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巍巍大境门(3)
“邱先生,”张自忠打断他的话,讥诮道,“看来,我真得让出大境门为好。请问邱先生,如果我主动放弃大境门,日本人是不是更欢心呢?”
一听味道不对,邱仰停住步,说:“将军不要开玩笑。我不过是说,咱中国人向来说话算话,既然有协定存在,就该按协定办事,不然,人家会骂我们不守信誉。”
“邱先生倒是很为中国人着想。”
“我也是中国人嘛!”邱仰听到夸奖,高兴了,说,“前些天,学生们搞什么罢课、游行,说什么‘还我河山’,其实,这些年轻人想不通。河山还是属于中国,日本人占点地盘,无非是保护自己的侨民,保护他们在中国的工业和商业,并没有把咱中国的河呀、山呀搬到人家日本去嘛……”
“邱先生!”
邱仰只顾自个儿说得痛快淋漓,得意忘形,突然听到张自忠叫他,不禁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来,却见张自忠手里托着他的茶碗,说:
“邱先生,对不起,我还有公务,请用了这碗茶就走。”
该说的话都说了,而且张自忠对他这么尊重,心里未免有几分兴奋,他伸手去接茶碗。可不等接住,茶碗“啪”地摔到地板上,在他的脚前被摔得粉碎了,茶水溅了一地,茶叶、茶水溅到他的皮鞋上。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言语。廖副官、李大兴等人听见动静,也都立在门口。
“请送客!”张自忠冲门外喊。
邱仰临出门时又说:“张将军,还是下命令让你的弟兄们往后让一让为好。”
“邱先生放心,我已经下命令了!”
“那好,那好!”难得听到这句话,邱仰欣喜地要和张自忠握手。但主人已转身进了办公室。
“什么东西!”不等邱仰走出省府大院,张自忠冲外面骂道。他觉得烦躁,窝气,心里狠狠地骂着:他妈的日本人浑蛋,一面要人家国土,一面还派汉奸当说客,天底下竟有如此不要脸的!
当然,此刻最关心的,还是马冲去和日本人谈的结果如何?黄纲到达罕诺坝没有?他又一次给张克侠打电话,询问黄纲及何丰、刘山各部情况,并且亲自和已经到达罕诺坝的黄纲通了话。这时,他的心绪才稍稍稳定些。只要部队行动迅速,准备充分,或谈或打都好办。
他不时地掏出怀表看看,后来干脆把表放到桌上,一边踱步,一边不错眼地盯着表针。10点半过去了,11点也过去了。当离零点只差12分钟的时候,大院里一阵骚动。一会儿,木楼梯上响起“沓沓”的脚步声。他不觉向办公室门口走去,却恰遇马冲上楼向他走来。
马冲身穿中山装,怀表上的银链在胸前晃动;见到张自忠,他摘下礼帽,没有握手,却先掏手绢擦额头上的汗,冲他满意地一笑。
张自忠把他让进办公室,扶他在沙发上坐下,亲自给他斟茶,并不急于问结果。
马冲呷口茶,看看张自忠,这才轻松地一笑,郑重地说:“省主席,一切按你的意见办了,日本人也答应了你的要求。张北日军正待行动,先头部队已经出发,又回去了。”
张自忠旋即握着马冲的手说:“老兄辛苦了!”
两个人爽朗、畅快的笑声,打破了寒夜的沉静,在这个长城重镇的夜空回荡。
此刻,时针正指向零点……
一年一度的春节就要来了。无论战争阴云多么沉重,人们还是纷纷置办年货,求得家人的团聚和平安。中国人,十分看重年节。
位于内蒙古高原和华北平原之间的张家口,不仅冬天寒冷、漫长,而且风大雪大。风卷着雪粒和沙砾,敲打着门窗,抽打着行人。风把人们厚厚的棉衣、皮衣打透了,令人发颤。你如果在寒风中站立一会儿,手指和脚趾就会感到麻木。虽然过了腊月就该是春天了,然而,腊月却是冬天中最寒冷的日子。
正值学校放寒假,察省学生纷纷从各大专院校返回家乡,也有教师和学生路经张家口,赴大同参观云冈石窟,还有师生借参观之名,专程赴察考察时政。张家口的大街上,常有三五成群的学生在走动、在议论。
这天,张自忠在办公室思考察省的防务。地处华北边缘的察哈尔,日伪军常常在这里制造摩擦。今天在东蚕食一块地盘,明日在西骚扰一阵。我军往往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疲于应付。日军得寸进尺,胃口很大,而上面的对日政策又不明确。张自忠恨不得大打一场,把敌人赶出察省。这种矛盾心情,使他感到沉重和烦躁。
这时,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仿佛是几个人在和卫兵吵架。张自忠信步走出办公室,走下楼梯,站在楼前的台阶上,用眼睛问卫兵。
卫兵说:“他们要闯进去!”
“我们是北平来的学生,我们要见省主席张自忠将军。”那些人中,有人站出来解释。
哦!张自忠细看来人,确实是几个学生娃子。一共7个人,其中还有两名女同学,年纪都在20岁上下,和他就读天津法政学堂时的模样差不多。见了这些学生,使他不仅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也想起了自己的子女。
“我就是张自忠。同学们到察,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张自忠和蔼地说。
“我们没有什么困难,”一个戴眼镜的男同学说,“我们就是想……”
“就是想见一见张将军。”还是女同学嘴快。
“谢谢同学们!”张自忠笑了。
“我们想提几个问题,不知可不可以?”
“可以,提吧!”张自忠鼓励同学们。
“您对华北自治有什么看法?”
“对我们学生运动有什么看法?”
“您在察省是怎样抵抗日军的?”……
张自忠的目光在每个同学的脸上扫过。在这民族危亡的多事之秋,孩子们过早地成熟了。他们不仅仅关心自己的书本,而是从教室里走出来,放眼全国,挽救危亡。最敏感、最敢作敢为的还是这些学生。未来属于他们……他的目光从同学们的脸上缓缓移向远方,深沉地说:
“同学们,感谢你们,为有像你们这样的后来人而骄傲。我不想多说什么,只想要你们记住:中国是中国人民的,只要万众一心,都不愿当亡国奴,我中华民族就不会被异族灭亡。至于我个人,和你们一样,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国人,我挚爱脚下每一寸热土。如果有一天,我干出了对不起祖先和国人的事;如果有一天,我虽握有重兵而不能保卫国土和民众,我……”他的声音哽咽了,半刻,低沉地说,“我将自杀!”
“那么请问张将军,有什么具体的……”一个男同学继续提问,被细心的女同学拽了一把。因为她发现,将军的眼里分明闪动着泪光。
同学们蓦地惊呆了,不敢看将军。可能是由于地球引力作用,一个个把头死死地扎在胸前;另一个女同学在嘤嘤啜泣,由于强忍着悲痛,喉间有一两声压抑的哽咽……
铅灰色的天空中,一团团阴云在缓缓地移动;呜咽的寒风从头顶穿过街道,碰撞着落了叶片的枯枝;房檐上的冰凌被刮下来,清脆地摔落在墙根下;一辆拉货的马车,在遍地残雪的街上艰难地行进着;店铺前的幌子在瑟瑟抖擞,远处传来商人们有气无力地吆喝声。
当同学们向张自忠告辞时,他说:“难得你们一片热情,千里迢迢来了,就应该到处看看考察一下,察省的大部分地方仍然掌握在我们手中。我们要有信心,不要太悲观了。太悲观了,反而看轻了我们自己。同学们说对不对呀?”
“对!”同学们的情绪顿时又活跃起来。
打这以后,张自忠让腾出省府招待所,专门接待来察的师生和团体,并备一辆汽车,供来人浏览市容时乘坐。他指示秘书长和教育局长认真接待,解决师生困难,和他们座谈、联欢,宣传抗日主张,激励抗日信心。
一天,听说天津来了一批学生,张自忠带着廖副官到招待所去看望。刚到招待所门口,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相互间言辞激烈。他不便近前,打发廖副官去察看。
一会儿,廖副官出来向他报告,说是这批学生来得多一些,招待所的床位不够,让一位长住的客人暂且到饭店住两天,这位客人不干,正和招待所长大吵大闹。张自忠问:
“这位客人叫什么名字?来干什么的?”
“听说姓邱,具体情况不清楚。”廖副官说。
“是叫邱仰吗?”张自忠问。
“对,是听说叫这么个名字。”
听说是邱仰,张自忠的气不打一处来。他想去见邱仰,刚走几步,却止住了,转身回到办公室,让廖官去把秘书长马冲找来。
邱仰何许人也?张自忠已经打听得清楚:他原是吴佩孚的幕僚。“吴大帅”被北伐军打败后,陷于四面楚歌。后来逃亡四川,奔走甘南,到达北平,他始终是“大帅”的马前卒。“华北自治”甚嚣尘上之时,日本人想把吴佩孚抬出来做溥仪第二。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吴始终没有明确表态。从这个时候起,邱仰就和日本特务勾搭上了。他自称“日本通”,其实并没有到过日本,只是和日本人混得厮熟罢了。他一直住在省府招待所里,至于究竟是谁约来的?是谁派来的?还是他自己跑来的?谁也说不清。他每日不是在日本领事馆,就是到日本特务办事处。他和人们接触时,张口闭口都是什么“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共存共荣”;每当日本人应酬,也总是少不了他参加。人们叫他“蚯蚓”,可恶的软体动物……
不多一会儿,廖副官和马冲走了进来。
“秘书长,请你和廖副官到招待所走一趟,让那个姓邱的马上离开张家口。”张自忠说。
马冲犹豫了,一时没有搭话。廖副官找到他时,他正和教育局长研究教师的寒假生活问题。春节前夕,让教育局的人到部分教师家里去看看,帮助解决些困难。听说省主席让他去处理邱仰的事,但没想到竟处理得这么果决。他想了想,说:
“现在已经是下午,让他明天离开吧。”
“不,现在就走,让他把房间腾给学生住。”张自忠气愤地说,“晚上不是还有趟到北平的车吗?这样的人,给中国人丢脸,也给省府丢脸!”
军人的性格就是干脆、果断。和这样的人共事无须你啰唆。只要他下了决心,你是很难改变的。再说,对邱仰,也用不着给什么面子。像他这样的人是很不要脸的。他们是日本人豢养的叭儿狗,只要日本人手里还有一块肉,他们就会摇尾乞怜。
当马冲和廖副官来到招待所时,邱仰和所长的吵架还在继续。
“你们年轻人太不懂事。你拿着4两棉花去纺一纺(访一访),看我邱某是什么人?是有来头的,日本人见了我都客气得很。告诉你,住你们招待所,是看得起你们!”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让你到饭店临时住两天,那儿条件不赖,也是我们包租的。再说,我们总不能让这些学生娃分开住吧!”
“学生学生,你们就知道鼓动学生抗日,全然不顾大局,日中提携、共存共荣,有什么不好?”
两人吵得正欢,忽见马秘书长和廖副官进来,都封了嘴。片刻,招待所长委屈地说:
“秘书长,您看……”
马冲用手势制止,复又转向邱仰,说:“邱先生,咱俩单独说几句话。”
“好吧!”邱仰矜持地扬着头,说。
马冲把他领进所长办公室,掩上门,说:“邱先生,还是回北平和家人过团圆年去吧。”
马冲的话虽然宛转,但邱仰还是愣了一下。这不是下逐客令吗!不过,他到底是场面中人,立即说:“为日中亲善奔走事大,家人团聚事小,感谢秘书长的好意。”
“邱先生在这儿住的时间很长了,最近招待所又紧张,恐怕有诸多不便,还是离开为好。”马冲逐渐把话挑明。
“很方便,很好!请秘书长不必费心为我考虑。”邱仰耍无赖了,就是不愿离开。
“我的意思,你还是离开为好!”
“我不打算近期离开。”
“这是省主席的意思。”马冲终于亮出了底牌。
“是……张将军说的?”
马冲肯定地点头。
邱仰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沙发上。自从张自忠任察哈尔省主席那天起,他就预感到会有这一天,但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而且毫不留情面,没有一点点儿回旋余地……
那是大境门事件的尾声。日本人为了自找台阶,那天举行宴会招待察省军政头面人物,他邱仰也参加了。平时他戴礼帽。这天他戴顶日军将校呢帽,端着酒杯给驻察日军最高指挥官村上启作敬酒时,指着头上的帽子说:“太君,这顶帽子,是土肥原将军特意送给我的,我今天戴它出席宴会,是为了表示对指挥官的敬意。”这位村上大佐是新近从关东军司令部调来的,对这里的人和事颇生疏,他只是点点头,把酒干了。邱仰仿佛获得了最高奖赏,又端着酒杯,到另一名中佐面前,原封不动地说了那番话。那中佐是刚提拔的骑兵大队长,年轻气盛,竟用三个指头将他的帽子抓起,看一看,哈哈大笑:“什么土肥原将军的帽子,跟我的帽子没什么两样,你,你们中国人,狡猾狡猾的!”邱仰的脸由红变白,赔着傻笑。日本人满堂哄笑。
他们的笑声,惊动了主宾席上的张自忠。他实在看不惯这副奴才相,遂说身体不适,先退一步。当他走到邱仰跟前时,狠狠地瞪了一眼,将一团餐纸扔到邱仰脚边,从牙缝挤出了两个字:“丢人!”其实,他邱仰被日本人耍弄、嬉笑的事,并不只这一回,只不过这一次被张自忠瞧见了。没想到他把这事看得这么认真……
当邱仰还在恬不知耻地回忆那天晚上的盛况和洋相时,马冲站起来,对他说:
“邱先生,马上收拾一下,让廖副官送你!”
廖副官一直把他送到站台,送上火车。白色蒸汽从车厢底部“嗞”地喷出来,开车铃声响起。这个时候,廖副官才从车上跳下来。
透过车厢的窗玻璃,邱仰看一眼廖副官,心里恨恨地说:张自忠,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