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他吃惊地站住了,把他们从这个到那个看了一会,但是琥珀不等他开口,就已忍不住哭起来,奔进卧室里去把门砰地带上,倒在了床上。
她悲伤得一颗心如同被撕扯一般,因而索性让自己哭个痛快,只觉得这是她生平最悲惨的一刻,她不想鼓起勇气来控制自己了。当时她盼望波卢马上过来安慰她,可是他并没有来,她就哭得越发痴狂。
她终于听见卧室门开了。他的脚步声越接近,她就哭得越发响起来,心里忽然想:哦!我是宁可不活了!让我马上就死吧!好让他难过难过!
他点起两根蜡烛,房间里就有了一点光亮。她听见他把大氅和帽子扔在一边,又解下他的刀,可是他仍没有开口。最后她从臂膀上抬起她的头,朝他看了看。她泪流满面,眼睛红肿。
“唔!”她挑逗着他。“晚安。”“你就只这句话吗?”
“那么还叫我说什么呢?”“你至少能告诉我刚才到哪里去过——和什么人在一起的!”
这时他正在解开领结,脱去他的紧身。“你不认为那是我的事情吗?”
她喘了一口气,伤心得如同挨打了一般。她一心一意对待他,豪无保留,总以为他也同样对待她,现在她才知道他并非如此,他的生活并没有改变,他的习惯并没有改变,他一点没有感动。
“哦。”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就把头转开去了。他站在那里看了她一会,突然走到床边坐下。“我对不起你,琥珀,可是我并非有意要伤害你,抱歉的是我刚才不得不离开你——不得不糟蹋你这期盼已久的良辰美景。可是我真的有事情去——”
琥珀怀疑地看着他,眼睛又涨满了眼泪,一滴滴落到她的缎子睡衣上来。“有事情,真的!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干什么事情啊!”
他微笑起来,眼光很柔和却又像觉得好玩。她一直都觉察到他这种好玩的神情,并感到不舒服,以为他老是不认真对待她。
“这你怎么也想不到呢,亲爱的,等我来告诉你怎么回事吧。原来国王的一班忠臣现在人人都向他有所要求,从中分不出谁是谁非,而国王又无法使得人人都满足。我知道他虽然好色,可是对于他不肯干的事情,他不会受任何人的唆使,至于事情在两可之间,若有一个适当的女人去帮他决定,那是非常有效的。目前呢,最能使国王听话的莫过于一个叫做芭莫贝贝拉的年青女人,现在多承她的情,她正在为我出力——”
芭莫贝贝拉!那么刚才看见的那个女人就是她了!
她突然无比惶恐,萌生一种被人打败的心情来,因为那个女人既然连国王都要着迷,一定魅力非凡了。顿时她的自信被她的迷信淹没了——她总以为国王和他周围的一切都是近乎神圣的。
“哦,琥珀,亲爱的,你别这样。事情并没有这么严重。她不过碰巧赶车过去,看见了我的马车,派人问我是否在车上。我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避而不见。她帮了我极大的忙,使我得到一件我最心爱的东西——”
“是什么?你的土地吗?”“不。那卖掉了。我无力从现在的业主手中买回来了。她是帮我劝诱国王和他的兄弟都来加入我的捕船冒险,他们都捐进了几千金镑。昨天我已经拿到搜捕状了。”
“搜捕状是什么东西?”“就是国王给的一封信,谁要拿到这封信,就有权捕获别的国家的船只和货物。现在我所获得的权力是能捕获美洲沿岸航行的西班牙船。”
她对芭莫贝贝拉的恐惧和嫉妒已经消失了。“你不会要出海吧?”“要去的,琥珀。我已经买了两条船,以后我拿到国王和伊克谷的那笔钱,还能再买三条,等到那几条船准备好,水手们签好了约,我们就立即出海了。”
“哦,波卢,你是不能离开的!你不能去!”波卢脸上掠过一阵烦躁的神色。“那天在蒙什镇我就对你说过在伦敦不能久留的。现在还有两个月,可能再拖长几天也未可知,但是一到能走的时候我就要走了。”
“可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去弄一个——一个——我忘记阿穆比说的什么了——因为你家是帮国王穿过裤子的,你能向他要钱使的呀?”
波卢不禁大笑起来,只是仍然一脸烦恼。“恰好相反,我并不要你们讲的那个什么东西。我是很需要钱,可是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得到它。要我一辈子趴在地上去恳求别人,那是我不愿意的。”
“那么你带我一起走吧。哦,我求求你,波卢!我不会连累你的——让我一起走吧,求求你!”
“那可不行,琥珀。船上的生活苦得很,连男人也都受不了——吃的东西是腐烂的,冷的,难消化的,你要累了也没有地方能躲。你说不会连累我……”他微笑笑,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遍。“算了吧,亲爱的——我们也不必去谈它。”“可是我呢?你走了之后叫我怎么办呢?哦,波卢,我没有你是活不下去的!”她满心怜爱地看着他,伸出双手去抓住他的手臂。人还未走,她已经感到无限凄凉,像一只迷失的小狗。
“这就是你开始要来伦敦的时候我曾问过你的那几句话。或者你忘记了吧?你听我说。琥珀,你就只有一条路好走——回到梅绿村去——马上就走。我尽我的能力供给你钱。我们可以编造谎言,去骗过你的姨妈姨爹——我知道这件事你是容易办到的,要是住在一个乡村里,有了大量的钱人家就会看重你了。过了一时,大家的谈论就会慢慢平息下去,那你就能结婚了——你别急,等我讲完呀。我自己知道,我把你带到这儿原是我的错,我也承认我的动机不大光明。我并没有替你考虑过,并没有顾及你的将来,而且不瞒你说,原先我对这问题是不大去管的,但是现在我要管了;我只要有办法,总是不愿让你伤心的。你年轻,又天真,又美丽,再加上你对生活的热忱,那是容易把你毁掉的。我从前说过伦敦要吃掉美女,并不是跟你说笑,这地方到处都是流氓,到处都是冒险家,凡是想象得到的种类应有尽有。你随时随刻都会上人家的当。你要相信我的话,还是回到你自己家去吧。”
琥珀怒目圆睁,把头一昂,回答他的话:“我并不这么天真的,我的爷!你放心吧,我会照顾自己,决不会不如人的!就是你的心眼,也别以为我看不透!你是看中了国王的情人,对我厌倦了,故意编出这番话来吓唬人,想把我送回老家去,好落个清净呢!你这种话真是糟糕透顶了!我迈特姨爹是连大门都不肯让我进的,无论我有钱没钱!村上的巡丁会把我吊在柱子上!人人都要笑死我,而且——”她忽然停住了,又哭了起来。“我,我是受不了的!我不要回家!”
波卢扑过去把她搂进怀中。“琥珀,亲爱的,你别哭。我发誓,我对芭莫贝贝拉一点意思都没有,我说的都是实话,我要你回家全是为你着想。现在我也还是这个主张,可决不是因为厌倦你。你可爱得很——连你自己也不知道多么可爱呢。我的天,像你这样的人是没有人厌倦的……”
在他的指头抚摸之下,她的抽噎渐渐平静下去了,一股温热袭过她全身,她就像一只小猫似的呜咽起来。“你没有厌倦我吗,波卢?我还能跟你待在一起吗?”
“若你要的话——可是我仍想——”“哦,不要说了!我不管!我不管将来怎么样——我只要跟你待在一起!”他轻轻吻了她一下,站起来继续脱他的衣裳。她盘腿坐在床上看着他,一双眼睛欣慕地闪亮着。原来他身体是很雄壮的——宽阔的肩膀和胸膛,光滑狭窄的臀部,美观而富肌肉的腿。他的肌肉很结实,胸部的皮肤因常裸露而成了褐色,他的一举一动都跟野兽一般轻巧自如,看去不慌不忙,而又柔软矫捷。
他走到那边去吹灭了几根蜡烛。于是琥珀再也熬不住了。
“波卢,你跟她相好过吗?”他没回答,只带着一点怒容瞟了她一眼,似乎这个问题是多余的。然后他低下头,熄灭了最后一根蜡烛。琥珀从开始起就既希望又惧怕自己怀孕。她所以希望,因为她对他的爱是能够圆满的。可是她同时又在惧怕,因为她知道他不会和她结婚,而她又有一个清晰的记忆,知道养过私生子的女人,社会对她是不大客气的。就在两年前,梅绿村有个农民的女儿怀了孕,也不知真不知道那父亲的名字呢,还是不肯说出口,全村的人一致攻击她,竟把她驱逐出村。那情景她记忆犹新,因为当时一班幸灾乐祸的女孩子都把这件事当做话题,一直谈了好几个星期,而她自己也曾参与的。
如今这种事要轮到她了。
她对于怀孕初期的症候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她跟她的结过婚的女友经常谈论这件事情,而且她的姨妈养过四个孩子,她已明白事理了,所有的情形她是看得出来的。但是直到六月底——她到伦敦已经两个月左右了——她还是看不出自己怀孕的症候。为要解决这疑团,她就决定去算命。当时伦敦要找一个算命先生并不难,因为城里边到处都是,多如小吃店里的苍蝇。所以有一天,她就坐着波卢的四轮马车,去找一位姓詹的先生给她算命了。她坐在马车里一路看着,后来看见一块招牌,上面画着一个月亮、六颗星和一只手,就叫马夫停下车来,派一个跟车的去敲门。那算命先生早已从窗口里窥见她那十分讲究的马车,就亲自出来把她请到里面。
她认为那詹先生的模样并不怎么神奇。他长着一张大大的红脸,一个桔皮鼻子毛孔里塞满了脏物,浑身腥骚臭扑鼻。可是他招待得十分恭敬,对她深深鞠了一躬,好像她是个王族里的公爵夫人,因而她对他的信心越发增加了。
那跟车的也跟她一起进去,她跟詹先生退入一间内客厅去的时候,他在外间等着。那个内客厅很脏,气味并不比它的主人好些,琥珀把一张椅子看了半天才敢坐下去。他在她对面一张凳子上坐下,先谈到国王回朝的事,再谈到他自己一直都尽忠斯图亚特王室。他边谈着,边不住搓着一双肮脏的手,眼睛一直盯着她看,仿佛能看穿她的大氅似的。最后,像一个医生对他的病人谈话谈够了一样,他这才问起她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我将来的命运。”“很好,夫人,那你是找对人了,可是有几件事情你得告诉我。”
琥珀怕他问起关于她私人的问题,使她害羞得难以回答,可是他只问她生辰八字和地点,她一一告诉了他,然后他去查看了好几张图,又向桌上一个水晶杯里凝视了一会,又偶尔把她的手放在他那脏兮兮的手里,仔细查过她的手掌,这才严肃地点点他的头。在这期间,她一直都急切地注视着他,只不时漫不经心地伸手抚弄盘到她裙下来的一只灰色大猫。
“夫人。”他终于说道,“你的将来是特别有趣的。你的命宫是在第五宫,金星跟火星触角的地方。”琥珀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这一个最初的印象却留得很深,她无暇去深究,只是一本正经地听着。等到她想要问,他却已经从那些图上给她查出一个结论来,就继续对她说道,“因而,夫人,你的性格特别易动情,对异性特别易冲动。这会给你带来严重的麻烦。同时,你也喜欢纵情的行乐,因而就不得不遭遇到随之而来的困难。”
琥珀轻轻叹了一口气,等待他说句好话。“你查不出一点好运来吗?”
“哦,有的,夫人,有的。我刚刚查出来了。我查出你是该有财产的,夫人——该有大量的财产的。”原来他看见她衣着华丽,车马辉煌,就猜到她极阔绰。
“真的吗?”琥珀高兴得嚷起来道,“另外你还看见什么呢?”
“我看见嫉妒跟不和谐。可是。”他看见琥珀皱着眉头显出抗议,便又赶紧接着道,“我又看见金星对于海王星和天王星的六十度距离给你很多的磁力——没有哪个男人可以抗拒你。”
“哦,嗬——”琥珀喘着气道,“我的天!你还看见什么呢?我会有孩子吗?”
“让我再看看你的手掌,夫人。是的。真是一手好掌纹——这财纹生得很好,财轮很大。中间这些散纹就是主子息的。你会有——让我看看——好几个的。大约有七个。”
“我的第一个孩子几时会生呢?快了吗?”“是的,我想是的。很快了——”他把眼睛低下来看看她的肚子,却看不出什么症候来。“我是说,当然。”他又谨慎地补充道,“总要隔着一段相当的时间啰,你懂吧,夫人?”
“那么我几时会结婚呢——也快了吗?”她的声音和眼神都带着希望,近乎哀求了。
“哦,等我看看,嗯——等我看看。你告诉我,昨晚你梦见什么?假如要知道一个女人几时会结婚,最好的方法就是解梦。”
琥珀皱起了眉头,拼命回忆,可是她记不起别的梦来,只记得曾经梦到捣香料,原来这件事情她常常替莎娜干,尤其是当每年两次赶市大量买回家的时候。可是詹先生听到这个梦,就已认为能进行一番理论了。“这很重要。夫人,很重要,梦见捣香料总是结婚的先兆。”
“我会跟我所爱的人结婚吗?”“这个嘛,夫人,不瞒你说,我倒看不准。”可是他发现琥珀脸上露出难过的神情,就马上把他的话纠正了。“当然,夫人,你总有一天会跟你爱的人结婚——可能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但总有一天。这几条线就是主婚的。你的丈夫——让我看看——总该有半打左右吧。”
“半打!我要这么多干什么呀!我只要一个就够了!”说着她把她的手抽了回来,因为她觉得他的臭气太难闻了,而且他把她的手也捏得太紧了些,可是他的话并没有完结。
“我还看见一件事情来——你肯恕我直言吗?——你将来会有一百个情人,夫人。”他那贪馋的眼睛带着一种猥亵的估量神气看着她,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她的惊异神情和脸上颈上泛起的红晕。“这只不过是个约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