捍疆卫土张自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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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沧海显英雄(1)

大河横贯中华大地。万里黄河九道弯。

在蒋、冯、阎大战打得难分难解的节骨眼上,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雨,竟浇熄了民国以来最大的这场内战。人们谈起雨,谁都说这是天意。天老爷帮谁谁就胜。

倾盆大雨日日夜夜下个不停,把个黄河惹恼得咆哮起来了。中原大地千山万壑的雨水,似乎都汇集到了这里。混浊的河水带着滚滚泥沙,宛如一条巨大的黄龙,桀骜不驯地翻卷着,奔腾着,打着漩,怒吼着,排山倒海般地向东倾泻,席卷着房屋、树木、庄稼和人畜。

天不遂人意。中原大战初期,西北军攻势凌厉,中央军节节败退。但自从进入盛夏,遇到了这场旷日持久的罕见暴雨,前线战事急转直下。西北军没有后勤接济,官兵们在雨水中吃不上,喝不上,子弹不够,伤兵等着死。于是,在中央军白花花银圆的诱惑下,有的部队在战场哗变。终于,这支部队土崩瓦解了!

冯玉祥望着败下阵来的士兵们,跪在泥水中,仰天大哭:“老天爷,您老人家成心败我啊……”

终于,翻卷了半年多的内战风云,于1930年10月初消散,留在中原大地的是满目疮痍,累累弹痕,处处是饿殍,村村有哭声。

这几天,大雨虽然停歇,但黄河已经爆发的脾气还没有歇息,仍然打着漩儿在怒吼着。

黄河北岸的一个渡口。几个军人守候在那儿,专等南边的渡船驶来。堤岸那边的柳荫下,还等候着许多中下层军官。他们在寻找失散的部队,还有失散的妻儿老小。

从南岸驶来的这条渡船不大,船上坐满了人。艄公立在舵位上,张着帆,巧妙地利用风向,把船驶向对岸。船到河心,水急浪高,木船穿浪而过,就势驶向北岸的渡口。船头上的撑篙人,把一盘缆绳抛向岸边;岸上人赶紧揽在怀里。几个兵拉着缆绳,把船固定在木桩上。船刚停稳,士兵们抻出一块跳板,搭在船头。

船上的人都是伤兵和家属。人们小心地踩着跳板,走到岸上。脚踏到岸上的人都很激动,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大战中没有死去,没有被俘,女人没有被凌辱,就是天大的幸运;如今又回到了部队,见到了自己的亲人。

岸上的士兵搀扶着伤兵走下跳板,指引他们往北走;有的家属见了接应他们的士兵,流着泪,掏出钱来塞到士兵手里。

这时,一个年轻女人抱个包袱,挪动着小脚,战战兢兢地在跳板上走着。越害怕,小脚越不听使唤。走到跳板中间,跳板不由得忽闪起来。她撑不住,刚要挪步,身子一晃,随着一声惊叫,扑通掉进河里。

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一个军人疾跑几步,跳到水里。

水没过腰,但还够不着落水的女人;他再往前行,眼看黄水漫过了胸脯。近岸的水流虽不那么汹涌,却也异常湍急。黄水打着漩儿,把那女人翻了个个儿,眼看就要被拖进水底。这位军人赶紧往前凫水,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女人的后衣领,顺势往回一拽。

当他往回游的时候,一个浪头打过来,使他呛了一口水。他忍住胃肠的翻动,用后腿狠蹬几下。脚可以够得着地了,他才把女人抱起,踉踉跄跄地爬上岸来。

士兵们帮他接过女人,放到河岸上吐水。

他连咳带吐,仿佛眼睛、鼻子和嘴里都往外冒酸水。一阵难受过后,他抹下头上的帽子,擦把脸,瘫软地倒在沙地上……

过了一会儿,那女人醒过来了,口里喃喃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冉德明——冉德明——”

“冉德明!有冉德明这个人吗?”一个老兵十分机灵,他理解女人叫唤的可能是什么人,便冲河岸上歇息的军官们喊了几嗓子。

“有,有!”柳荫下有人答应。

“你来看看这个人,兴许你认识。”

叫冉德明的下级军官,听说那个落水的女人认识自己,心里疑惑,但好奇心催他飞快地跑去。就见那女人浑身精湿,头发上有黄泥,但那清秀的脸庞令他大吃一惊,忙叫着:“秀秀!”

这轻轻地一声叫唤,倒使那女人清醒过来了。她见到眼前的亲人,抱头痛哭:“你,德明!”

原来,这女人是冉德明连长的妻子。今年春天结婚不久,丈夫就归队了,好久没有音信。夏天,公婆催她到郑州去看望丈夫。到了郑州才知道,部队在打仗,丈夫生死不明。不久,部队战败,她随家属们北渡黄河……

冉德明拥着妻子又悲又喜,突然,他想起了什么,问那几个士兵。“刚才救她的是谁?”

“是一个长官。”那个老兵说。

部队败北,官和兵都得通过黄河铁桥和这几个渡口,除了本部队的人,相互认识的人不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刚才那个跳进黄河救人的人,是一个军官,没错!

“那位长官呢?”冉德明问。

“喏!”老兵用手一指。

那军官在救人的瞬间,啥也没有想,可跳进河里后才感到,水深流急,时刻都有危险。加上连呛几口水,上岸后一时精疲力尽。

冉德明见那军官在地上仰天歇息,跑步上前,打个敬礼,说:“谢谢长官救了我媳妇!”

那军官坐起来,随口道:“没事没事,快带她去换身衣服吧,小心……”话没说完,就见冉德明再次打个敬礼,惊呼:“张长官,老校长!”

原来,这个军官就是张自忠。

张自忠今年40岁整,硬硬的板刷头,胡子拉碴,那身灰布军装上沾满泥水,腿上、鞋上有黄泥。平日英俊的脸庞显得十分消瘦、憔悴,只有那对精明的眼睛还是那样炯炯有神,右下颏上那两根长须还是那样很有风度地支棱着。此刻,张自忠也认出了年轻人,说:

“冉德明,原来是你!”

冉德明心情激动,双膝一软,跪下,抚着张自忠哭起来。年轻人这个时候的哭,不仅仅是为了感激,还为部队战败,群龙无首,日后归属……

张自忠也不由得一阵心酸,揉揉鼻子,拍着年轻人的肩说:“不要哭,出膛的子弹不回头!关键是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要把劲攒着打外国佬,可不能再搞窝里斗了。”又说,“你还活着,媳妇也来了,你该高兴,去吧,照顾她去吧。”

张自忠像大哥,像长者,那样体贴、亲切。冉德明止住哭,又问了张自忠许多情况。

“你带着收容的弟兄们和家属,往焦作方向走吧,那里有我的部队。”张自忠说。

“那长官您呢?”

“我还要继续收容部队。”张自忠说,“西北军散的散,降的降,我的25师没有什么大损失,我有责任把这支部队带走,日后也好向冯先生交代。”

大战初期,张自忠奉命率部由陇南天水奔赴河南,先后和徐源泉、张治中、王金钰的部队打了几仗,胜多败少,部队伤亡不大。当大战已见定数,冯玉祥宣布下野时,张自忠赶紧把部队带过黄河,在焦作一带集结;自己则坐镇黄河渡口,收容残部和家属。他要决心保存这支部队,给中国军队留下西北军种子……

冉德明是张自忠的学兵,后来到其他部队当班长、排长、连长。在战乱中见到妻子,又遇到了老长官,心中悲喜交加,对张自忠的忠勇精神又多了几分了解和敬佩。他说:

“我执行命令,望长官保重!”他吆喝一声,“弟兄们和家属都跟我走!”

伤兵们互相搀扶着,家属规规矩矩地走在队伍后面,秀秀也走在家属中间;只有一些散兵吊儿郎当。总之,人们形成一个集体,往北走去。

张自忠见冉德明媳妇衣服单薄,又刚刚受了惊吓,便脱下自己的军衣,递给冉德明说:

“快给你媳妇穿上吧,小心着凉。”

刚刚逝去硝烟和战火的中原大地;没有金灿灿的原野和蓝湛湛的天空。只有弹坑、工事和纵横交错的堑壕,只有被砍伐的树桩和烧毁的房屋残垣;颗粒无收的大田里,趴着打毁的大炮、枪械和汽车;死伤的骡马,被饥饿的人们割去吃掉了;残肢断臂的伤兵们,在痛苦地呻吟着,因喝不上水、吃不上饭和得不到救治,而活活地死去;神情麻木的人们,谁也顾不上掩埋人畜的尸体,遍地是焦煳味和尸臭味……

这场战争的胜利者,自然是中央军总司令蒋介石。他用装备精良的军队和美元、袁大头,把一个个对手击败了。大战期间,他一直在柳河车站的专列上督战指挥。此时,他命令专列开往郑州,一显占领者的威风。

一度冷清的郑州火车站,今儿个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中央军的将领和地方各界名流,在这里恭候蒋总司令。一时找不到军乐队,地方人士便找来几套锣鼓,“隆咚呛,隆咚呛”,敲打得甚是热闹。

不多一会儿,专列徐徐开进车站。不等停稳,荷枪实弹的卫队士兵迅速跳下车,张着机头,在列车周围警戒着。顿时,气氛紧张起来,有几个地方官员的腿肚子不停地转筋。

列车停稳之后,全副武装的蒋介石从车上走了下来。他穿一身黄呢军服,佩着武装带,腰上别支小巧的美式手枪,后面披着黑色斗篷。他40挂零,中等个儿,瘦削的身材,深陷的眼眶,嘴上有两撇胡子,显得神采飞扬。

迎接的将领和官员不觉上前几步,争着向他敬礼、握手。但蒋介石只是向他们点点头,摆摆手,“好,好,”打了几声招呼。锣鼓敲得山响,震耳欲聋。刚刚被枪炮声困扰了几个月的他,实在不愿再听这么聒耳的声音,他一挥手,说:

“不要敲了!”

锣鼓声戛然而止。人们的脸上凝聚着惶恐。蒋介石不去理会他们,掀掉斗篷,从容地在月台上走了一个来回,站定,摘去手上的白手套,悠然地环顾四周。他仿佛听到了两年前到郑州和冯玉祥结拜金兰时那悦耳的军乐声;仿佛看到了西北军和晋军与他的中央军在怎样的拼搏鏖战,血肉横飞;仿佛感觉到了失败后的冯玉祥、阎锡山此刻的沮丧、懊恼和颓然……一阵不可名状的喜悦和激奋,刹那间洋溢全身。他捏着的白手套在另一只手上拍打几下,不觉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将领和官员面面相觑,毛发悚然,不知蒋总司令为何这般狂笑。有几个土乡绅站不住了,浑身像筛糠似的瑟瑟发抖。

大笑过后,蒋介石用他那浓重的奉化口音朗朗吟唱道:“天下英雄谁敌手?只有蒋某!”

这时人们才释然,他原来是为胜利而欢笑。几个贴近的亲信忙凑过来,恭维道:“天下谁也不是您的敌手,蒋总司令才是当今英雄!”

“哈哈哈……”又一阵大笑过后,蒋介石正色道:“俘虏的那些人中,有谁不愿意投降的?”

“有,有个姓王的师长。”邵力子想了想,说。这次到前线督战指挥,蒋介石没有带参谋长,除了他的卫队和几个参谋,只带了邵力子和周佛海两名文官协助他处理公文。

“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生是西北军的人,死是西北军的鬼,宁死不投降。”邵力子说。

这次大战,阎锡山最狡猾。一看张学良派兵入关,而自己又没有打败蒋军的希望,便赶紧令部队后撤,龟缩进他的山西老巢。虽然损兵折将,但毕竟没有赔掉老本。而冯玉祥就不同了,他的性格决定他强硬到底,死不后退,敢于战到最后一个人。在被围被俘的西北军各部纷纷投降的时候,只有那个叫王丕襄的师长宁死不降。不说一句软话。

“他娘的个屁!”蒋介石气得骂起来,“老子缺美元,不缺光杆师长!”他气鼓鼓地在月台上走几步,眼里冒着火。突然,把手里的白手套往远处的铁轨处一扔,吼着:“把他给我毙了!”

一个参谋赶紧给前线打电话,传达这一指令。

邵力子忙站出来说:“总司令,地方官员已经给您把行辕准备好了,请您到那儿去休息。”

“不去,不去,哪儿也不去!”蒋介石的气还没有消,那深陷的眼里仍然燃着火光。

“总司令,那儿条件方便些,您还是去吧,大伙都在这里迎候您啦!”周佛海也来劝说。

蒋介石这时好像才发现,车站上还有这么一帮子人。他挥挥手,对他们说:“你们去吧,都去干自己的事去。我就在车上。”

蒋介石说的是真话。郑州是冯玉祥的地盘,战争刚结束,散兵游勇还在活动,哪儿也不如列车上安全。一旦有情况,开车就跑;住行辕好像住鸟笼子,谁要来捣乱,如同瓮中捉鳖。

可是邵力子他们摸不透他的心思,还在一个劲儿地劝说。蒋介石不耐烦,也不答话,自个儿走上列车,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侍卫长王世和算是最了解总司令的,他认为是在生那个不投降的王师长的气。他给沏碗龙井茶,放到蒋介石手里,说:“我们打了胜仗,这是最值得高兴的事。总司令这些日子辛苦,您好好休息,犯不着为那些俘虏们伤脑筋。”

“你不懂。”蒋介石端起茶碗又放下,又把目光对着邵力子、周佛海说,“你们不懂。”

手下人怎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他招降了那么多西北军将领,要是人人都长有一块反骨,日后谁听他的指挥?在这么些对手中,他最佩服冯玉祥,最羡慕西北军。条件那么苦,常常没饭吃没衣穿,可打起仗来却骁勇无比。中央军武器精良,可士气不那么高昂。要是能把骁勇的士气和精良的武器加到一起就好啦!

他端起茶碗,用碗盖划动浮茶叶,品一口,问邵力子和周佛海:“查一查,看西北军中,还有没有实力完整的部队。”

周佛海半天没有说话,这会儿抢着说:“西北军以卵击石,全军覆没,哪还有什么完整部队!”

“怎么没有?”王世和毕竟是军人,又不大喜欢周佛海那番阴阳怪气,反驳着。

“谁?”蒋介石放下茶碗,睁大眼睛问。

“西北军第11军副军长兼整编25师师长张自忠。”王世和像背报告词似的一口气说完。

“张?”蒋介石瞪着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江浙口音把“自”与“治”说不分明,以致他把这个名字听成了他的部将“张治中”。

“就是,就是……”邵力子也说不清,但迅捷地从一摞军官花名册里,抽出了一张登记表,放到蒋介石面前,说:“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