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家旅馆的房间还算不错。一组普通而坚固的沙发、几把没加垫子的椅子、一个靠墙摆设的小桌,还有与人等高的衣柜,柜子里放了一个保险箱。浴室里是豪华的好莱坞式浴缸,洗手槽上方的镜子四周镶有霓虹灯泡。迷你厨房内放了一台小冰箱、白色炉台以及一式三组的电炉,洗碗槽上方的柜子摆了几套餐具。我先拿些冰块给自己调了一杯酒,浅喝一口。我没开窗,百叶窗掩着;在一片漆黑中坐下,一面喝酒一面专心听。起先,隔壁房间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有马桶冲水的声音。对方显然在房间里。我喝完酒、抽完一根烟,开始端详隔开两个房间的那面墙上安装的暖气。金属盒子内有两个长形灯泡,看上去不像能释放多少暖意,不过暖气炉里有自动调温的插电式送风机,电压是220伏特。我把警戒器卸下来,再拆下灯泡,然后从我的公事包中拿出听诊器,贴着墙上的金属片监听。假设(而且这个假设非常可能成立)隔壁房里同一面墙上也有一个相似的暖气装置,那么我们目前的阻隔就只剩这块金属嵌板以及一些绝缘物体,很可能仅此而已。
有好一阵子,隔壁什么动静也没有。接着有人开始拨电话。监听情况良好,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请帮我接埃斯梅拉达4-1499。”
那声音冷静从容,中度音频,除了微微倦意之外,听不出任何情感。这是我历经几小时跟踪后,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停了好一段时间,女人才说:“我找拉里·米切尔先生,谢谢。”
又是一段停顿,不过这次并不太久,接着她说:“我是贝蒂·梅菲尔德,从朗裘·底斯坎萨多旅馆打来。”她把朗齐奥·德斯坎萨多念错了。接下来,又说:“贝蒂·梅菲尔德,你真是够蠢的,连念个字也要我教你吗?”
在电话另一端的人似乎正交待着事,她一一听着。过了一会儿她回答,“C栋十二号,你应该知道的。你已经预约了……好,我明白……好吧,我会待在这里。”
挂了电话,又是一阵安静,完全的死寂。然后那个声音缓慢而空洞地说:“贝蒂·梅菲尔德,贝蒂·梅菲尔德呀,贝蒂·梅菲尔德哟,可怜的贝蒂,你曾经——虽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是个出身好、教养佳的女孩啊!”
我倚着墙,席坐在地上的条纹椅垫良久,才谨慎地起身,把听诊器搁在椅垫上,回到床上躺下。他等会儿会来,女人则待在那里等他,因为她不得不这样。她到这旅馆来也是为了相同的理由,我十分想知道她为什么非这么做不可。
他的鞋可能是用绉纱底的,因为我竟等到他按隔壁的门铃才发觉他来了。此外,我推算他不是开车上山庄。我翻身下床,拿起听诊器继续工作。
她开门,他进屋,我几乎能想像出他说话时脸上的笑容。“嗨!贝蒂,贝蒂·梅菲尔德是你的本名是吧!我喜欢。”
“是我的本名没错。”她把门关上。
他低声咯咯地笑,“我以为你够机灵,会换个名字。对了,你行李箱上另外那个姓氏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不比那笑容好到哪儿去,都让人打心底里生厌。那声音高亢而兴奋,好像随时要把自鸣得意的幽默表现出来。虽说不上是嘲弄鄙夷,不过也差不多了,总之让我一听就浑身不舒服。
“我想,”她冷淡地答道,“你只会注意这些地方。”
“当然不了,宝贝。我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你。接着,我才注意你手指上的戒痕,而结婚戒指早已拿掉了。所以箱子上的那个姓氏才会引起我兴趣。”
“不要叫我‘宝贝’。你这趁火打劫的卑贱人渣。”她说着,一股怒意顿时无声地涌上来。
不过男人丝毫不为所动,“亲爱的,我确实是趁火打劫,不过——”又一阵自私的低笑“——我要的数目可绝不卑贱。”
她在走动,也许是要离他远点,“你要不要喝点什么?我知道你随身带着一瓶酒。”
“那会让我春心大动。”
“坦白说,米切尔先生,我只怕你一件事,”女人冷冷地说,“你口风不够紧,你话太多,表现欲又强。最好我们再了解彼此一点。我很喜欢埃斯梅拉达,以前我就来过,以后我一定还想来。你是本地人又碰巧跟我搭同一班车,算我自己倒了大霉。可是你居然能认出我。总之,我认栽,算我走霉运。”
“我倒认为自己是交上好运道了,亲爱的。”他得意地说。
“可以这么说,”她告诉他,“不过还得看你的道行够不够高。万一你莽撞行事,可没你想的那么好运。”
接着又一阵寂静。我想他们此刻大概正四目相望,僵持不下。男人很可能微微焦躁的笑着,不过并不明显。
“对付你,我只要一个电话打到圣地亚哥报社就行了。”他冷静地说,“如果你希望张扬出去,我可十分乐意效劳。”
“你明知道我在躲人。”她恼怒地说。
他大笑起来,“我当然清楚了。有个昏庸的老法官放你一马。我查过了,全美国只有一个州能让被告在陪审团判刑后还能上诉。你改过两次姓名,一旦你在这里上报——亲爱的,你知道等着看消息的人可不少——到时候你又得隐姓埋名远走他方。我想你一定不想重温噩梦吧。”
“所以我才会来这里,”她说,“你才会出现在我房间里。开价吧!反正你就是要大捞一笔。”
“我可始终没提个‘钱’字哦!”
“你早晚会提的。”女人说,“还有你的嗓门不必那么大吧!”
“亲爱的,这整幢别墅只有你一个客人。进来之前我就查看过,门都关着,窗子也一样,百叶窗全拉上,车库也都是空的。如果你还不放心,我可以跟柜台的人问一声。这一带我朋友多得是——上至名流政要,不至贩夫走卒。基本上外人很难介入这里的社交圈。如果你只是个外人,这个城市就很乏味。”
“那么米切尔先生你是怎么打入他们的?”
“我有个老朋友在多伦多是个大人物,现在我们不来往了,他也不准我在他的地盘上混,不过朋友一场嘛,虽然他拿钱要我离他远一点,但是他的名字还是挺管用的。”
她没搭腔。我只听见她的脚步声远去,接着是厨房餐具的碰撞声,然后是冰盒里倒出冰块的声响。水声结束后,脚步声又回来。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女人说,“也许我刚才态度不是很客气,我很累了。”
“的确,”他沉稳地说,“你是累了。”停了一下他又说,“那么这样吧,等你休息够了,傍晚七点半左右好了,我们去‘玻璃屋’,我来接你。那里的晚餐很棒,还有舞池,地方幽静,而且闲杂人不多——不知这能不能让你动心。这家店附属于海滩俱乐部,除非是自己人,一般想进去还不成呢。我跟他们是老交情了。”
“不便宜吧。”她问道。
“确实。对了,你提醒了我。在我收到支票前,先给点零钱周转吧。”说着他笑了起来,“真是有趣,我居然真的提到钱了。”
“只要几块钱?”
“有几百块当然更好。”
“我身上全部的钱就这六十美金,除非我现在去开户或者把旅行支票换成现金。”
“宝贝,柜台就可以换现金。”
“我知道,五十块你先拿去。米切尔先生,我希望你有点分寸。”
“叫我拉里就好,这样亲切一点。”
“我可以吗?”她换了个语气,话中含带邀请之意。我想他大概正慢慢得意地笑起来。隔壁一片沉寂,想来他已经搂紧了她,女人也不再推诿。最后她含糊不清的说:“够了!拉里。现在你听话,快走吧。七点半我会准备好。”
“再来一下我就走。”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他又说了几句,不过我没听清楚。我起身走近窗口,拨开百叶窗缝,小心探看。一棵树底下亮起刺眼的光,男人从树下往山坡走,渐渐消失。我又回到暖气旁,隔壁又安静了一段时间。接着我听到莫名其妙的声音,不过很快我就搞懂了。
那是有人在屋里快速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另外我还听见她拉开抽屉、上锁的噼啪声以及掀起行李盖撞上东西的声响。
她正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我把灯管旋回去,再将铁片装上,然后收起听诊器。傍晚的寒气渐重,我套上夹克,站在原地。屋里更暗了,我没开灯,就这样站着,回想一遍整个情况。我当然可以现在就打个电话汇报,但不知道华盛顿那位要人有没有兴趣。我可以说女人大概已经乘上出租车去赶火车、飞机或者往另一个地方去了。但是不管她上哪儿去,像拉里这样的痞子到处都有。就算不碰上拉里·米切尔这种人,恐怕也有不少记性奇好的记者在等她。而且百密必有一疏,总有人会发现。何况,无论你逃到哪儿,你都还是你,自己是永远逃不掉的。
我正在替一些我不欣赏的人干廉价卑劣的活。不过,老兄——哪个看人吃穿的人不是这样呢!人家肯付你大把大把钞票,你就得帮他们挖粪扒屎。只是情况有一点不同——我自己尝到屎味了。这女人并不像个四处为家的人,看起来也不像骗子。也就是说她这副模样是硬装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