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琥珀发出一个激动的浅笑。他已使她有些坐立不安,急于离开了;她几乎要窒息,虽然他并没有挪近,她却觉得他逼近得使人难受了。“一百个情人?”她竭力装成城里人那种随便说话的样嚷道,“见鬼了!我有一个就够了!你说完了吗,詹先生?”说着她站起来。
“你认为够了吗,夫人?老实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多话好讲。命金是十个先令。”琥珀从手笼里抓出一打模样的钱来,扔在桌子上,他咧开了嘴,她就认为又多给了他。但是她不去管它。波卢总是留一大笔钱给她零花,等到那一堆钱完了,第二堆钱自然又会出来。所以现在这十个先令,她是无所谓的。
我要有了孩子,能跟波卢结婚,又能非常富有!她一路赶车回家,一路乐不可支地思忖着。
那天晚上,她问波卢金星是什么,不过没有把去算命的事告诉他,计划等事情较有眉目再说。可是估计他已经猜着了。
“这是一颗星,照罗马爱的女神取名的。按照着一般算命先生的说法,天上的星能影响一个人的命运。据说一个人的命要是应着金星,那就一定长得很漂亮,人家都想要她,而且总是感情用事。这套废话你相信吗?”说着他对她微微笑了笑,因为她听见他说这是废话,不由感到骇异。
“你不相信吗?”“是的,亲爱的,我不相信。”
“唔——”她把两手放在后腰上,把头发抖了一抖。“总有一天你会相信的,我能保证,你等着瞧罢。”
可是此后的一段时间,算命先生的预言并没有应验。她的生活还是跟从前一样。
波卢仍然出门的时候居多,或者在黑酒公寓里赌钱(因为一班贵族都到那里去打牌或者掷骰子),或者去监督他的船舶的装卸。往往,她知道他也去参加宫廷里或者朋友家里举行的舞会或宴会。这些地方她一直都渴望跟他同去,可是他从来都没有邀请她。她也不敢向他开口,因为她仍强烈意识到他俩的社会地位隔得太远——然而她每次坐着等他回来的时候,总感觉寂寞,且怀着一肚子醋意。她怕芭莫贝贝拉和像她那样的女人。
阿穆比经常来看他们,要是波卢不在家,就带她一起出去玩。
有一天他们过河到南卫子去看牛熊决斗。他们经过伦敦桥的时候,望见桥上有二三十人风吹雨打的首级在那里示众,都插在柱子顶上,吓得琥珀目瞪口呆。又有一次他带她去看角力,看见一个力士的耳朵被打落,飞到坐在前排的一个女人的怀里。
他们去过好几家高级饭店吃晚饭,又有两三次他带她去戏院。她也跟其他的听众一样,并不注意戏文,因为她一踏进戏院,总使得池子里的观众如同发疯似的,她虽竭力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却不由得把全部兴致都倾注到那里面去了。有些年轻人跑上来找阿穆比,只得给他们介绍,其中有两三个人竟当着阿穆比的面向她求欢。阿穆比遇到这种情况,却也一直要维持自己的脸面,说她说并不是妓女,而是既有身份也有德性的上等女人。
琥珀对于自己的乡下口音一向觉得难堪,碰到这种情况倒能利用这个弱点了,因为她借此让大家相信她是一个忠臣家里的闺秀,摄政期间跟父母隐居乡下,现在才回到宫廷。
但她最伟大的一次壮举就是游白宫。白宫在城中,正当泰晤士河离城而去的河弯里。那是一大堆平铺的红砖建筑,都铎王朝的老格式,门洞开得同蜂房一般,而且十几座离宫别院互相贯通着,像一种复杂的迷阵,也像一个庞大的兔窟。它的前门临河,而且就贴近河边,碰到涨潮,御厨里面常常要进水。宫中直贯一条污秽狭窄未经铺砌的甬道,名为王街。王街一边是宫内的斗鸡场,一边是禁苑的墙壁。
白宫对于所有的人都开放。凡是曾经进过宫的人,都能自由出入,未进过宫的需有人携带进去。所以当琥珀和阿穆比走进石画廊的时候,竟已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
那画廊是宫里的中心动脉,本是一条走廊,长几百英尺,宽有十五英尺,墙壁上面挂着察理一世收藏的名画,现在他的嗣群替他重新收集了,其中有拉斐尔、蒂善、基陀等人的作品,都十分名贵。所有通往内宫的门口都挂着猩红天鹅绒门帘,各门都有侍卫把守。那画廊里的人群十分复杂,有穿绸缎的贵妇人,有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也有匆忙的生意人,也有穿制服的军士,也有土里土气的乡绅夫妇。琥珀对那班乡下佬一眼就能认出来,因为他们穿的衣服都老旧得很——脚上穿的长靴子,是上等人中除了骑马之外谁都不穿的;像清教徒戴的那种高筒帽,现在却又时兴矮筒了;紧扎在膝头的短裤子,现在却已流行大脚裤了。偶尔竟还能看见有人穿着打褶领。琥珀看见这种土气,觉得一肚子的鄙视,很高兴自己已经换上了时装,别人看不出她的身世了。
但她对自己的相貌却不敢那么自信。“我的天!”她睁圆了眼睛对阿穆比耳语道,“这些太太都是多么美啊!”
“她们没有一个,”那爵爷说道,“能有你一半美。”她感激地对他嫣然一笑,并且用手臂挽住了他,现在她跟阿穆比已经成了很好的朋友,他虽然没有再次要求跟她睡觉,却曾说过她如果有需要的地方,他乐意为她效力,于是她就当他是爱上自己了。这时画廊里突然起了一阵大骚动,大家都扭转了头朝他们两人的背后看着什么。“芭莫夫人来了!”
琥珀也紧跟着大家转过头。她看见那些人都退避到两旁,让开一条通路,一个红头发白皮肤的艳装美人,后面跟着一个女侍、两个小厮和一个黑人,正朝他们这边走来。那人昂着头,态度十分傲慢,虽然明知这番骚动都因她而起,她却旁若无人地自顾走着。琥珀的眼睛燃起一团愤怒和妒忌的火来,同时心里起了一种闷人的躁动,她在想,这个芭莫夫人一定跟阿穆比认识,担心她看见他要站住和他招呼。谁知她并不,她连眼睛都不斜视一下,就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
“哦,我恨她!”这话从她口里迸出来,仿佛由一肚子的憋气绷弹出来似的。
“我的宝贝儿。”阿穆比说道,“你将来会明白,要对一个男人觉得可爱的每一个女人都怀恨,那是不可能的事,这就只会伤害你自己的心神,别的没有任何好处。”
可是琥珀既不能够也不愿意接受这位爵爷的这种柔和哲学。“就算伤害我的心神我也不在乎!”她倔强地坚持道,“我着实是恨她!我盼望她出天花!”
“那她一定要出的!”此后他们走到御餐殿,去看国王的大御宴,这是他平常在星期三、星期五和星期日一点钟举行的。当时画廊里的人群也都拥去看,谁知国王那天偏偏没有出来,结果大家失望地一哄而散。
到了八月初,琥珀就相信自己真的怀了孩子,因为她至少已经发现了一种征兆,但主要是因为这件事情一直在她心上。两个星期来,她一直都在等,掐着指头算日子,却是一点儿没有什么。现在她的乳房开始紧张作痛了,好像针扎了一样。她想告诉波卢,却又有点儿害怕,因为她猜想他是不会觉得高兴的。
他每天早上都起得很早——无论头一晚上回来多么迟——琥珀总穿着睡衣跟他聊天,聊到他出门为止,然后才回去睡觉。这一天她坐在床沿,吊着一双光脚板,拿一把玳瑁梳子理着蓬乱的头发。波卢站在她旁边,只穿着裤子和鞋子,拿着一把锋利的长剃刀在那里刮脸。
过了几分钟,琥珀只是看着他,他们都没有说话。每次她想开口,她的心总怦怦地跳起来,觉得没有勇气。这时她忽然说道:“波卢,要是我有了孩子怎么办?”
他不觉轻轻一颤,那剃刀就伤了肉了,下巴颏显出了一条血痕。他转过头看着她。“你为什么要说这话?你觉得你有孩子了吗?”
“唔——你没有看出来吗?”她觉得很尴尬。“看出什么啊?哦——我连想都没有想起过呢。”他脸上出现了怒容,虽不是对她发怒,她却感到惶恐而孤独了;他转过身去,拿了一个小瓶,涂了一滴止血药水在他的伤口上。“我的天。”他喃喃自语道。
“哦,波卢!”她从床上跳下来,跑到他身边去。“请你不要对我生气!”
他又刮起脸来。“对你生气?这是我的过失,我一直都想当心,但是有时候我忘记了。”
琥珀看着他,觉得有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呀?以前她在梅绿村曾经听说过,在一只青蛙的嘴里吐三口痰唾,或者喝些绵羊的尿,是能避孕的,可是莎娜经常警告她,这些方法是不可靠的。“你有时候忘记什么啊?”“现在虽然记得已没用了。”他拿一条毛巾擦了脸,把毛巾扔在桌上,然后穿好了衣裳。“哦,天,琥珀——我真是抱歉。事情搞得一团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