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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月(1)

助教师

四日

父亲的话说的很正确,先生的不高兴,果然是生病了。这三天来,先生请病假,另外有一位新教师来代课。他是一个下巴光滑的像孩子似的先生。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一件可耻的事:这位新教师,不管学生怎样说他,他总不动怒,只说:“诸位!注意行为!”前两日,教室中已杂乱不堪,今天竟乱的无可收拾了。那真是少有的事。先生的话声根本听不清了,不管怎样晓谕,怎样劝导,学生都当做没听见。校长先生曾到门口来探看过两次,校长一转背,骚乱照就。黛朗希和凯龙在前面回过头来,向大家暗示叫他们静些,他们根本就不理不睬。斯带地独自用手托了头陷入思考之中,那个钩鼻的旧邮票商人考勒弗呢,他向大家各索铜元一枚,用墨水瓶为彩品,做着彩票。这时有笑有说,有的用钢笔尖钻着课桌,有的用了吊袜带上的橡皮弹纸团。

新代课教师逐一制止他们,或是钳制他的手,或是拉了去让他面壁思过。可是还是无济于事。新代课教师没了法,很友好的对他们说:“你们是怎么了?逼迫我责罚你们吗?”说了又以拳敲桌,悲愤交加地:“静、静、静、静……”

可是他们仍是不理不睬,骚扰照就。沃朗蒂向先丢掷纸团,有的吹着口笛,有的彼此较劲儿,完全乱成一团。这时来了一个校工,说:

“先生,校长请你过去。”先生一脸失落,迅速起身。于是骚乱更加厉害了。凯龙猛地站起来,他握拳直摇头,怒不可遏地叫说:“别闹了!你们这些不是人的家伙!因为先生为人和气一点,你们就唯恐天下不乱了。倘然先生凶一点,你们就会服服贴贴的!卑怯的东西!如果有人再敢造次,我要打掉他的牙齿!就是他父母看见,我也照做不误!”

大家不作声了。这时凯龙的样子真是严肃有神:堂堂的立着,眼中似乎要怒出火来,好像是一头要发威的小狮子。他从最坏的人起,一一用眼去盯视,大家都不敢抬起头来。等新代课教师红了眼进来的时候,可以说肃静得一片死寂。新代课教师见这场景,大出意外,很震惊。后来看见凯龙怒气冲天地站在那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用了亲切无比的声气说:“凯龙!谢谢你!”

斯带地的图书室

斯带地的家在学校的前面。我去他家拜访,一见到他的图书室,就羡慕不已。斯带地并不富裕,虽不能买很多书,但他能收集书籍,无论是学校的教科书,不管是亲戚赠予他的礼物,都好好地收集珍藏着。只要一有零花钱,都用来买书。他已收集了很多书,摆在华丽的栗木的书架里,外面用蓝色的幕布遮着,据说这是父亲给他的。只要将那细线一拉,那绿色的幕布就牵拢在一方,露出三格书来。各种各样的书,排得很整齐,书背上闪烁着金色的光。其中故事、旅行记、诗集等等等等……颜色配合得极好,远处望去非常美丽。譬如说,白的摆在黑的旁边,黄的摆在紫的旁边,青的摆在绿的旁边。斯带地还时常重新整理这些书,认为幸福快乐。他自己作了一个书目,很像是一个图书馆馆长。他在家大都呆在那书箱旁边,经常拂拭尘埃,经常把书翻身,经常检查钉线。当他用手把书翻开,在纸缝中吹气或是做其他的事,看了很有意思。我们的书都不免有损伤,他所有的书都是簇新的。他得了新书,便会小心呵护,插入书架里,时而又拿出来看,把书当做宝贝珍藏,这是他最大的幸福。我在他家里停了一个小时,他除了书以外,什么都没有给我参观过。

过了一会儿,他那胖胖的父亲出来了,手拍着他儿子的背脊,声音和他儿子一样粗声说着:

“这家伙你觉得如何?这个铁头,很坚强哩,将来会有点出息吧。”

斯带地被父亲这样地嘲弄,这时像猎犬样地半闭着眼。不知为了什么,我竟不敢和斯带地取笑。他只比我大一岁,这是不可能相信的。我回来的时候,他送我出门,像煞有介事地说:“那么,再会吧。”我也不由自主地像大人似的说:“祝您幸福。”

回到家里,我和我父亲说:“斯带地既无才,又不好看,他的面貌令人看见都要笑,可是不知为了什么,我一见了他,就觉得有很多事情可以学。”父亲听了说:“这是那孩子待人真诚的原因啊。”我又说:“到了他家里,他也不多和我说话,更没有玩具给我看。我却乐意到他家里去。…”“这是因为你佩服那孩子的缘故吧。”父亲这样说。

铁匠的儿子

的确如此,父亲的话是对的。我还很信服波赖柯希。不,信服这个词还不足以表示我对于波赖柯希的敬仰。波赖柯希是铁匠的儿子,就是那身体瘦弱的小孩,有着悲伤的眼光,胆子很小,对人总说“原谅我,原谅我”,他却是很努力的。他父亲酒醉归来,据说经常没来由地打他,把他的书或笔记簿扔掉。他脸上经常带着一块紫一块青来到学校,有时脸和眼睛是红肿的。虽然如此,他都不说是父亲打他。“父亲打你了。”朋友这样说的时候,他总是替父亲包庇说:“不是的,不是的。”

有一次,先生看见他的作文簿被火烧了一半。对他说:“这不是你自己烧的吧?”“是的,我不小心把它掉在火里了。”他回答。其实,这是他父亲酒醉归来踢翻了桌子或油灯的原因。波赖柯希的家就在我家屋顶的小阁上。门房经常将他们家的事情给我母亲讲。雪尔维姊姊有一天听到波赖柯希哭。听说他向他父亲要买文法书的钱,父亲把他从楼梯上踢了下来。他父亲经常喝酒,整日游手好闲,一家都为饥饿所苦。波赖柯希时常饿着肚子在学校上学,吃凯龙给他的面包。一年级时教过他的那个戴赤羽的女教师,也曾给他苹果吃。可是,他对“父亲不给饭吃”的事只字不提。

他父亲也曾到学校里来过,面色苍白,两脚发抖,一脸愤慨,头发长长地垂在眼前,帽子戴歪了。波赖柯希在路上一见父亲,很畏惧,可是迅速走近父亲。父亲呢,他并不顾着儿子,好像心里在想着别的事情。

可怜!波赖柯希把破的笔记补好了,要么借了别人的书来用功。他把破了的衬衣用针缝好在穿着,拖着过大的皮鞋,穿着长得拖到地上的裤子,穿着不合身的上衣,袖口高高地卷到肘上。见了他那副模样真是可怜!虽然如此,他却很勤奋,假如他在家里能许他自由用功,必定能考得很好。

今天早晨,他颊上带了抓痕到学校里来,大家见了说:

“又是你父亲吧,这次不要说‘没有的事’了。把你打得这种地步,只有你父亲。你去告诉校长先生,校长先生就会请你父亲谈话,替你劝说他的。”

波赖柯希突地站起来,脸通红,抖索着,生气地说:“没有的事,父亲是不打我的。”

话虽如此,后来上课时他还是流泪了落在桌上了。人家去看他,他就擦干眼泪。可怜!他还是装笑脸给人看呢!明天,黛朗希与柯莱笛、耐利本是要到我家里来,我打算约波赖柯希一块儿来。我想明天请他吃饭,给他书看,带他到家里各处去玩玩,回去的时候,把水果给他装进口袋带回去。那样善良而勇敢的小孩,他应获得更多的快乐,哪怕一次也好。

友人的来访

十二日

今天是这一年中最快乐的星期四。正好两点钟,黛朗希和柯莱笛和那驼背的耐利来了。波赖柯希因为他父亲不让他来,他还是没来。黛朗希和柯莱笛笑着对我说,在路上曾遇见那卖野菜人家的儿子克洛西,听说克洛西提着大卷心菜,说是要换了钱去买钢笔。又说,他最近接到父亲不久将自美国回来的信,很开心呢。

三位朋友在我家里逗留玩了两小时光景,我非常高兴。黛朗希和柯莱笛是同级中最可爱的孩子,连父亲都喜欢他们。柯莱笛穿了蓝色的裤子,戴了猫皮帽子,活泼可爱,无论何时非活动不可,要么将眼前的东西移动,要么是将它翻身。据说他一大早,已搬运过半车的柴,但是他还是精力充沛,在我家里跑来跑去,见了什么都好奇,滔滔不绝地说着,像松鼠一般活蹦乱跳。他到了厨房里,问女仆每束柴的价钱,听说他们店里卖二角一束。他乐意讲他父亲在文弗尔托亲王部下参加柯斯脱寨战争事情。礼仪很周到。正如我父亲所说:这小孩虽生长在柴店里,却带着真正的贵族血统。

黛朗希讲话逗我们开心。他熟悉环境,竟然同先生一样闭了眼睛说:

“我现在眼前好像看见了整个意大利。那里有亚配那英山脉突出在爱盎尼安海中,河水在这里那里流着,有白色的都会。有湾,有碧海蓝天的大海,有绿色的群岛。”他顺次背诵地名,像眼前摆着地图一样。他穿着金纽扣的灰色的上衣,抬起了金发的头,闭着眼,像石峰那样直立,那种风采,使我们大家看了倾倒。明后日大葬纪念日所要背诵的三页的文章,他一小时就背好了。耐利看了他,也在那悲闷的眼中现出微笑来。

今天的游集真是快乐,而且给我在胸中留下了温暖的东西。他们三人回去的时候,那两个长的左右夹辅着耐利,携了他的手走,还谈笑着,使一向严肃的耐利笑。我看了真是内心高兴。回来到了食堂里,见平常挂在那里的驼背的滑稽画没有了,这是父亲刻意的行为,可能怕耐利看见。

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王的大葬

十七日

今天午后二时,我们一进教室,先生就叫黛朗希。黛朗希很快走上前去,立在小桌边,面朝大家朗背那大葬纪念辞。刚开始,可能有点紧张,到后来声音愈来愈清楚,满面红光。

四年前今日的此刻,前国王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二世陛下的玉棺,正到罗马太庙正门。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二世陛下,功劳实远胜于意大利开国诸王,一直分裂为七小邦,为了预防敌人侵略及暴君压制所苦的意大利,到了王的时代才统一,奠定了自由独立的基础。王治世二十九年,英勇无比,临危不惧,胜不骄,败不馁,一心一意以发扬国威爱抚人民为务。当王的柩车在罗马街市通过的时候,全意大利各部的无数群众,都集在路旁拜观大葬行列。柩车的前面站满了将军,大臣,皇族,还有一队仪仗兵和林也似的军旗,还有从三百个都市来的代表,另外凡是可以代表一国的威力与光荣者,都加入了。大葬的行列到了崇严的太庙门口,十二个骑兵捧了玉棺入内,一刹间,意大利全国就与这令人爱慕不尽的老王诀别了,与二十九年来担任国父、当过将军、爱抚国家的前国王永远告别了!这的确最崇高严肃的一刹间,所有人目送玉棺,对那色彩黯然的八十旒的军旗掩面泣下。这军旗令人回想到不计其数的战死者,无数的鲜血,我国无尚的光荣,最神圣的牺牲,及最悲惨的不幸来。骑兵把玉棺移入,军旗就都向前倾倒。当中有新联队的旗,也有经过了很多的战争而破烂不堪的古联队旗。八十条黑旒,向前垂下,无数的勋章触着旗杆发出叮咚的声音。这响声在群众耳里仿佛万人高呼:“永别我君!当太阳照着意大利的时候,君的灵魂在我们心中永存!”

“军旗再次举到空中了。我们的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二世陛下,在灵庙之中永远成为人民心中的主人!”

沃朗蒂的斥退

二十一日

黛朗希读着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王的吊词的时候,只有沃朗蒂在笑。沃朗蒂真讨厌,他不是好人。父亲到校里来骂他,他总是与别人唱反调。他在凯龙的面前示弱,遇见那怯弱的“小石匠”或一只手不灵活的克洛西,就要欺侮他们。他嘲笑大家所敬服的波赖柯希,甚至于对于那因救援幼儿跛了脚的三年生罗菲蒂,也要故意嘲弄。他和弱小的人吵闹时,自己还生气,总要对手负了伤才肯罢休。帽子戴得很低,他那深藏在帽檐下的眼光好像隐藏着什么恶意,让人望而却步。他在任何人面前都不顾虑,对了先生也会嘲笑。有机会的时候,偷窃也干,偷窃了东西还气定神闲、事不关己的样子。经常与人叫骂,带了大大的钻子到学校来刺人。不管自己的也好,人家的也好,摘了上衣的纽扣把玩。他的纸、书籍、笔记簿都又破又脏,三角板也坏了,钢笔杆上都是齿痕,有时候咬指甲,衣服非破则龌龊。据说,他母亲为了他曾忧郁得生病,父亲已把他赶出去三次了。母亲常到学校里来询问他的情况,回去的时候,眼睛总是哭得红红的。他厌恶功课,厌恶朋友,厌恶先生。先生有时不管他,他不规矩,先生视而不见。他因此愈加坏了,先生待他好,他反嘲笑先生;若是骂他呢,他用手遮住了脸装假哭,其实在那里偷笑,曾罚他停学三天,再来以后,反而更加适得其反。有一天,黛朗希劝他:“别闹了!别闹了!先生怎样为难,你不晓得吗?”他胁迫黛朗希说:“不要叫我刺穿你的肚皮!”

今天,沃朗蒂真个像狗一样地被赶出去了。先生把《每月例话·少年鼓手》的草稿交付给凯龙的时候,沃朗蒂在地板上放起爆竹来,声音震动整个教室,如枪声一般,大家都大吃一惊。先生也跳了起来:

“沃朗蒂出去!”“不是我。”沃朗蒂笑着推卸责任。“出去!”先生重复道。“不。”沃朗蒂反抗。

先生很生气,赶到他座位旁,捉住他的臂,将他从座位里拉出。沃朗蒂全力抵抗,始终力气敌不过先生,被先生拉到校长室里去了。不久之后,先生一个人回到教室里,坐在位子上,双手抱头,不出任何声音,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那种苦闷的神态,看了人都心疼。

“做了三十年的教师,竟然遇到这种事!”先生悲哀地说,直摇头。

我们所有人都不说话。先生的手持续不断地颤抖,额上直纹深得好像是伤痕。大家都担心起来。这时黛朗希起立:

“先生!您别伤心!我们都敬爱先生的。”先生听了慢慢平静下来,说:“继续上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