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琥珀坐在梳妆台前,对一面镜子看着自己。她身上穿着一件低领口的贴身汗衫,是纯白麻纱所制的,周围镶着花边,到肘膀为止的宽袖子,底下拖着全幅的长裙。汗衫上边箍着一件胸衣——就是一种抽得很紧的装骨小胸甲,既使得她的胸脯高高耸起来,又能将她那正常量起来原来有二十二英寸的腰围缩小了二英寸。她穿着这样的胸甲,连呼吸和弯腰都有些艰难,但是她认为这装束很时髦,即使再加一倍艰难她也宁愿忍受的。她的长裙一直撩到膝盖上,使她能看见自己那双盘在那里的腿,腿上绷着一双黑色的丝袜,在膝盖底下系住了一双镶花边的吊袜带,脚上穿的是黑缎子的高跟舞鞋。
她的背后跳跃着一个机灵活泼的小个子,帕德尼先生,刚从巴黎来的。他的手指尖玩得一套时髦的把戏,能把一个英国女人的脑袋变成巴黎小姐一般。当时他在她头上几乎已经做了一个钟头的工夫,嘴里一半法语一半英语喋喋不休,提起了什么“销魂髻”、“接吻鬈”、“心爱头”一类的名词。这套话琥珀都不明白,可是她看见他那么巧妙地使用着梳子、刷子、头油、夹针,竟把她看得发愣,连呼吸都忘记了。现在他终于把她的头发弄得光泽油滑,像一片奶油色的缎子似的,从中心笔直划开,从头顶上分披下来,成了一种浪纹,看上去越觉其浓重。他把她颈脖上的头发全都掠上去,结成辫子盘成一个高高的髻,用好几支金头的插针固定着。他告诉她,这种样式是所有贵族太太里面都很流行的,它能改换脸相,使她显得更加迷人。他在她的两太阳穴上贴上两个很醒目的黑缎剪成的新月,接着退后几步,拍拍手,像一只好奇的小鸟似的歪着头端详起来。
“哦,夫人!”他嚷着,眼睛却不看夫人,只看着她的头发和他的手工品,“哦,夫人!漂亮极了!这是一个大成功!真是再美不过了——”这都是用法语说的,此外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鼓着他的眼睛,摊着他的手。
琥珀完全认同他的话。“我的天!”她一边嚷着,一边把头侧来侧去不停地端详,又擎着一面手镜,使前前后后都能照见,“波卢要认不出我了呢!”
她那订制的一件衣衫得要六个星期才完工,因为伦敦所有的裁缝和成衣匠都接到大量订货,一时实在顶不过来。但是包成衣的坦妮女士答应过那天下午一定把她的衣服做好,嘉爷也曾告诉她,等她的衣服做好了,不管什么地方都肯带她去的。自从她来到伦敦,她一直巴望着这一天,因为她没有衣服就不能出门,只好一天到晚闷在旅馆里,或者到窗口去看看街上的人群,或者跑到底下去向门口的贩子买些小东西。嘉爷出门的时候居多,她也不知他到哪里去,虽然他买了一辆马车来,平时可由她随便乘坐,她却因为穿着乡下的衣服,不敢出去见人。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当她独自坐着无聊的时候,她偶尔也思念家乡,想念莎娜,因为她真正爱她,也想起那许许多多追在她后边叫她名字的青年人,又想起自己从前在乡村上是个多么伟大的人物,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和议论。但是她想起了这种过去的生活,总是对它怀着藐视态度的时候居多。
如果我还是在家里,现在我该做什么了呢?她常常要这样问自己。
在储藏室里帮着莎娜,或者纺棉纱,或者浸灯芯,或者帮她烧饭,或者去赶集市,或者上教堂。她每天起得很早,睡得也很早,而从早到晚一直都干着这套单调乏味的事情,她自己也觉得难以相信。
现在她早晨不用起早了,不管睡到什么时候都行,任性地深深赖在那鸟羽装成的褥垫上,去做她的美梦,去想入非非。而她的的思想总不外一个主题,就是嘉爷。因为她现在爱到发狂了,完全被他迷惑了,他不在时她就无精打采,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欢呼雀跃。然而她对他的身世却知道得很少,那所知道的一点又都是从阿穆比那里得来的,因为阿穆比在波卢不在的时候曾经来过两次。
她开始以为阿穆比是他的名字,后来才知道那只是他的爵名,他的全名是阿穆比伯爵蓝约罕。他曾告诉她,那天他们经过梅绿村是因为他们在伊浦维基登陆的。登陆后往北数英里先到嘉氏宅第,波卢从那里取出一箱珍宝,原来那地方曾沦陷国会军手,到处被兵士践踏,那时波卢的母亲从那里逃出,把那箱子留在那里不敢带走。后来从嘉氏宅第到伦敦,梅绿村到蒙什镇都属大路上必经之地了。
那天他们路过梅绿村,她碰巧站在牧场上,因而促成此奇缘。这事在她看来,竟像是上帝的旨意。
阿穆比又告诉她,波卢今年二十九,父母已经双亡,只有一个妹子嫁给法国的一个伯爵,现在住在巴黎。至于他这十六年在国外的作为,是琥珀最好奇的,阿穆比也曾大略告诉她一些。一六四七年,他们两个都在法国军队里当军官,因为在当时,志愿军役正是每个贵族人应有的资历。六年后,波卢曾随伦菲亲王的捕敌舰队去追捕国会党的船舶。接着回到法国军队里来,然后又跟伦菲亲王到西印度群岛和几内亚海岸去做海盗了。阿穆比对海上生活不感兴趣,宁愿一直跟着那流亡朝廷在饭馆宿店里边过着非常窘迫的生活,足迹已有半个欧洲以上了。直到波卢回来,他们这又结伴同游欧陆,所赖以为生的就只他们一点灵活的脑筋——就是说,他们大部分是靠赌博为生的。两年前,他们曾加入西班牙军队,掉转枪头攻打法国和英国。正如阿穆比所说,他们两人的事业都是由自己一手传承下来的。
这就是当时通常流亡贵族所经历的生活模型,所不同的只是波卢比大多数人更加不安分,所以对于宫廷中的种种娱乐很快就厌倦了。现在琥珀听到这些话,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刺激最浪漫的一种生活,一直都想要求波卢把他自己的经历对她多讲些儿。
波卢知道自己频繁出门,为了帮她消磨时光,曾请了一个法语教师、一个跳舞教师,又一人教她弹琵琶,一个教她唱歌;都是每星期来两次。琥珀对这几样功课学习得很认真,因为她一心要学得像个优秀的女人,又以为这几样造诣足以对他产生诱惑力。她直到现在还没有听见嘉爷对她说过他爱她的话;所以哪怕千辛万苦她也愿意学,只要这些技艺可以引出他那句奇妙的话来。现在呢,她又期望着她的新服装和新头饰能在他心上发挥效果了。
正在想时,外边有敲门的声音,琥珀立马跳起来,想要迎上去。但她才跨出两步,就见一个壮健的中年妇人匆忙走进房来,一条细波纹裙子窸窣地响着,气喘吁吁的,好像有什么急事。这就是坦妮女士,也是从巴黎刚赶到伦敦来,为了当时一般贵妇人的法兰西狂而来投机的。她的后边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身上穿着很朴素,怀里抱着一只金漆大木箱。
“快点儿。”琥珀叫嚷着,拍着手激动得跳起来,“让我看一看。”
坦妮女士叽里咕噜讲着法国话,叫那女子把木箱放在一张桌子上。那桌子上原先放着琥珀的一条绿色羊毛裙和一件条纹布的小马甲,她直接把它们扔在一旁。然后神气活现地啪地一下掀开箱盖,拿出了她的作品,伸直了两条臂膀擎着让她们看。见琥珀和那梳头的人都吃惊得大张着嘴,退后一两步去看着,那个拿箱的女子表现出骄傲的神气,附和坦妮女士的得意。
“哦——嗬——”琥珀惊叫道,然后又“哦”了一声。像这样可爱的东西她从来都没有见过。
那件衣衫是黑色和蜜色的缎子做的,紧而尖的胸部,深而圆的领头,长到手肘为止的宽袖,拖着打裥的长裙,上面又罩着一条外裙,是极精致的黑色花边做的。外边的大氅是蜜色的天鹅绒,黑色的缎子做镶绲,附带着一个风兜,四周用黑狐皮做边饰。另外还有一柄花边的扇子、一双本色羊毛的长手套、一个狐皮的大手笼、一个黑色天鹅绒的盔甲面罩,是每个闺阁女人外出都要戴的。
总之,全副配戴都属十分高贵的款式了。“哦,快给我穿起来吧!”
这把坦妮女士吓坏了。“嗨,不行,夫人!咱们得先化妆呢!”
“嗨,对啦!咱们得先化妆呢!”帕德尼先生在旁边应声道。
四个人一起回到桌子上来。坦妮女士打开一个红天鹅绒的大包袱,取出零零碎碎的一大堆东西来:瓶,罐,瓷器坛,一把镊子,一个眉毛刷,小册粉纸,铅笔,脸贴等等。琥珀费劲地拔下第一根眉毛,立即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但是后来她就耐心地坐着不动了,而且看着自己脸上不断变化起来,竟不自觉进入一种狂喜的状态。于是大家叽叽咕咕闹着,谈着,叫着,过了半个钟头,竟然把她扮成一个光洁、靓丽、精致的人物——至少在外表上是一个时髦的女人了。
这时她可以试那新装了,而这却有一道隆重的手续,因为衣服不能有一丝绉纹,头发不能有一根杂乱,唇上的胭脂不容擦掉,脸上的脂粉不容有痕,所以这事非得他们三个人齐心协力不可,而坦妮女士更不能不对另外两个叫骂支使了。但是他们最终把那衣服给她穿上身,那位女士就把她的领口往底下一拉,使得她整个肩膀和大部分胸脯都露出,最后把那扇子放进她手里,叫她慢慢走到房间的那一头,然后转身跟他们面对着。
“我的天!”那位女士满足地说道,“你简直赛得过芭莫女士!”
“芭莫女士是谁?”琥珀一边低着头打量自己一边问她。
“她就是国王的情人。”坦妮女士一边回答着,一边慢慢地走到她身边,整了整裙幅,把一只袖子扭转了几分,按了按她胸部上的一个绉。“起码今天总得好好穿它一天。”她皱着眉头咕嘟着,全神贯注地给她修整,“到了下星期——”她耸耸肩头,“可能就得再换一套了。”琥珀听见她刚才的恭维,心中喜不自禁,但她现在这样打扮,就一心盼着他来了。当时她外边装得那么新簇簇,其实却是提心吊胆的,如同披着一身脆纸一般,慌张得一双手都出汗了。可能他不喜欢这样的打扮呢!她凭空害怕起来,几乎心都痛了。哦!他怎么还不来呢!
这时她听见门开了,他在叫她的名字。“我能进来吗?”
“哦!”琥珀赶紧捂住嘴。“他来了,快点!”她开始下逐客令了,那三个人就都忙乱起来,抢起了那只箱子和那些瓶瓶罐罐,蜂拥着抢出房门。那时嘉爷刚要踏进门槛,他们只得一路鞠躬地走着,出了门口之后,又禁不住回头来看了看。琥珀站在屋中,大张着嘴,连气都不喘,一双眼睛亮闪闪地期待着。他笑咪咪地踏进门来,却突然站住了,满脸惊讶。
“啊呀,我的天!”他低声叫道,“你是多么迷人啊!”琥珀这才放了心。“哦——你喜欢我这样打扮吗?”他走到她身边,轻轻捏住她一只手指,慢慢让她旋转身,她却仍然别过头来看着他,不愿让他脸上的喜悦表情有一丝被疏忽遗漏。“你正是男人家理想中的美人。”最后他拿起了她的大氅。“现在——我们去哪里玩呢?”
这个问题她想过多次了,所以她马上就回答出来。“我要去看戏!”
他咧了咧嘴。“不错,就是戏呢——但是我们得赶紧了。现在已四点钟。”
他们赶到上圣约罕街的红牛戏院,时间已过四点半,戏文已经演了一个多钟头了。戏院里很闷热,几乎跟在蒸笼里一般,空气里面混杂着汗臭气和强烈的香水气。骚动和嘈杂一刻不停。当他们走进一个包厢坐到前排座上去的时候,就有几十个人的脑袋好奇地转向他们这边来。就连台上的戏子也在百忙中偷觑了他们一眼。
琥珀完全陶醉了,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尽收眼底,那样的喧闹,那样的臭味,都足以使她兴奋。她认为当时戏院里最威风的就是她,却不知道凡是迟到的观众,只要是稍为有点姿色的女人,大家也一样会朝她看看的。
戏院的底下一层叫做池子,里面摆着条凳,上面坐着三百来个年轻人,一直嘤嘤嗡嗡不曾有过片刻安宁。也有少数女人坐在那儿,衣服都很漂亮,可是脸上浓妆艳抹。琥珀用一种高声的耳语问波卢她们是什么人,波卢说她们是妓女。梅绿村是没有妓女的,有也要被那些本分的农民夫妇吊在柱子上,让人们用垃圾去扔她们。现在琥珀看见这里这些年轻人竟对她们非常恭敬,还公然跟她们聊天,甚至还和她们亲吻或拥抱,她就觉非常奇怪了。而且那些女人也像一点不觉羞耻,竟能高声谈笑,显得十分快乐、毫不在意似的。
池子的顶头,紧靠着戏台的肚子,有一排分厢的包座,是一班装扮华丽、珠光宝气的贵妇和她们的丈夫或情人坐的。比这高上一级,也是一排包座,里面的全是女人,叽叽喳喳地吵个不住。再上一级就是一班世徒的座了,他们拿小棍打着拍子,听到不满意的地方就会大声哼起来,要是真正恼了,竟会喝起倒彩,于是满场都是嘘嘘之声了。
听众之中大都是贵族,那些娼妓和艺徒几乎构成仅有的例外。所有的太太老爷都不过是来看看别人或是来给别人看看的,坐到里边也不过是谈闲,吊吊膀子。那戏文的好坏他们倒不大去关心。
琥珀觉得她平常期望的东西现在都看见了,而且竟超出了她的期望。
当时她心里洋溢着兴奋和快乐,直挺挺地坐在波卢身边,把一双眼睛睁得滚圆,亮晶晶地不停地从戏院的这头瞟到那头。所谓繁华的世界原来就是这样的!不过她对于身上的新衣、头上的装饰、那香水的气味,皮肤擦着脂粉的感觉,指尖触着手笼的温柔,和她那胸脯的肉感的呈露,没有一刻不去注意着,因而一直都觉得忸怩不安。
她旋转了头,朝附近的几个包厢看了看,忽然看见一个包厢里有两个女人,身子微微向前倾着,正瞟着她,她们脸上的表情显然是一种突然感到的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