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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十二月(2)

访问负伤者

十八日

伤眼老人的侄子,就是帽上插红羽那位女先生所担任一级里的学生。今天在他叔父家里看见过他了。叔父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爱他。今晨,我替先生誊清了下星期要用的《每月例话·少年笔耕》,父亲说:“我们去五楼探望受伤的老人吧,看他的眼睛痊愈得如何。”我们走进了光线暗淡的屋里,老人高枕卧着,他那老伴坐在旁边陪着,侄子在屋角玩游戏。老人见了我们很高兴,叫我们坐,说已好多了,受伤的不是关键部位,四五日内就会完全康复了。“小伤而已。可怜!那孩子正担惊受怕吧。”老人说,又说医生马上就会来。刚好门铃响了,他老伴说“医生来了”,前去开门。来的却是考勒弗,他着了长外套站在门口,低了头迟迟不敢进来。

“谁?”老人问。“就是那掷雪球的孩子。”父亲说。

老人听了:“嗄!是你吗?请进来!你是来望我的,是吗?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别担心。很快就会好的。请进来!”

考勒弗似乎没看见我们,他忍住了哭脸靠近老人床前。老人抚摩着他:

“谢谢你!回去告诉你父亲母亲,说我已好多了,叫他们放心。”

考勒弗一动不动,看样子还想说点什么。“你还有什么事吗?”老人说。“我,没什么。”

“赶快回家吧,放心!”考勒弗走出门口,又停下了,眼看着送他出去的侄子的脸。还是从外套里面拿出一件东西交给那侄子,低声地说了一句:“这个给你。”就一溜而去。

那侄子将东西拿给老人看,包纸上写着“奉赠”。等打开包纸,我见了竟大吃一惊。那东西不是别的,就是考勒弗平日花大量精力搜集的,让人珍惜的邮票薄。他竟把他那奉为珍宝的东西,拿来当做报答原宥之恩的礼品了。

少年笔耕

(每月例话)

索利亚是小学五年生,那时他才十二岁,肤色白皙,一头黑发。他父亲在铁路工作,在索利亚以下还有许多儿女,一家过得很艰辛。父亲不以儿女为累赘,一味爱着他们,对索利亚有求必应,唯有学校的功课,还是再一再二叮嘱他好好学习用功读书。这是因为想他快些毕业,找到好工作,来赚钱补贴家用。

父亲老了,并且因为以往的操劳,面容更老。他要承担全家人的生活消费。他除白天在铁路工作以外,又从别处接了书件来抄写,每夜挑灯而战。近来,某杂志社托他写封寄杂志给定户的封条,用了大大的正楷字写,每五百条写费六角。这工作让人觉得很累,老人总在餐桌上,向自己家里人叫苦:

“我眼睛似乎已操劳而疲倦。这个夜工,让我少活了几年!”

有一天,索利亚向他父亲说:“父亲!我来帮你写吧。我能写得和你一样好。”

父亲坚决不允许:“不要,你应该用你的功。孩子学习是大事,就是一小时,我也不愿占用你学习的时间。孩子你有这种想法我已很高兴,但我还是不情愿你做,我决不愿累你。以后不要再说这话了。”

索利亚深知父亲的脾气,暗自想办法。他每夜夜半听见父亲停止工作,回到卧室里去。有好几次,十二点钟一敲过,就会听到椅子向后拖的声音,接着就是父亲轻轻回卧室去的步声。一天晚上,索利亚等父亲入睡后,起来小心翼翼地着好衣裳,轻手轻脚地走进父亲写字的房子里,点亮洋灯。案上摆着白纸和杂志定户的名册,索利亚提起笔,仿着父亲的笔迹写起来,心里既欢喜又有些恐惧。没多久,条子渐渐积多,放了笔搓了搓手,打起精神继续写下去。一面动着笔微笑,一面又侧了耳听着动静,怕被父亲发现。写到一百六十张,想想值两角钱了,刚刚暂停,把笔放在原处,熄了灯,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去睡。

第二天中午,父亲心情很好。原来他父亲一点也没发现。每夜重复机械地抄写,十二点钟一敲就停了笔,早晨起来把条子数一数罢了。那天父亲很开心,拍着索利亚的肩说:

“喂!索利亚!你父亲还挺年轻哩!昨晚三小时里面,工作成果要比平常多做三分之一。我的手还很灵活,眼睛也很明亮。”

索利亚沉默不语,心里却很快乐。他想:“父亲对于我替他写并不知情,却以为自己还年轻呢。好!以后也这么做吧。”

那夜到了十二时,索利亚仍起来工作。这样持续了好几天,父亲依然蒙在鼓里不曾发觉。只有一次,父亲在晚餐时说:“说来也怪,最接灯油没了很多。”索利亚听了暗笑,还好父亲没再说什么,此后他就每夜起来抄写。

索利亚因为每夜起来,渐渐体力不支,早起觉着疲劳,晚间复习还打瞌睡。有一夜,索利亚伏在案上睡熟了,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打盹。

“喂!努力!努力!做你的功课!”父亲拍着手叫。索利亚睁开惺忪的睡眼。又努力复习。可是接二连三,又同样打盹,情况愈糟糕:总是伏在书上睡熟了,或早晨起床,复习功课的时候,总是带着倦容,好像对功课很讨厌一样。父亲见这情形,屡次提醒他,结果终于动气,虽然他一向不对小孩发火。有一天早晨,父亲对他说:

“索利亚!你真愧对我!你和以前的区别不大一样!当心!你是我们全家的希望。你知道吗?”

索利亚有生以来第一次受这叱骂,心里很不舒服。心里想:“是的,那样的事不能再做了,非停止不可。”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很高兴地说。“大家听啊!这月比前月多赚六元四角钱呢。”他从食桌抽屉里取出一袋果子来,说是买来让一家人庆祝的。小孩们都很高兴,索利亚也因此精神振奋起来,元气也恢复许多,暗自思忖道:“咿呀!再继续做吧。白天多用点功。夜里依旧工作吧。”父亲又接着说:“六元四角哩!这很不错,只有这孩子——”说着指了索利亚:“我实在很烦恼!”索利亚沉默不语地受着责备,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心里却甜滋滋的。

从此以后,索利亚仍是每晚起来抄写,可是,疲劳之感更胜从前,还是支撑不住。这样过了两个月,父亲仍是斥责他,对他的脸色更渐渐担起忧来。有一天,父亲到学校去访先生,和先生谈谈索利亚的事。先生说:“是的,成绩好是还好,因为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但是用功劲不如从前了,每日总是打着呵欠,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无法集中精力学习。叫他写作文,他只是短短地写了点就算,字体也草率了,他原先时非常好,不像现在。”

那夜父亲唤索利亚到他旁边,更为严厉地对索利亚说:

“索利亚!你很难想象为了养家我多么的辛苦吧?你不知道吗?为了全家的生活我把命都拼了,你竟不屑一顾,也不管你父母兄弟怎样!”

“啊!不是!请不要这样说!父亲!”索利亚带着哭腔说。他正想坦白一切,父亲又拦住了他的话头:

“你应该知道咱们过得有多苦。一家人要刻苦努力才可撑下去,这是你应该明白的道理。我不是努力地做着加倍的工作吗?本月我原以为可以从铁路局得到二十元的奖金的,已预先派入用途,没想到那钱没戏了。”

索利亚听了把到了嘴边的话重新打住,在心里无数次的重复说:

“咿呀!不要说,还是不要说了,仍旧替父亲帮忙吧。对不起父亲的地方,从别的补报吧。学校里的功课非得用功考好不可,不能让父亲失望,但最要紧的是要帮助父亲养活一家,替父亲分忧。是的,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