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纳韦尔美人号(4)
受冲力的推动,纳韦尔美人号发出一阵可怕的响声,消失在桥洞里,但是还不是那么快,所以聚集在奥斯泰利兹桥上的人群还来得及看见那个木腿水手使用挠钩没有钩住,脸朝下栽倒下去,而那个掌舵的孩子大声叫喊:
“钩住!钩住!”纳韦尔美人号到了桥底下。
在桥洞的阴影里,维克多清清楚楚地分辨出嵌在桥墩基部里的那些巨大铁环,头顶上的拱顶的那些接缝,远远地还看见了一座座其他的桥,桥孔里现出一小块一小块的天空。
接着天际线突然变得开阔了,就像刚从地窖里出来,到了户外,感到一阵目不暇接,头顶上是一片叫好声,眼前是天主教堂,仿佛是一艘抛锚在河边的战舰。
船突然一下子停住。几个管桥的人成功地抛下一个钩子钩住船边。维克多冲缆绳奔过去,把缆绳结结实实地系在钩绳上。
大家看见纳韦尔美人号掉头,被缆绳牵着打旋,在一股拽它的新的力量下屈服,下来了载着一伙孩子船员和十五岁的船长,慢慢地靠上了图尔内尔码头。
啊!晚上,所有的人聚在船舱里,围着冒热气的炖肉,又快乐又兴奋!这一次锚抛得很牢固,缆绳系得很结实。
小英雄坐在上座,也就是船长席上。
经过早上惊心动魄的一幕,虽然大家的胃口都不太好,却正像危难过后一样,一个个都心花怒放。
大家都完全放松下来了。大家隔着桌子眨眼睛,好像在说:“哎!如果当时我们把他送回到警察分局长那里去,现在会怎么样?”卢沃老爹笑得合不拢嘴,湿润的眼光反复扫视着他的一窝儿女。
他们看上去就如同交上了好运,如同纳韦尔美人号已经焕然一新了,如同买彩票中了头彩。
船主用拳头轻捶维克多。这是表达他的疼爱与赞赏的一种方式!“维克多真棒!”
“那一下舵扳得多厉害!”
“埃基帕热,你看见了吗?”
“我啊,做船主的,嘿!嘿!我也不会比他干得更好。”
这个老好人足足有两个星期停不下的激动和惊喜,在各个码头间反复跑来跑去讲述那一舵是怎么扳的。
“你明白……船偏离航路……这时候他呀……”“啪”的一声,他做了一个扳舵的利索姿势。这期间,塞纳河水位往下降,出航的时刻近了。一天早上,维克多和卢沃正在上甲板上抽水,邮递员送来一封信。背面有一个蓝色印章。
船家用一只稍微发颤的手拆开信,由于他在阅读方面不比计算方面强多少,所以他对维克多说:
“你,念给我听听。”维克多念道:“第十二区警察分局。”
“船主卢沃(弗朗索瓦)先生,请马上来一趟警察分局。”
“就这些?”
“就这些。”卢沃离开了整整一天。
晚上回来,他的快活喜悦一扫而空。他锁紧眉头,面带怒容,一言不发。卢沃大妈觉得莫名其妙,等孩子们都到甲板上玩耍以后,她问他:“出了什么事?”“我心烦。”“因为交货?”“不,因为维克多。”
他讲了他去见警察分局长的经过。“你知道那个抛弃他的女人吗?她不是他母亲。”“啊?真的吗?”
“他是被她拐骗来的。”“你怎么知道?”“是她自己在临终前向分局长坦白的。”
“这么说,那你知道他的父母的名字了?”卢沃哆嗦了一下。“你怎么会认为我知道?”“那还用说!因为他们把你叫去了。”弗朗索瓦生气了。“要是我知道,我可能早就对你说了!”
他气得满脸通红,走出去,门被他砰的一声关上。卢沃大妈直纳闷。
“他这是怎么啦?”是的,弗朗索瓦,他这是怎么啦?从这一天起,他的态度,他的谈吐,他的性格,全都变了。
他吃不香,睡不着,夜里自言自语。他居然还跟自己的老婆顶嘴。他和埃基帕热争吵,粗鲁地对待周围的人,特别是维克多。
卢沃大妈惊讶不已,问他怎么了,他态度蛮横地回答:
“没什么。”
“难道我哪里做错了吗?”“你们全都合伙跟我作对。”
可怜的女人枉费心机:
“我敢肯定,他是病了!”有一天晚上,他突然为了莫让德尔又对他们大发雷霆,她相信他真的是疯了。当时航程就要结束,马上就会到达克拉姆西。维克多和克拉拉谈到学校,男孩子说他非常开心又能和莫让德尔再见面,卢沃老爹顿时怒发冲冠:“少跟我提你的莫让德尔。”
“我再不愿意和他打交道了。”做母亲的不高兴了:
“他对你怎么啦?”“他对我……他对我……那与你无关。”
“可能我还是一家之主吧!”唉!他这个一家之主现在做到了那么强横无理的地步,竟没有像平常那样在科尔比尼停留,朝上又航行了两法里,到了森林中间。
他声称莫让德尔每次做买卖都只想着占他的便宜,他若是跟另外一个卖主做生意会好很多。
离开村子太远了,无法再去上学了。维克多和克拉拉整天在林子里四处跑着拾柴。他们累了,就把柴放在沟坡上,就地坐在花丛里。维克多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让克拉拉念。
他们看着阳光透过树枝洒落下来,轻舞的阳光静静照在他们的书页上,照在他们的头发上。周围有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子低吟浅唱;远处是寂静的树林里的寂静。他们心里一片喜悦。
有时他们留连的时间太长了,就只好沿着那条横着一条条树干的影子的大路赶快走回去。
在路的尽头他们可以看见直立在一角蓝天里的纳韦尔美人号的桅杆,还有在河面上弥漫的薄雾里隐隐闪现的火光。
这是卢沃大妈在水边的露天地上用细树枝燃起火在烧菜。
米米尔头发蓬乱得像个小鸟窝,衬衫角从短裤里露出来;他依恋在母亲身边紧盯着锅子。
小妹妹在地上滚来滚去自得其乐。埃基帕热和卢沃在抽烟斗。一天晚上,正吃着晚饭,他们看见有个人从林子里出来,朝他们走过来。“瞧,莫让德尔!”这是那个木工。老多了,头发也白多了。
他手上拄着一根棍子,说话时气喘吁吁。他来到卢沃跟前,朝卢沃伸出手。“怎么!弗朗索瓦,你不认我这个朋友了?”
船家嘟嘟哝哝回答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啊!我不怪你。”他看上去十分疲惫衰弱,卢沃大妈的心被打动了。她没有注意到她丈夫心情不好,递给他一张凳子,请他坐下。
“您身体还好吧,莫让德尔先生?”“我受寒受得很重。”他话讲得很慢,声音简直听不清。病痛使他变得温和了。他讲到他打算离开当地,搬到涅夫勒省偏远的地方去住。
“完了;我不能再做买卖了。”
“我现在富了;我有钱,有许多钱。”
“不过又有什么用呢?”
“我没有办法买回失去的幸福。”弗朗索瓦拧紧眉头听着。莫让德尔接着说下去:“我越老越感到孤苦伶仃的痛苦。”
“过去,我在干活中还能忘掉;但是现在,我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干活儿了。”
“我对什么都失去兴趣了。”“所以我要换个地方住,说不定这样可以忘掉烦恼。”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转向孩子们。
这时候维克多和克拉拉背着柴禾从林间的大路上走出来。
他们看见了莫让德尔,扔掉柴捆,向他飞快地奔过去。
他还像过去一样温和慈爱地招呼他们,对脸色阴沉的卢沃说:“你,你多幸福,你有四个孩子。我什么也没有了。”他叹了口气。
“我无话可说,这都怨我。”他站起身来。其他人也都跟着站起来。
“再见了,维克多。好好干活儿,爱你的父母,你应该这么做。”
他把手放在维克多肩膀上,久久地望着维克多:“想一想,我要是有个孩子的话,也会像他一样高了。”
卢沃在对面,满面怒容,仿佛在说:“还不给我快走!”但在木工转身离开的瞬间,弗朗索瓦突然心软了下来,叫喊他:“莫让德尔,你不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吗?”这句话仿佛十分违心似的,口气生硬得让人没有勇气接受。
老人摇摇头。“谢谢,我不饿。”
“别人的幸福,你看,会让伤心的人看了更难过。”他弯腰拄着棍子蹒跚走了。卢沃这天晚上一句话也不说。他夜里在甲板上反复踱来踱去,早上什么也没说就出门了。
他去找本堂神父。本堂神父的家就挨着教堂。
这是一所方形的大房子,前面有个院子,后面有片菜园。
几只母鸡在门口啄食。一头拴住的母牛在草地上哞哞叫。卢沃由于下定了决心,所以心里十分轻松。打开栅栏门,他轻松地叹了口气,对自己说,等他出来时,他心中的烦恼一定可以解决了。他看见神父先生坐在饭厅里乘凉。这个传教士已经吃过饭,头斜靠在他的《日课经》上打瞌睡。
卢沃进来把他吵醒,他在书页上做了个记号后,合上书,接着请手指转动着鸭舌帽的船主坐下。
“我说,弗朗索瓦,您找我有什么事?”他需要神父指点,他请求让他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一遍。
“因为,您也知道,神父先生,我不是很能干。正像我的老婆说的,嘿!嘿!我不是一只鹰。”
这个开场白让他放松起来,他开始激动地叙述他的事情,气喘得厉害,呼吸粗重,红着脸,执拗地望着他的鸭舌帽的帽舌。
“神父先生,您还记得莫让德尔曾经对您说过他是个鳏夫吗?”
“这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他让妻子到巴黎去做奶妈。”“她照例让医生看过她的孩子,最后喂了一次奶,然后把他交给一个送孩子的女人。”神父打断他的话,问道:“送孩子的女人是干什么的,弗朗索瓦?”“就是那种女人,神父先生,别人让她把吃奶的孩子送到乡下去。”
“她用一个背篓把他们像小猫一样背在背上。”“真奇怪!”“有些正派人也干这一行,神父先生。”
“但是莫让德尔太太遇到的是一个没人认识的女人,一个巫婆,她拐骗了孩子,把孩子租给另外一些坏女人,带到街上四处乞讨。”
“您为何要说这些呢?弗朗索瓦。”“我说的全是真的,神父先生。”
“这个恶毒女人拐走了一堆孩子,莫让德尔的娃娃也是其中之一。”
“她把他一直留到四岁。”
“她想教他乞讨;但这是一个正直人的儿子,他拒绝伸手。”
“于是她把他丢在街上,听天由命。”
“但是,六个月前在医院里,临死时,没想到她却良心发现。”
“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神父先生,那会让人万分痛苦。”
这个可怜的人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仿佛是在发誓说他没有说谎。
“于是她请求见警察分局长。”
“她告诉他孩子的名字。”
“分局长转告我。”
“他就是维克多。”
本堂神父先生手上的《日课经》吧嗒一声掉在地上。“维克多是莫让德尔的儿子?”
“我肯定。”教士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
他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话,让人只听出“可怜的孩子”……“天主的旨意”……这些字。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走到窗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最后停在卢沃对面,双手插在腰带里。他努力想找一句适合这件事的格言,但一时找不到,只好简简单单地说:“嗯!看来应该还给他父亲。”卢沃禁不住哆嗦了一下。“这正是我的烦恼,神父先生。”
“自从我知道这件事以后,六个月来,我一直鼓不起勇气对任何人说,甚至对我老婆也不敢说。”
“我们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我们在一起共同经过困苦艰难的日子,现在我已经不知道如何才能和他分开。”
他说的都是真心话,要说莫让德尔让人为之唏嘘不已的话,那么可怜的弗朗索瓦同样也让人深深同情。
处在这两种相互矛盾的同情心之间,神父先生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默默地祈求上苍的启示。
他忘了卢沃是来请他帮忙出主意的,用低哑的嗓音说:
“您瞧,弗朗索瓦,如果您是我,您会出个什么主意呢?”
船家低下了头。“我知道应该把维克多还给莫让德尔先生,神父先生。”
“有一天,莫让德尔突然来找我们,我就认识到了这一点。”
“看见他这么苍老,这么孤苦忧伤,这么衰弱,我真是难过极了。”
“我非常羞愧,就好像我的口袋里装着本来属于他的钱,偷来的钱。”
“我再也无法一个人保守我的秘密,我来把它说给您听。”
“您做得很对,卢沃,”本堂神父说,他看到船家给他提供出一个解决办法,如释重负。
“弥补错误,永远不会太晚。”
“让我陪您去找莫让德尔。”
“您向他承认一切。”“明天,神父先生!”“不,弗朗索瓦,马上就去。”
看到老好人的痛苦,看到老好人颤着双手神经质地卷弄着鸭舌帽,他有气没力地请求:
“我求您了,卢沃,趁着我们俩共同做出决定的时候!”
莫让德尔的奢望
一个孩子!莫让德尔有一个孩子!
他面对着孩子,坐在客车的座位上,一心一意地盯着自己儿子看。客车在一片轰隆轰隆声中,载着他们朝纳韦尔驶去。
这是一次彻彻底底的劫持。老人就像买彩票中了头彩的没有教养的人那样,差不多连声谢也没有说,就带着他的儿子,溜之大吉。他不愿意让他的孩子再去留恋过去所有的一切。他在感情上是个吝啬鬼,正如他从前在金钱上是个吝啬鬼一样。
不能借出,不能分享!不过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财宝,周围并无他人在觊觎它。
莫让德尔的耳朵轰隆轰隆响得像快车。他热血沸腾。他的思绪如插上了翅膀,一下子飞越了许多的岁月。他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一个二十岁的维克多,穿着银钮扣的墨绿色制服。一个林学院的学生!
学生莫让德尔腰边好像还挂着一把剑,头上还歪戴着一顶两角帽——像一个综合工科学校的学生——因为所有的学校或者所有的制服在莫让德尔的梦想里纠缠在一起了。
那有什么关系!
饰带和金饰品对木工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他有的是钱来付这一切的钱……维克多将会是一位从头到脚装扮得非常华贵得体的“绅士”。男人跟他说话会摘下帽子。漂亮的女人会为他魂不守舍。在一个角落里,会有一个双手长满老茧的老人骄傲神气地说:“这是我的儿子!”“怎么样,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