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老人
“一封信吗,亚桑老爹?”“是的,先生……是从巴黎来的。”这个忠厚的亚桑老爹,对是从巴黎来的感到非常开心……我呢并不怎么开心。这封来自巴黎让——雅克街的信,一大清早就忽的来到我的书桌上,我有种预感觉得可能会让我浪费掉一整天的时间。我没有弄错,您倒是自己看看吧:
你得帮我一个忙,亲爱的朋友。把你的磨坊关上一天,马上动身到埃吉耶尔去一趟……埃吉耶尔是离你家三四法里的一个很大的村庄——也就是散一次步而已。到了之后你打听修道院办的女孤儿院在哪里。过了孤儿院,头一所房子是一所有灰色护窗板的矮房子,后面有小一片园子。你进去,不用敲门——门总是开着的——进门后你得提高嗓门:“你们好,老人家!我是莫里斯的朋友……”很快你就会看见两个矮小的老人,啊!很老很老,老得不能再老,从他们的大扶手椅里向你伸出他们的双臂,你就代表我好好的亲热地拥抱他们,就如同他们是你的亲人一样。接着你们聊聊天;他们会谈到我,仅仅谈到我;他们会讲许许多多可笑的事给你听,你认真听,千万别笑……你不会笑,是吗?……他们是我的祖父母,两个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老人,他们已经有十年没有见到我了……十年,时间不短啊!不过又能怎么样呢?我,巴黎把我拴住了;而他们呢,已是风烛残年……他们那么老,要是来看我,难保不在半路上送命……多亏你在那边,我亲爱的磨坊主,两个可怜的老人儿拥抱你,多少会觉得是拥抱我本人……我曾经常常向他们谈起我们,谈起我们深厚的情谊……见鬼的友谊!这天早上天气恰好十分晴朗,不过根本不适于在大路上奔波;密史脱拉风猛烈日大,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普罗旺斯的白天。当这封讨厌的信来到时,我本来已经在两块岩石之间选好我的向阳的安乐窝,我打算像蜥蜴似的在那儿待上一整天,听着浪涛尽享阳光……总之,有什么办法呢?我小声抱怨着关上了磨坊,把钥匙塞在猫洞底下,带上我的手杖、我的烟斗,出发了。
我大约在午后两点到达埃吉耶尔。村子里十分安静,所有的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在林荫大道旁的那些蒙尘的榆树上,知了似乎永不疲倦地歌唱。村政府的广场上有只驴子懒洋洋的在晒太阳,一群鸽子在教堂的喷泉上飞翔,只是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指点我孤儿院的方向。幸好有一位神仙婆婆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她正蹲在她家门角落里纺纱。我告诉她我正在找什么;这位婆婆法力惊人,她只是举了一下她的纺纱杆,孤儿院就像玩魔法似的立刻矗立在我面前……这是一所黑色的、阴沉沉的大房子,在它的有尖形拱肋的大门上非常孤傲地立着一个红粗陶的十字架,十字架周围还有一点拉丁文。在这所房子旁边我看见了另外一所比较小的房子。灰色的护窗板,园子在后面……我立刻就认出来了,我没有敲门,径直走了进去。
我永生都无法忘记这阴凉、静谧的长走廊,粉红色的墙壁,隔着浅色的帘子在深处来回摇曳的小园子,还有绘着鲜花和提琴的褪色的护墙板。我觉得仿佛来到了塞代纳时代的一位代表国王或领主执法的大法官的家里……过道尽头,左边的一扇门半开半掩,从里面传出大时钟的滴答声,还有一个儿童的嗓音,不过是一个上学的儿童的嗓音,正在一字一顿地念着:“这……时……圣……伊……里……奈乌……喊叫……我……是……主的……麦……粒……我……应该……让……这些……野……兽……的……牙齿……咬……碎……”我轻轻走到这扇门跟前向里面看去……在一间安静的、暗淡的小房间里,有一个颧骨红红的、甚至连手指尖都起了皱纹的慈祥老人,嘴巴微张,双手放在膝头上,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睡着了。在他脚边,有一个穿着蓝衣裳——宽大的短披肩和小小的软帽,孤女的服装——的小女孩,正在认真念一本好像比她人还大的书上的圣伊里奈乌传……她这种颇有神奇魔力的朗读对整所房子似乎都产生了作用。老人在他的扶手椅里睡着了,苍蝇在天花板上睡着了,金丝雀在窗口的笼子里睡着了。大时钟滴答滴答地鼾声四起。整间屋子里只有阳光醒着,它从关着的护窗板缝里笔直地漏进来,白晃晃,里面充满了生气勃勃的火星儿和微小的停不下来的华尔兹舞……在一片酣睡之中,那个女孩子继续庄重认真地念下去:“立……刻……两只……狮……子……朝……他……扑了……过来……把……他……吞……下去……”就在此刻我走了进去……纵然圣伊里奈乌的狮子冲进屋里也不会像我这样引起更大的惊动。实在是一次戏剧性的突变!小姑娘惊异的叫了一声,大书跌落在地,金丝雀、苍蝇醒了,时钟敲点了,老人惊慌失措,蓦地站起来,我自己呢,却颇为局促不安,停在门槛上,高声叫喊:
“你们好,老人家!我是莫里斯的朋友。”啊!要是您这时候能亲眼目睹这个可怜的老人,要是您可以亲自看见他伸出双臂朝我走过来,拥抱我,紧紧握住我的两只手,激动地一边在屋里跑来跑去,一边说:
“我的天主!我的天主!……”
他的脸笑得如同一朵绽开的野菊花,他的脸涨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啊!先生……啊!先生……”然后他朝屋子里面走去,嘴里喊着:“玛梅特!”
一扇门开了,过道里响起了一阵小兔子般的疾走声……这是玛梅特。饰着大蝴蝶结的便帽,淡褐色的连衫裙,按照旧时的礼仪,拿在手上以示敬意的绣花手绢,再没有什么能比这个小老太婆更漂亮的了……让我又多一层感动的是他们俩十分相像。如果给他戴上用一根带子扎住的假发,再打上黄蝴蝶结,他也可以叫玛梅特。只不过真正的玛梅特在她的一生中一定淌过许多眼泪,她比她老伴的皱纹还要多。像老伴一样,她身边也有一个孤儿院的女孩子,穿着蓝色的短披肩的小保姆,与她形影不离;看见这一对被两个孤女照顾的老人,这是我们能想象到的最令人感动的事。
一进来玛梅特就马上对着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屈膝礼,不过老头儿的一句话把她的屈膝礼打断了:
“这是莫里斯的朋友。”瞧,她立刻浑身发抖,泪如泉涌,手绢也落在地上,脸变得通红通红,比他还红……这对老人,血管里只剩下一滴血,但是一激动,全涌到脸上来了……“快,快,拿把椅子……”老太婆对她的小姑娘说。
“打开护窗板……”老头对他的小姑娘说。他们每人拉住我的一只手,迈着碎步急忙把我领到窗前,为了更好地看看我,窗子已经全部打开。扶手椅搬过来了,我坐在两人之间的一张帆布折凳上,两个女孩在我们身后,急切的询问于是开始了:
“他好吗?他在干什么?他怎么不来?他开心吗?……”
没完没了!这样一连问了几个钟点。我呢,尽量回答他们的问题,讲了我知道的有关我的朋友的详情细节,还脸不红心不跳地随口编造了我不清楚的详情细节,尤其注意避开承认我从未注意他的窗子有没有关好,或者他房间里的墙纸是何种颜色。
“他房间里的糊墙纸!……是蓝色的,太太,浅蓝色的,上面还有花环……”
“真的吗?”可怜的老太太万分感动地说;她朝她的丈夫转过脸来又补充说:“他真是一个好孩子!”
“啊!是啊,他真是个好孩子!”另外一个高兴地接过话茬说。
我开口讲话的整个时间里,他们俩不住地点头,会心地微笑,互相眨眼睛,彼此心领神会,再不然就是老头凑过来对我说:
“说得大声一点……她的耳朵有点背。”她这边也对我说:
“声音高一点,求求您!……他听不太清楚……”于是我提高了嗓门;两个人微笑着致谢;在微笑中他们俯向我,仿佛要从我的眼睛深处寻找他们的莫里斯的影子,我呢,我非常感动地从这苍老的微笑里见到了这个若隐若现的,几乎难以觉察的影子,好像我看见了我的朋友在遥远的雾里正在对我微笑。
突然间老头儿从扶手椅上站起来:
“我想起来啦,玛梅特……他可能还没有吃过中饭!”
玛梅特一下子慌张地朝天举起双臂:“还没吃过中饭!……我的天啊!”我还以为说的又是莫里斯,正准备回答说这个好孩子从未等到十二点以后才吃饭。然而,不,他们谈的是我;在我老实坦言还没有吃过以后,应该瞧瞧立刻引起多大忙乱啊!
“快摆餐具,蓝衣小姑娘们!房间中间的那张桌子,用星期日的桌布,带花的盘子。别笑得这么厉害,好不好,赶快……”
我相信她们是在赶快。在手忙脚乱地打碎三个盘子的时间里,中饭准备好了。
“一顿便饭!”玛梅特把我领到饭桌跟前,对我说,“不过您一个人吃……我们上午已经吃过了。”
这一对可怜的老人!无论何时您去看他们,他们总是说上午已经吃过了。
玛梅特的便饭,是一点儿牛奶,几个椰枣,一块像烫面松糕的小船饼,这些够她和她的那些金丝雀吃上一个星期的……却不料我一个人把所有这些食物全都吃下去了!……故而在饭桌周围激起了强烈的愤怒!两个蓝衣小姑娘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用臂肘互相推着,金丝雀在那边的鸟笼里似乎也在说:“啊!这位先生把整块小船饼都吃下去了!”
我真的把一整块全吃下去了,而且自己简直毫无察觉地把它全吃了,因为我正忙着在这间明亮、安静、又散发着古老气息的房间里到处张望……尤其是两张小床我几乎无法从上面移开我的视线。这两张床,简直像摇篮,我想象着早上,天蒙蒙亮,它们还罩在带流苏的床帏里的情形。三点钟的钟声响了。这是所有老人一觉醒来的时辰:
“你睡着了吗,玛梅特?”“没有,亲爱的。”“莫里斯不是一个好孩子吗?”“啊!是的,是一个好孩子。”
我这样想象着一次完整的交谈,只缘于我看见并排摆着的这两张老人的小床……就在这时候有一个惊险的场面出现在屋子另一头,大橱的前面。原来是老先生想取下最上面的一层搁板上的一瓶烧酒浸樱桃,它等莫里斯已经等了有十年之久,他们想为我打开它。不顾玛梅特的反复劝说,老先生坚持要亲自取他的樱桃;在他的太太的担心中他战战兢兢地爬上一把椅子,试着够到那上面……您现在看见这个画面了,老头儿胳膊腿都不住的哆嗦,双手使劲往上够,蓝衣小姑娘牢牢扶住他的椅子,玛梅特在他身后伸着双臂,气喘吁吁,还有一股淡淡的柠檬香从打开的大橱和一叠叠整洁的本色布被单里散发出来……真迷人。
经过一番努力,他终于从大橱里取出这只珍藏的大口瓶,还取出一只整个儿凹凸不平的旧银杯子,莫里斯小时候用的银杯子。他为我盛了满满一杯子樱桃;莫里斯那么爱吃樱桃!老头儿一边替我盛,一边带着一种美食家的骄傲神色在我耳边说:
“您呀,您能吃到,运气真好!……这是我太太做的……您有口福了。”
唉!他的妻太太做的,不过她忘了加糖。有什么办法!人上了年纪就变得丢三落四了。我可怜的玛梅特,您的樱桃真难吃……即使如此,我还是连眉头也没有皱一皱,把它们吃得光光的。
饭吃完以后我站起来向我的主人们道别。他们真心想把我多留一会儿,好痛痛快快地谈谈他们的好孩子,然而天黑下来了,磨坊离得又很远,不得不走了。
老人和我同时站了起来。“玛梅特,我的礼服!……我要送他到广场。”玛梅特心里一定想天气已经转凉了,送我到广场去不太合适,不过她的心思一点儿也没有流露出来。只是在帮他套上他那件礼服,那件螺钿扣子的烟草色礼服的袖子时,我听见这个深情的人儿对他柔声说:
“你不会回来太晚,是吗?”他呢,狡猾地说:“嘿!嘿!……我不知道……可能……”
接着他们笑着你看我,我看你,蓝衣小姑娘看见他们笑也笑了起来,金丝雀在它们的角落里也以它们的方式笑了……我只告诉你,我猜樱桃的芬芳把他们全都熏得有点醉了。
……老先生和我出来时,夜幕已经降临。那个蓝衣小姑娘远远地跟着我们,好把他领回去;但是他没有看见她,像个男子汉那样非常骄傲地靠着我伸出的手臂朝前走去。玛梅特神清气爽,从家门口看见这一切,她望着我们,温柔优雅地点着头,似乎在说:“我可怜的丈夫,还是那样!……他还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