睡时,他们——那些深爱着他的人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几乎噙着泪水,不敢相信他穿越了时间和空间走得那么远,却奇迹般归来,毫发无伤地回到了安全的家。
直到回家后的第三个晚上,莫斯卡才有机会和格洛丽亚独处。第二晚他去了她家,他母亲、埃尔夫与格洛丽亚的父亲、姐姐商量婚礼的细节,不是他们爱管闲事,只是一切都安定下来,大家太欢欣鼓舞了。他们一致决定婚礼要尽快举行,但莫斯卡必须先找到稳定的工作。莫斯卡心甘情愿任他们摆布。
最令他意外的是埃尔夫。那个曾经羞怯的埃尔夫变成了一个信心满满、果敢、明智的男人,完美地扮演着一家之主的角色。
第三天晚上,母亲和埃尔夫外出,走之前埃尔夫咧嘴坏笑着提醒他:“记得看时间,我们十一点回来。”他母亲被埃尔夫推出门外,然后说:“你要是跟格洛丽亚一起出去,别忘了锁门。”莫斯卡当时为她语气中的不肯定而好笑,好像让他和格洛丽亚独处一室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好主意似的。
上帝,他想着,平躺在沙发上。
他试着放松,但仍浑身紧张,不得不起身倒了杯酒。他站在窗边微笑,好奇接下来会如何。被派出国之前,他和格洛丽亚曾在一家小旅馆里共度良宵,但现在几乎记不清了。他走到收音机边打开它,又走到厨房里看钟。将近八点半,那女人迟了半小时。他走回窗边,现在已经太暗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他转身时听到敲门,然后格洛丽亚走进了公寓。
“你好,沃尔特。”她说,莫斯卡注意到她的声音有些轻颤,她脱掉外套,穿着有几枚大纽扣的衬衫,配一条宽褶裙。
“总算能独处了。”他咧开嘴笑着靠回沙发上,“倒两杯酒吧。”格洛丽亚坐到沙发上,倾身过来亲吻他。他的双手覆上她的胸部,他们吻了许久。“酒这就来。”她说,起身离开他。
他们一起浅酌,收音机里乐声轻柔,落地灯的柔黄光晕照亮整间房。他点燃两支烟,递了一支给她。他们一起抽,当他灭掉烟蒂时,看到她仍拿着她的那支。他从她那儿拿开它,仔细地在烟灰缸里碾熄。
莫斯卡把格洛丽亚拉到自己身上横躺着,解开她的衬衫扣子,手滑进她的胸罩里,然后吻着她,一只手探到她的裙下。
格洛丽亚坐起来,推开他,莫斯卡很讶异,立刻警觉起来。
“我不想做到最后一步。”格洛丽亚说,那小姑娘似的用词令他很不爽,他不耐烦地向她伸出手,她站起身退后离开他。
“不,我是认真的。”
“搞什么鬼,”莫斯卡说,“我出国前那两周就可以,现在却有问题?”
“我知道。”格洛丽亚对他温和地笑,他忽地感到生气。“但那时不一样,你就要走了,而我爱你。如果现在那么做,只会让你看轻我。别生气,沃尔特,我跟艾美谈过这个,你回来后简直变了个人,我必须找人谈谈,我们都觉得这样最好。”
莫斯卡点了支烟:“你姐姐蠢透了。”
“别那样说,沃尔特,我不愿做你想做的,因为我真的爱你。”
莫斯卡被酒呛到,尽力忍住了笑。“听着,”他说,“如果不是最后那两个星期我们上了床,我根本不会记得你或给你写信,你对我而言不会有任何意义。”
他看着她的脸变红,走到扶手椅前,面对他坐下来。
“在那之前我就爱着你了。”她说,她的嘴唇在颤抖,他把一包烟扔给她,然后啜着自己的酒,试着厘清一切。
他的欲望已消失殆尽,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为什么?他全然不知。他十分清楚,不管是诱哄还是威胁,自己一定能让格洛丽亚遂他的愿,他知道只要说“要么上床,要么拉倒”,她一定会屈从。他也明白自己太唐突,只要有点耐心和技巧,这个夜晚终会令他愉快,但他惊讶地发现,这些努力对他而言太麻烦了。他现在完全不想费那种事。
“没事的,过来这边。”
她服从地走过来。“你不生气吗?”她低声问。
他亲了她,微笑。“不,没关系。”他说,真心的。
格洛丽亚把头靠到他肩上:“我们今晚就这样聊天吧。你回来后我们还没机会单独聊天呢。”
莫斯卡去拿她的外套。“我们去看电影。”他说。
“可我想待在这里。”
莫斯卡特意用残忍而无所谓的语气说:“不看电影,就上床。”
她站起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你并不在乎选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