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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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新月集(2)

当你用过午餐,坐在窗前读那本《罗摩衍那》,那棵树的阴影落在你的秀发和膝上时,我便要把我的小小的影子投在你的书页上,正投在你所读的那行字上。

但是你能猜出这便是你的小宝贝的小影子么?本形式约为公元二世纪间所形成。全书共分为七卷,共二万四千颂,全为叙述罗摩生平之作。罗摩就是纤摩犍陀罗,他是十车王的儿子,悉多的丈夫。他于第二世(Tretayaga)人世,是毗湿奴神第七化身。印度人视他为英雄,更有崇拜他如神的。当你在日落后拿着灯去了牛棚时,我便突然地又落到了地上,又成了你的孩子,并又求你为我讲个故事。“你去了哪里了你这捣蛋鬼!”“我不想让你知道,妈妈。”这即是你同我当时所要说的话了。

仙人世界

假如我的国王宫殿的位置被人们所知道的话,那它距离消失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白色的银是宫殿的墙壁,耀眼的黄金是宫殿的屋顶。皇后住的宫苑里竟有七个庭院;她戴的那串珠宝,抵得上整整七个王国的所有财富。不过,让我偷偷地告诉你,妈妈,我的国王的宫殿坐落在哪里。

它就在我家阳台的一角,即放着杜尔茜花花盆的那个地方。

公主沉睡在七个无法逾越的重洋的对岸。除我之外,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寻找她的踪影。她臂上有镯子,耳上佩着珍珠;她的秀发比她的身高还长。

当我用魔杖点触她时,她即会醒来,每当她微笑时,珠玉就会从唇边坠落。

不过,让我在你耳边偷偷地告诉你,妈妈;她就在我们阳台的角上住着,在那放着杜尔茜花花盆的地方。当你要去河里沐浴的时候,请你登上屋顶的那座阳台罢。

我就坐在阳台的一个被阴影挡住的角落里。我只准许小猫儿跟在我身边,因为它能找到那故事里的理发匠的住处。不过,让我在你的耳边偷偷地告诉你,那故事里的理发匠究竟住在何处。他就住在阳台的角上,在那放着杜尔茜花花盆的地方。

流放的地方

妈妈,天空上的光变成了灰色;我不清楚是什么时辰了。

我玩得没兴致了,故尔来到你这里。今天是星期六,我们应该休息。

请收起你的活计,妈妈;坐在临窗的那边,告诉我童话里的特潘塔沙漠在哪里?

雨的阴影遮蔽了整个白昼。狰狞的闪电用它的爪子撕扯着天空。当雷声在乌云里轰轰响起的时候,我总是心怀恐惧爬伏到你的身上。

当大雨一个劲儿地在竹叶子上倾泄,而我们的窗户被狂风摇得格格响时,我就爱独自与你坐在屋里,妈妈,听你讲童话里的特潘塔沙漠的故事。

它在何方,妈妈,在哪个海洋的岸边,在哪个山峰的近旁,在哪个国王的地盘上?

田地上看不见此疆彼壤的界碑,看不见村人在黄昏时归家的,也看不见妇人在树林里捡拾枯枝然后捆载到市场上去的小道儿。沙地上只能看见星星点点的黄色草地,仅有一棵树,也是那一对聪明的老鸟儿的窝巢,那里即是特潘塔沙漠。

我仿佛看到,就在这样一个乌云满天的日子,国王那个年轻的儿子,如何只身骑着一匹灰马,穿越这个沙漠,去寻觅那位被流放在世人无法知晓的重洋之外的巨人宫里的公主。

当暴雨疯狂地倾洒,电光像无数条狂舞的火蛇那样闪射的时候,他可否记起他的可怜的母亲,被国王所弃,正在清扫牛棚,眼里闪着泪花儿,当他骑马穿越童话里的特潘塔沙漠的时候?

看,妈妈,一天还未过完,天色就几乎黑了,那边村庄的路上看不见任何旅客了。

牧场上早就不见了牧童的身影,人们都已从田地里归家,坐在他们茅舍檐下的草席上,眼望着黑压压的云块。

妈妈,我把我的全部书本都放回书架上了——我现在不想做功课。

当我长得像爸爸一样大的时候,我定会学到应该学到的东西的。

然后,今天你一定告诉我,妈妈,童话里的特潘塔沙漠究竟在哪里?

雨天

乌云迅速地聚拢在森林的黑森森的边缘上。孩子,可别出去呀!湖边的那行棕树,向阴暗的天空甩着头;羽毛不整的乌鸦,静悄悄地躲藏在罗望子的窝巢里,河的彼岸正被黑沉沉的冥色所笼罩。

我们的牛拴在篱上,高声呜吼。孩子,我先将牛牵到牛棚里去。不少人都奔向池水外泄的田间,爬那些随着外泄的池水跑出来的鱼儿;雨水积成了小河,流过狭弄,犹如一个调皮的孩子故意要戏弄一下妈妈,先从她身边跑远几步一样。

听呀,有人在河滩上呼叫船夫。孩子,天色黑暗了,渡口的摆渡船早已停了。天空仿佛是在滂沱的雨上奔跑着;河里的水喧叫而且暴躁;妇人们早已从恒河畔拿着汲满了水的水罐匆匆地回家了。

一定要预备好夜里用的灯。孩子,可别出去呀!

往市场去的大道早已不见人影,到河边去的小路又太湿滑。风在竹林里嘶吼着,挣扎着,犹如一只困在网中的野兽。

纸船

我每天将一个个纸船放在急流的溪中。

我在纸船上用大黑字写上我的名字及我居住的村名。

我希翼住在别处的人能发现这纸船,知悉我是谁。我将园中开的秀利花放在我的小船上,希望这些黎明开的花能在夜里平安地抵岸。我将纸船投入水中,仰视天空,只见白色的云恰如水里张开的风帆。我不知天上有没有我的游伴将这些船放下来与我的船比赛吧!

夜来了,我趴伏在桌面上,梦见我的纸船在午夜的星光下缓缓前行。

船上坐着睡仙坐在船里,带着盛满了梦的篮子。

水手

拉琪根琪码头停泊着船夫曼特胡的船只。

这艘船无用地装载着黄麻,近乎废弃地闲置在那里很长时日了。

只要这条船能借给我,我就会给它安上一百支桨,扬起五至七个船帆来。

我决不将它航行到愚蠢的市场上去。我将驾着它游遍仙人世界里的七个大海与十三条河流。

然而,妈妈,你可别躲在角落里为我流泪。我不会做那个到森林中一去十四年才回来的罗摩犍陀罗。

我要做故事中的王子,将我的船载满我深为喜欢的东西。

我要让我的朋友阿细与我结伴。快快乐乐地在仙人世界里的七个大海及十三条河道里航行。

我将在晨光微显时就扬起风帆。正午,你正在池塘里沐浴的时候,我们已踏上一个陌生国王的版图上了。我们会路径特浦尼浅滩,将特潘塔沙漠甩在我们的身后。

当我们返归的那天,天色已晚,我将向你讲述我们所经历的一切。

我将航遍仙人世界里的七个大海与十三条河流。

对岸

我渴望到河的彼岸去。在那边,许多船只排成一行儿拴在竹竿上;人们早起乘船渡到那里,肩上扛着犁仗,去翻开他们远处的农田;在那边,牧人让他们鸣叫着的牛涉水到河边的牧场去;

日落以后,他们各自归家,只有豺狼在这野草遍地的岛上哀嚎。

妈妈,若是你能同意,我长大以后,要当这渡船的船夫。

传闻有许多古怪的池塘隐在这个高岸身后。雨停息了,成群的野鹜飞到那里去,茂密的芦苇在岸边四周节节拔高,水鸟在那里兢兢业业地产蛋。竹鸡摇着跳舞的尾巴,把它们纤小的足印留在洁净的浅滩上;

日落以后,长草头顶白花,邀月光在它的浪花儿上浮游。

妈妈,若是你能同意,待我长大以后,要当这渡船的船夫。

我要从这岸到那岸,渡来渡去,让所有村中正在河里洗澡或戏水的男孩女孩,都以惊羡的眼光望着我。

太阳升到头顶,正午取代了早晨,我将跑到你身边去,说一声:“妈妈,我想吃饭!”

一天过去,影子趴卧在树底下,我便要踏着暮色回家来。

我永远不会像爸爸那样,舍离你到城里去做事。妈妈,若是你能同,待我长大以后,要当这渡船的船夫。

花的学校

当雷声在天上施威,六月的阵雨袭来的时候。挟着潮意的东风趟过荒野,在竹林中玩起口笛。

于是无以计数的花朵从无人问津的地方冷丁跑出来,在碧草上狂欢地跳着舞。

妈妈,我真的认为那些花朵是一群在地下的学校里读书的学生。

他们整天关在教室里做功课,倘若他们想在放学以前出来玩耍,是要受到教师的严厉惩罚的。

雨一来,他们便放假了。树枝在林中相互碰触,绿叶在狂风中萧萧作响,雷云拍着巨掌,花孩子们便在此时穿了各种颜色的衣裳,兴奋无比地冲了出来。

你知道吗,妈妈,他们的家住在天上,也即星星的家园。

你没有发现他们是如何地急着要到那边去么?你没看见他们为何那样急不可耐么?反正我是能够猜得出他们是对谁扬起双臂来:他们也有他们的妈妈,就如我有自己的妈妈一样。

商人

妈妈,让我们假设一下,你在家里待着,我到遥远的异邦去旅行。

再假设一下,我的船已经装满货物在码头上等待启航了。

现在,妈妈,请你好好考虑一下再告诉我,回来的时候我要给你带些什么。

妈妈,你想要堆积如山的黄金么?在金河的岸两边,田野里长出的都是金的果实。在林荫的路上,金的花也成朵成片地落在地上。我要为你将它们全都收捡起来,放在数百上千的篮子里。

妈妈,你想要秋天那雨点一样大的珍珠么?我要渡海登珍珠岛去。那个地方,在清晨的曙光里,珠子在草地的野花上闪烁。珠子落在绿草上,珠子被汹涌的海浪一大把一大把地冲在沙滩上。

我的哥哥呢,我要送他两匹有翅膀的马,在云端里展翅翱翔。

爸爸呢,我要送他一支有神奇魔力的笔,只要持笔在手,笔就自动写出字来了。

你呢,妈妈,我非要把那个值七个国王所有财富的首饰箱和珠宝送给你不可。

同情

假如我是一只小狗,而不是你的孩子,亲爱的妈妈,当我想吃你盘子里的东西时,你会对我说“不”么?

你会撵走我,对我喝道,“滚开,你这讨厌的小狗”么?

那么,滚罢,妈妈,滚就滚罢!但是当你再叫唤我的时候,我再也不到你那里去了,也永远不吃你喂我的吃东西了。

假如我是一只冬乖巧的小鹦鹉,而不是你的孩子,亲爱的妈妈,你会将我严实地锁住,怕我飞走么?

你会对我摇手,说道,“你这只不知感恩的贱鸟!整日整夜总在咬你的链子”么?

那么,走罢,妈妈,走就走罢!我要飞到森林里去,永远不想再让你抱在手臂里了。

职业

早晨十点钟时,我沿着一条小巷到学校去。

我每天都会遇到那个小贩,他叫卖着,“买镯子呀,亮晶晶的镯子!”

他没有什么急着要办的事情,他没有一定要走的某个街巷,他没有一定要去的某个地方,他没有一定要赶回家的某个时间。

我愿意当一个小贩,在街上谋生,叫卖着“镯子呀,亮晶晶的镯子!”

我从学校里回家时是下午四点。在一家门口,我发现一个园丁在那里掘地。他用他的锄子,想如何掘,就如何掘,尘土弄污了他的衣裳,无论他被太阳晒黑了还是身上被淋湿了,都无人责怪他。

我愿意做一个园丁,在花园里掘地,谁也不会来阻挡我。

天色刚黑,我就被妈妈送到床上。透过窗口,我看见更夫不停地走来走去。又黑又冷清地小巷,路灯竖在那里,犹如一个头上长着一只赤目的巨人。更夫拎着他的提灯,与他身边的影子一同走着,他一生一次都未能上过床。我愿意当一个更夫,通宵在街上走,拎着灯去追赶影子。

长者

妈妈,你的孩子真愚!她是那样的幼稚可笑!她弄不清路灯与星星的区别。当我们玩着将小石子当食物的游戏时,她便以为小石子真是吃的东西,竟想放入口中咀嚼。当我放在她面前一本翻开的书,要她读a,b,c 时,她竟用手将书页撕了,还无比快活地叫起来;你的孩子就是如此做功课的。

当我生气地责骂她,怪她顽皮时,她却无端地放声大笑,觉得很有趣。

谁都知道爸爸远在城里,然而,倘若我在游戏时高叫一声“爸爸”,她便要惊喜地四处张望,以为爸爸真的在她身边。

当我把洗衣人牵来取脏衣服的那头驴子当成学生,并且正告她说,我是老师,她却毫无因由地乱管我叫起哥哥来。

你的孩子要逮月亮。她是如此的可笑;她将格尼许称为琪奴许。

妈妈,你的孩子真愚,她是那样的幼稚可笑!

小大人

我人很小,因为人们管我叫小孩儿。到我爸爸那个年纪时,才能成为大人。如果我的老师走来说道,“时间不早了,将你的石板和书拿来。”

我就会告诉他说,“难道你没看到我早已同爸爸一般大了么?我决不能再上学。”

我的老师便吃惊地说道,“他读不读书可以自便,因为他早已长大了。”

于是我就穿了衣服,走到人头攒动的市场里去。若是我的叔叔跑过来说道,“你会迷路的,我的孩子;叔叔领着你罢。”我就要回答说,“你没感觉出么,叔叔,我早就跟爸爸一般大了?我必须要独自一人到市场去。”

于是叔叔就会说道,“不错,他随便到哪去都行,因为他早已是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