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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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纳韦尔美人号(3)

本堂神父先生是个好心眼儿的老实人,他很容易听信别人的意见,最后他总能找到《圣经》上的一段话或者哪位早期天主教作家的一句话,来为自己改变意见找理由。

“我的堂区信友们有道理。”他摸着没刮干净的下巴对自己说。

“不应该做考验上天的冒险事。”

但不管怎么说,卢沃夫妇还是好人,他照例以神父的身份对他们进行访问。

他看见卢沃大妈正在用一件旧粗布短工作服替维克多改做一条短裤,因为这孩子来时什么也没有带,而做家庭主妇的她不能允许她周围有破衣烂衫。

她递给本堂神父先生一张长凳,他谈到维克多,暗示说在主教大人的保护下,或者把他送进奥顿的孤儿院,卢沃大妈无论和谁说话都心直口快,想什么就说什么,她坚决地回答:

“孩子对我们说来是个负担,这是肯定的,神父先生;我觉得,弗朗索瓦把他给我带来,又一次证明了他不是一只鹰。”

“我的心肠并不比孩子他爹硬;要是我遇见维克多,我也会感到难过,不过我会把他留在他所在的地方。”

“但是,既然已经带来了,就不能再推出去;要是有一天因为他我们陷入困境,我们也不会求任何人施舍。”

这时候,维克多抱着搂住他脖子的米米尔走进船舱。小娃娃因为断了奶发脾气,作为发泄,不肯把脚放到地上。

她正在出牙,见谁都咬。看到这种情况,本堂神父先生非常感动,他把手伸到捡来的孩子头上,庄严地说:“天主降福于大家庭。”

说完他走了,十分开心在记忆中找到这么一句适合当时情景的警句。

卢沃大妈说维克多现在成了家里人,她没有说谎。有头脑的女人虽然抱怨,不停地说把孩子送回到警察分局长那里去,却也喜欢上了这个一步不离围在她裙子边的、脸色苍白的可怜孩子。当卢沃有时认为她做得有些过头时,她总是那句现成的回答:“当初就不应该收留他。”

他一满七岁,她就送他跟克拉拉一起上学。带篮子和书的总是维克多。莫尔旺的那些小孩胃口大,肆无忌惮,为了保护点心,维克多常常英勇地和他们打架。他在念书上表现出来的勇气不亚于在打架上表现出来的。尽管他只是在冬天,船不航行时才上学,但是他回来后,比那些笨头笨脑吵闹喧嚷一年到头对着识字课本打呵欠的乡下小孩要懂得多。

维克多和克拉拉从学校回来要经过森林。两个孩子很喜欢看伐木工人砍树。因为维克多轻巧敏捷,伐木工人让他爬到枞树顶上,捆用来把树拉倒的绳子。他越往上爬显得越小,到了树顶上,克拉拉就害怕起来。

他呢,很勇敢,故意摇摇晃晃来吓唬她。

也有时候他们到莫让德尔先生的木材堆栈去看他。他是个木工,长得干瘪瘦前,像根火柴棍。他独自一个人住在村外的森林里。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亲戚朋友。这个从涅夫勒省偏远处迁来的陌生人,住在村子外面,远离其他的人开了一家木材堆栈,长时间来一直令村里的居民十分好奇。

六年来,不论天气好坏,他都不停地奋力干活儿,好像是陷在极端贫困之中似的。要知道对任何人这也不是个秘密:他很有几个钱,买卖做得很大,常常到科尔比尼去找公证人出出主意怎么存放他攒下的钱。

他曾经告诉本堂神父,他是个鳏夫。这是大家所知道的他的全部情况。远远地看见孩子们来了,莫让德尔放下锯子,停止工作,跟他们谈话。他非常喜欢维克多,教维克多用刀子把碎木块雕成小船。

有一次他对维克多说:“你让我想起了我失去的一个孩子。”不过很快又像后悔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似的,他又连忙补充:“啊!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天他对卢沃老爹说:

“要是您什么时候不想要维克多了,把他给我吧。”“我没有继承人,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我要送他进城上中学。以后再让他通过考试后进林学院。”但是弗朗索瓦还处在他们自己的高尚行为的影响之下。他拒绝了,莫让德尔开始耐心地等待,等待着由于卢沃家庭逐渐扩大,或者经济上拮据,船主不愿再收养孩子的时机来到。

命运看来是愿意眷顾他的。实际上,我们几乎可以认为厄运伴着维克多一起登上了纳韦尔美人号。从这个时刻起,一切都不顺遂。木材卖得很不好。埃基帕热在每次交货前都会撞坏手脚。

最后,有一天,准备动身到巴黎去的时候,卢沃大妈病倒了。

在孩子们的混乱和哭叫声中,弗朗索瓦晕头转向。他把汤和药茶搞混了。他笨手笨脚惹得病人不耐烦,到最后他放弃了自己去照顾她,让维克多去照顾。船主有生以来第一次一个人去购买木材。

他徒然地用他的绳子缠绕那些树木,一连测量了三十六次,算来算去却总也没算明白,你们也知道那个著名的算法:

“我乘以,我乘以……”会算的是卢沃大妈!

他糊里糊涂地收下定购的木材,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情动身到巴黎去,遇上了一个狡猾的买主,趁机欺骗他。

他十分难过地回到船上,坐在床脚边,哑着嗓音伤心地说:

“我可怜的老婆,快点好起来吧,不然我们就完蛋了。”

卢沃大妈慢慢地康复了。她与厄运进行斗争,尽最大努力做到收支平衡。

要是他们有钱买一条新船,他们就能够重振他们的买卖,然而由于生病,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而赚到手的那点儿钱也都用来堵已经在苟延残喘的纳韦尔美人号的窟窿。

维克多对他们来说变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四岁的孩子,一件粗布短工作服改改就可以给他穿,不需要多花钱就可以给他吃饱。现在他十二岁了,尽管他还有点瘦,青筋暴露,有成年人的食量和胃口,当埃基帕热弄伤自己身体时,却还不能指望让他去操挠钩。

情况越来越糟糕。最后一趟旅程,好不容易才溯塞纳河而上,最后到达克拉姆西。

纳韦尔美人号四处漏水;只靠填缝已经不能应付了,必须修补整个船壳,最好是把它丢掉,换一条新船。三月的一个晚上,正好是开航到巴黎去的前夕,一脸愁容的卢沃在结清了木材账以后,向莫让德尔告辞。木工请他到家里去喝一瓶酒。

“我有话要对你说,弗朗索瓦。”他们走进小屋。

莫让德尔满满斟了两杯酒,面对面在桌前坐下。“卢沃,我以前并不像现在这么孤苦伶仃。”

“我记得,有段时间,我也有一个幸福的人应该有的一切:不多的钱和一个不错的太太。”

“我失去了一切。”

“都是因为我的错。”

木工停住不说了;已经准备好的坦白话卡在他的嗓子里。

“我从来不是一个混蛋,弗朗索瓦,但是我有一个坏毛病……”

“你?”“我现在还是这样。”

“我爱钱胜过一切。”

“就是因为这个才造成了我的不幸。”“怎么回事,我可怜的莫让德尔?”“让我讲给你听。”

“一结了婚,我们有了孩子,我就想方设法要把我老婆送到巴黎去,寻一个当奶妈的位子。”“这样可以有很高的收入,而且只要当丈夫的好好安排,一个人就可以把家管好。”“但我老婆不愿意和孩子分开。”她对我说:“可是,我的男人,我们就这样钱已经赚得足够花的了!”

“再多出来的钱就是万恶的!”“它不会给我们带来好处。”“把这种收入留给那些已经有孩子的贫苦人家,别让我离开您而难过吧!”“我根本听不进去,卢沃,我逼她走。”“然后呢?”“后来,我的妻子找到了一家人家,她把我们的孩子交给一个老妇人带回乡下。”“她把他们送到火车站。”

“而此后他们就没音讯了。”“你老婆呢,可怜的莫让德尔?”“她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奶水回掉了。”

“她死了。”

他们两人都沉默下来,卢沃是因为他刚听见的事大受触动,而莫让德尔则是因为回忆令他不堪忍受。

先开口的是木工:

“为了惩罚自己,我过我现在过的这种生活。”

“我远离大家生活了十二年。”

“我再也撑不下去了。我担心会一个人凄凉地死去。”

“要是你可怜我,请把维克多让给我,让他代替我失去的那个孩子。”卢沃感到非常为难。

维克多让他们花费很多钱很多心血。

但是要是在他马上就可以帮衬家里的时候和他分开,那他们为了养大他而费的心血就白搭了。

莫让德尔猜到了他的心思。“当然,弗朗索瓦,若是你把他给了我,我会多多补偿你的花费。”

“对孩子也会有好处。我每次看见来到树林里的那些林学院学生,总忍不住对自己说:我也可以把我的孩子培养成像他们一样的一位绅士。”

“维克多活泼勤快,我喜欢他。你也知道我会像待亲生儿子一样待他。”

“怎么样,就这样说定了?”当天晚上,孩子们在纳韦尔美人号船舱里睡下以后,夫妻俩议论起这件事。有头脑的女人试着进行推理。

“你看,弗朗索瓦,我们已经为这个孩子做了我们所能做到的事。”

“天主知道我们希望留着他!”

“但是,既然有这样一个机会,让我们和他分开而又不会使他遭到不幸,那就应该尽量拿出勇气来。”他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床那儿,维克多和米米尔睡着了,是孩子们的那种平静的、酣畅的睡眠。“可怜的孩子!”弗朗索瓦嗓音中充满温存。他们听见河水围着船壳柔柔地拍打着,偶尔有火车的轰鸣声划破夜空。卢沃大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天主可怜我们,弗朗索瓦,我要留着他!”

生活是艰苦的

维克多马上就十五岁了。这个脸色苍白的小家伙,仿佛一下子长高了,变成了一个肩膀宽阔,举止文静的壮小伙。自从他在纳韦尔美人号上航行以来,他已经如同一个老船家一样开始熟悉他的路途,他知道路上那些浅滩的名字,他能判断出水位的高低,他会使篙,还会掌舵。

他系一条红裤带,穿一件腰部鼓起来的粗布短工作服。

当卢沃老爹把舵柄交给他的时候,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克拉拉来到他身旁织毛线,她喜欢看他那张表情平静的脸和坚定有力的动作。这一趟从科尔比尼到巴黎的路程是艰苦的。因为秋雨使塞纳河暴涨,冲坍了所有的水坝,像匹脱缰的野马朝大海奔腾而去。船家们心急如焚,急于交货,河水已经涨得和码头一般高,每隔一小时从船闸管理站发出的电报都是坏消息。据说那些支流冲垮了堤坝,淹没了田野,大水在上涨,疯了似的不停地上涨。

码头上挤满人群;人,大车,马匹乱成一团;蒸汽起重机在半空中来回挥舞着它们的长臂。

酒市场已经清理干净。四轮大车运走了一箱箱食糖。

牵引船离开了船棚;码头空了;一连串的运货马车沿着斜坡往上爬,如同军队列队行进似的逃避大水。

卢沃一家由于河水的暴涨还有暗夜里的停泊迟疑耽误了,他们已经无法按时把木材交出去。

大家都动手干活儿,晚上就着煤气街灯和提灯的灯光干到夜深。

十一点钟,船上载运的所有木材都堆放在码头的沿河栏杆底下。

由于细木工匠杜巴克的车子没有来,他们就睡觉了。这是一个可怕的夜,铁链子不时吱嘎作响,船壳板的爆裂声,船与船的相撞声。

纳韦尔美人号被摇晃得快散了架,像一个受尽折磨的病人一样忍不住连连呻吟。

完全无法睡着。卢沃老爹,他的妻子,维克多和埃基帕热天刚亮就起身,把孩子们留在床上。塞纳河的水位在夜里又上涨了。它像大海一样波涛汹涌,在低沉的天空下绿色的河水肆意流淌着。码头上毫无生气。水上不见一条小船。

又有一些房顶和围墙的碎块随波而下。在桥的那边,巴黎圣母院立在雾中依稀可辨。一秒钟也浪费不起了,因为河水已经越过了地势低处的港口护墙;细小的浪头舔着木板的端部,一堆堆的木材已经垮下来了。

弗朗索瓦、卢沃大妈和杜巴克在齐膝深的水里装车。不料身后猛地一声巨响,把他们吓坏了。一条载着磨石粗砂岩的平底驳船链子断了,撞到码头,从艏柱裂到艉柱,开始迅速下沉。水面先是裂开,接着很快就是一阵旋涡。正当他们被这次沉船吓得瞠目结舌、不能动弹的时候,他们听见背后传来叫嚷声。纳韦尔美人号的链子被震开了,它离开了岸边。

卢沃大妈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我的孩子!”维克多已经冲进船舱。他再出现在甲板上,小的抱在怀里。

克拉拉和米米尔跟在他后面,他们个个朝着码头伸出了双手。

“接住他们!”“一条小船!”“一根绳子!”怎么办?

不可能靠游水把他们全都带过去。

埃基帕热吓得如同无头苍蝇到处乱转,却束手无策!

必须尽全部力量靠岸。

面对这个头脑混乱几乎崩溃的人和这些啼哭的孩子,维克多临时充当船长,感到自己有救他们的力量和把握。

他下命令:“快!扔缆绳!”

“赶快!”

“抓住!”他们再次尝试。

但是纳韦尔美人号已经离码头太远,缆绳次次都落在水里。

于是,维克多朝船舵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叫喊:“不要怕!我来对付!”果然他猛地一扳舵柄,纠正了航向,船侧着身子顺流而下。

在码头上,卢沃惊惶失措。他想跳到水里去和他的孩子们在一起,但是杜巴克拦腰抱住他,卢沃大妈则吓得双手蒙住脸不敢看。现在纳韦尔美人号航行稳定,以一艘拖轮的速度朝奥斯泰利兹桥疾驶而去。维克多平静地靠在舵柄上,他边掌舵,边安慰孩子们,边指示给埃基帕热。他相信一切都会平安无事,因为他驾着船稳稳地笔直朝悬挂在主桥拱中间、向船家指示航线的那面红旗驶去。

但是桥洞的跨度是不是够高,能不能过得去,我的天主!

他看着桥迅速地迎面接近。“用挠钩,埃基帕热!你,克拉拉,别离开孩子们。”他努力扳稳舵。

他已经感觉到桥洞的风。桥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