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魔术师(1)
作者的话
我们的名侦探明智小五郎,这一次碰上了生涯中的劲敌。这里的魔术师身怀千变万化的魔术绝技,比“蜘蛛男”更有智慧。魔术师总能实现千奇百怪的异事,比如在观众面前将活生生的女人大卸八块、万剑穿过箱中的女体、砍下女人的首级示众、用异术催人入睡、裸眼看透人们内心的想法。
请读者想象一下,当恶贯满盈的魔鬼掌握了这类技艺之后将会如何。即便是名侦探明智小五郎,面对魔术师这种种心理、物理上的幻术,亦不得不慌了手脚,陷入艰苦的战斗中。
魔术师究竟是什么人?会是多么令人意外的人物?他到底在策划着什么样的阴谋?而明智小五郎又能否战胜这强敌?名侦探与魔术师的大斗法,就此揭幕。
美丽的友人
报上每天都会报道新的犯罪案件,世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只会神色漠然地在心里嘀咕一句:又来了!尽管不会过分惊诧。但静下心来一想,也免不了暗自惊呼:这是一个多么险恶的世界啊!大都市东京固然不错,但每天也会发生三四起震惊世人的血腥事件。比如设计杀死自己的亲弟弟[1]并把他埋在自家门前,再把帮凶——同样是自己的亲弟弟——逼疯,送进精神病院。这一方面让我联想到从十九世纪流传下来的关于养子[2]杀人部落的恐怖传说;另一方面也让我想起出自黑岩泪香先生③3的翻案故事或者法国侦探小说中荒诞、诡异的犯罪手法。
但是,以上这些犯罪事件都是暴露在世人眼前的。正如某位犯罪学家说的,暴露在外的犯罪不过十之二三,那么,暗地里到底发生了多少比每天的报纸上读到的更恐怖、更令人战栗的犯罪大案,数量之多恐怕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例如读侦探小说时,你是否也曾忽然害怕起仅一墙之隔的邻居,于是下意识地屏气凝神竖耳倾听起他们的动静?这话听起来叫人毛骨悚然,但这般猜疑在东京绝不算无聊的胡思乱想。
且说,业余侦探明智小五郎解决了“蜘蛛男”事件[3]后,真正放松下来休息的时间竟只有短短十天,这并非小说家瞎编出来的情节。换言之,距蜘蛛男在帕诺拉马地狱悲惨丧命不到十天,“魔术师”就已经杀了一个人,明智出于推脱不掉的理由,再次被牵涉其中。
明智虽名为业余侦探,却不是挂出招牌以此为生的。要是他不愿意,倒也没义务操那么多闲心协助警方办案,可是这桩“魔术师”事件却有一种奇特的、吸引他的魔力。明智预感到这绝对是一起不亚于“蜘蛛男”的犯罪案件。(果然不出所料,在这起事件中,刚开始他只能任凶手摆布,甚至差点儿丧命。)不仅如此,他对这起案子的兴趣还出于另一个重要的理由。
业余侦探与爱情,这个组合实在是不协调。曾经有一名演员要求柯南·道尔爵士让福尔摩斯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4],这使得作者大感为难。侦探与爱情,二者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浅薄。但是犯罪的背后几乎无一例外,都有一段恋爱故事。甚至可以说,负责解决案件的侦探如果是个不识情爱为何物的木头人,想来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胜任的。先不说大道理,我们的明智小五郎确实不像某些侦探那样,是一个没有感情只知道推理的钢铁机器人。
解决了“蜘蛛男”事件的第二天一大早,明智拎着一只皮箱,在上野站上了火车。他想逃离那家被报社记者骚扰的饭店,独自好好休息一番。他甚至婉拒了警视总监特意为他主办的庆功宴。
明智毫无来由地想念起湖泊来,便买了前往中央线S车站[5]的车票。但事后回想起来,这竟是他被牵扯进“魔术师”事件的第一步,命运真叫人难以捉摸。
列车一到S站,明智立刻命司机驱车前往耳闻已久的湖畔饭店。
秋日的湖水映衬出碧蓝的天空,越发明亮清澈。早晚凉爽带些微寒的天气非常适合明智疲倦至极的身心,他全身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无论是饭店的房间、来自乡下的女佣还是和式风情的浴场,对于长期在国外居无定所[6]的明智来说,全都那么美好、惬意。
住在饭店的十来天期间,明智无拘无束,快意得像个顽童。而荡着从饭店借来的小划艇在湖面上泛舟则是他的日课。有时候,他也载着住在同一家饭店的可爱的孩子们,一边奋力摇着船桨一边高歌少年时代的歌曲《大风大浪》[7],划过如镜的水面。
倚在饭店房间的窗边,眼前的景色十分宜人。满山的红叶宛如一幅画作倒映在光滑如镜的湖面上,白色的小舟像一只轻盈的水鸟灵巧地掠过水面。小船上,有一道白色的人影正奋力前后摆动着,那应该是穿着白衬衫的明智,而在其前方欢呼雀跃的,则是同船戏水的孩子们吧。
此时,孩子们的父母来到饭店阳台上,微笑着彼此致意,那怀旧的歌声断断续续飘过湖面传到他们的耳中。
在这群父母当中,有一名美丽的姑娘,她面带微笑眺望着前方那条满载欢乐的小船。这位姑娘是东京知名宝石富商玉村家的千金,名叫妙子。结束信州的温泉之旅返家途中,暂别父亲一行人,独自带着一名上了年纪的老用人随侍在侧,随行的还有一名少年,在此地停留了一些时日。妙子小姐女校时代(她去年春天刚毕业)的好友刚好也停留在S地,此行要和老友会面。
这位妙子小姐为什么会和孩子的父母一起眺望明智的小舟呢?那是因为此番和妙子小姐同行的除了老用人外,还带着一位名叫进一的十岁少年,那少年此时正坐在明智的小船上。进一十分可爱,他原是居住在玉村氏名下长屋[8]里的一名小商贩的儿子。由于父母双双过世,看他无依无靠的妙子便恳求母亲,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抚养。仅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妙子小姐可不是不谙世事的年纪了。在那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温和贤淑的气质中,略带几分威严。这段闲适的日子里,明智和孩子们日益投缘,和父母们也日渐熟稔,尤其是玉村妙子,彼此都深受对方气质的吸引。不仅同桌进餐,还相约一同喝茶,甚至避开老用人的视线,一同去湖上泛舟,变得亲密无间。
当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明智一定会将小船划到从饭店看不见他们的湖水峡湾口。那处岸边生长着一座郁郁葱葱的常绿树林,万绿丛中点缀着几点鲜丽的朱红叶片,湖面平滑如镜,美景倒映其中。两人任凭小船在树影中漂荡,沉溺在充满幻想的故事中。但是各位读者,请千万不要胡乱猜测两个人的关系。明智已不再是轻狂少年,妙子也非认识短短数日就委身他人的轻浮女性,何况,两人之间总坐着进一。目前为止,他们不过是对意气相投的好友罢了。
话虽如此,老实说,尽管不知妙子的心意如何,至少明智已经深深喜欢上了眼前这位年轻迷人的聪明姑娘,这种感觉不同于一般的友情,而且一天胜过一天。
“喂喂喂,振作点,你这是在做什么美梦,想想自己的年纪吧,你已经是个近四十岁的中年人[9]了。妙子可是名门富商的掌上明珠,哪是你这种穷困潦倒的浪人高攀得起的。好了,趁早离她远一些。”
明智在床上辗转反侧,反复斥责自己,并且决定第二天就离开。然而,每到早上他便反悔,依旧留下来。这个让明智困扰不已的问题,无意间被妙子的父亲解决了。他不放心女儿在外面滞留太久,一天从东京打来电话,吩咐女儿尽早返家。乖巧的妙子当天就启程离开饭店。只是,与明智道别的时候,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她看起来也非常恋恋不舍。
妙子离开后,明智一如既往每天都载着孩子们荡舟湖上。尽管他表现得和以往一样快活,但眉宇间那一抹忧愁却怎么也抹不去。
妙子不盈一握的柔润身躯、一笑就露出来的洁白贝齿……她有着一副如梦似幻的美丽容颜,还有那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凡此种种,随着时间流逝反而越发历历在目,明智像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般,整日心烦意乱的。
泛舟湖上时愉快的交谈,也成了回忆的种子。只是,在这如沐春风般的交流中总免不了夹杂一些不愉快。一次,妙子一反常态,说起了一件埋在心底已久的事情,极为阴郁恐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说过的这段不着边际的离奇话题一直萦绕在明智脑海中,挥之不去。不管怎么说,那都是故事开端的一段小插曲,所以笔者想做一个简单的交代。当时,小舟正漂荡在长着绿森林覆岸的荫凉下,妙子仿佛被魔物附了身,开始说起胡话来。
“这或许只是一场没有什么根据的梦,但不可思议的是,自打我年幼时起,便有一种能够预见未来的异能力。家母于五年前过世,但我早在半年前就预知了此事。每每想到这次可能也会如同家母那时一样,噩梦将化为现实,我就害怕极了。临睡前猛地想起这件事,便如同淋上一桶冷水,全身战栗。”
“姐姐,你怎么又来了,不要再说啦。”尽管只有十岁,进一却露出成年人才有的恐惧神色叫道。
“那究竟是怎样的梦?”
明智被妙子异常阴沉的表情吓了一跳,连忙反问。仿佛光从嘴里说出来都觉得恐怖似的,妙子把声音压得很低:
“怎么说呢,有一团幽灵的黑云,以惊人的速度聚拢,笼罩在我家上方。这两三个月以来,我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这团黑云的存在。就像能预知大地震的雉鸡……我觉得有人对我全家下了狠毒的诅咒,我们一家随时可能惨遭不知名的凶狠怪物的毒手。”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你有这般不祥的预感呢?”
“我一点儿都不清楚,所以恐怖更添了一层。我完全预感不到那会是什么样的灾祸呀。”
当然,妙子知道明智小五郎是名侦探。她向他推心置腹,坦白内心的恐惧,或许是想征询他的意见。可惜这段虚无缥缈的呓语毫无现实的根据,哪怕高明的明智也爱莫能助。正巧此时,饭店的小厮来找妙子,说是有一通从东京打来的电话找她。
猝不及防
妙子返家后第三天下午,东京的波越警部[10]突然打来了电话。警视厅的波越读者都非常熟悉了,他号称魔鬼警部,是搜查课的名人。
明智接起电话,波越草草打了个招呼,随即转入正题:
“详情等见面之后再说。我认识的企业家中有一个叫福田得二郎的,他家里发生了怪事,恳求你务必帮他这个忙。福田先生特地托我致电,请你立刻回东京。细节三言两语难以道尽,但绝对不会令你失望。甚至连我都认为,你比警方更擅长处理这类事件。总而言之,这起案件极为离奇、错综复杂,还得辛苦你,实在很过意不去,不过还是替福田先生请求你,方便的话,请今晚赶回东京。”
“劳烦你特意打来电话,但我现在处于半休业状态。”明智语气冷淡地回绝道,“长时间的舟车劳顿我还没恢复过来,紧接着碰上蜘蛛男事件,我已经精疲力竭了。请让我再休息一段时间吧。”
“这可真伤脑筋。”警部的语气听起来非常为难,“你要是不来,失望的不止福田先生。其实,我是从玉村妙子小姐口中得知你的度假地点。她也希望你能帮助福田先生。”
“什么?妙子小姐?她与这次的事件有关吗?”明智一听到妙子的名字,立刻来了劲头,语气不自觉地激动了起来。
“关系太大了。我刚才忘了说了,福田先生是她父亲玉村善太郎先生的胞弟,也就是她的叔叔,”
“哦,原来如此,妙子小姐住在这里的时候,我们相处得很不错,原来委托人是她的亲戚啊。”
“是的,是的,是这个与你如此有缘的福田先生委托你的。怎么样,能及时赶回来吗?”
“嗯,没问题。”明智见风使舵得像个孩子。但他不会为这种小事感到不好意思或欲盖弥彰,他大方地表现出既然是妙子的委托,那随时都可以赶回去的姿态。
“时间的话,我想想,呃,有下午两点十分出发,七点半抵达上野的火车,就这么定了吧。”明智爽快地一口答应,波越警部不禁有些惊讶,但他也不掩饰心中的满意,说道:
“谢谢,福田先生一定非常高兴。我会转告你抵达的时间,他会派车去车站接你的。那么,请一路走好。”他又叮嘱了一句。
一挂断电话,明智旋即心神不宁地收拾起来,准备离开饭店。说是收拾,其实这次旅行原本就只带了一只皮箱,一点儿都不费工夫。把睡衣和还没清洗的衬衫塞进皮箱,结清住宿费就可以上路了。于是,他从容不迫地上了火车。
返回东京的路上没什么特别要记述的。明智心里全是妙子,随着火车的晃动,眼前不断浮现妙子罂粟花般灿烂的笑容、耳际反复出现妙子夜莺般甜美的嗓音。他又一次想起妙子最后一天在小船上提到的梦魇。“她的预感或许成真了。”思及此,尽管尚未听闻事件的片鳞半爪,明智已经兴致高昂。
火车准时在七点三十分抵达上野车站。
走出检票口时,司机已在出口等候。明智这张脸老在报纸上出现,很难认错。
“福田先生派我来迎接您。”司机怀着普通民众对当代英雄的崇拜和尊敬,恭敬地说道。
“哦,辛苦了。车子在哪儿?”明智爽快地回应。
“在这边。”司机在前面领路,带着明智走向停车场。
眼下也不能责怪明智疏忽大意,他抵达上野车站的具体时间,只有波越警部和福田先生了解。就算是神明,也料不到前来迎接的,从人到车子都是假冒的吧。车子看起来和企业家的车子一样豪华,司机助手[11]的服装也十分讲究。勉强要说可疑之处,倒也能挑出两处,眼前的这两个人都戴着圆形的宽边框眼镜,车身也没有福田家的家徽。这两项特征若说可疑确实可疑,不过,司机戴圆粗框眼镜防尘也很常见,至于福田家的家徽,明智没见过,所以他也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