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扬州城抚宪销案 金华府天子救民
却说刘墉大学士见运松说有密旨颁来,着他迎接,因此传令排开香案,自己朝北跪下,恭听天使大人宣读。运松即刻面南而立,双手捧定诏书,高声朗诵。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下游江南,原欲察吏安民,锄强诛暴,以安良善。偶于上年十月行至扬州府属邵伯镇地方,得悉已故叶洪基之子振声,因思报仇,横行倍甚,奸恶异常,胆敢交通山贼,私设税厂,在上官桥蠹国殃民。朕因心怀不忿,特地亲自与他理论,将伊税厂烧毁。后在段运松庄上居住,那贼子闻知,领贼兵数千、教师七名,声言复仇,将庄上重重围困,触怒朕心。目击凶横,一时难奈。致此朕与贼战,众寡不敌,日青被陷。得段玉冲出围外,适遇河道陈祥求救,禀明邹文盛臬台,调集四营兵马,一鼓而来,将奸贼尽行剿灭,余众投降遣散。朕见各营弁兵尚属勤劳王事,救应朕躬。为此,特谕尔军机刘墉知悉:谕到之日,即便遵旨,着段运松仍回翰林本任,并行知江南巡抚庄有恭,立将此件查明注销,并将叶氏家产查抄充公,以奖勤劳将士。所有此次出力文武各员,俱着加三级,另行升用,以励戎行而收士效。钦此钦遵。
段天使读完圣旨,刘墉叩头谢过了圣恩,然后立起身来,与段天使见礼毕,一同坐下,说曰:“恭喜天使大人奉旨开复原官,可贺可贺!但不知圣驾何时降临府上?因何出关?如此事情,请道其详。”运松曰:“一言难尽。盖因晚生谪官归里,设帐糊口,使子侄等负贩砍助。叶振声欲为父报仇,独据一方,谋为不轨,致有设税厂私抽刻剥小民。舍侄不服其抽,遭他毒打。适仁圣天子问起情由。”源源委委,如此这般,从头至尾细说。刘墉闻言道:“怪不得天颜动怒,原来叶振声如此横行。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也。前者伊父叶洪基怙恶不悛,触怒天颜,幸得圣恩高厚,念彼著有微劳,作为功臣犯法而论,止戮其身,而不及妻孥,犹不幸中之大幸也。今振声不知感激悔过,反欲与仇,真正死有余辜了。”谈罢,二人相别,各自回衙。
且不言运松回翰林院供职,单言刘墉回到私衙,即刻备下咨文,着值日官速速传提塘局官,立刻赴辕领咨文,递往江南巡抚庄有恭开拆,火速前往,不得延滞,致滋罪戾。差官领命,即时带了夹板咨文,赶紧起身,离了京城,直望江南巡抚部院进发,毋敢延迟。
不一日,行至江苏省城,立即入城,前到抚院衙中,将文当堂呈递。庄抚台见是夹板文书,大惊,急忙拆开一看,方知其故。原来邹臬台业已申详明白,今日既奉谕旨查办,务要认真办理,方无负圣心眷顾也。即着巡捕官,传扬州府上来问话,并传参、游、都、守四营将官,赴辕听候。适遇邹臬台上衙请安,陈河道亲到禀事,随后扬州府四营将官均俱陆续一齐跪下,曰:“不知大人传唤卑职,有何吩咐?乞示其详。”庄抚台曰:“贵府叶洪基之子振声,谋为不轨,业经父子同正典刑,家人共罹法网。今因奉到圣旨,查抄家产充公,赏给兵勇,故特着贵府查明叶氏田地家产该若干,列明清单来验看。”扬州府领命,查封叶宅去了。
庄抚院又对按察曰:“贵司调兵救驾,大悦圣心。现奉上谕:邹文盛着赏加头品顶戴,在任遇缺即补布政使司布政使。陈祥着补授江南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冯忠着以副将尽先补用,并赏戴花翎。陈标着以参将尽先补用,并赏戴花翎。周江着以游府遇缺即补,并赏戴花翎。李文钊着以都司遇缺即补,并赏戴花翎。其余随征兵勇,均着有微劳,着每名加恩赏给粮饷银一个月,即在叶氏家产内报销可也。至段玉此次拼命向前,冲围取救,大有功劳;惟伊自行呈明,不愿出仕,着加恩赏给五品蓝领衣顶荣身,以奖其忠勤王事之心。”各官领受皇封巨典,随着庄抚院朝北行礼,望关叩头,谢过圣恩,然后各各禀辞回署。庄友恭见各事办妥,即令禀启房做下文书,复部销差不提。
且说浙江省金华府有一客商,姓李名景,字慕义,系广东广州府番禺县人氏。因挈资来此金华贸易,历二十余年,手上颇有余资,娶过一妻一妾,生有一子一女。且其人仗义疏财,乐善好施,济困扶危,怜贫惜老,如有义举,虽耗破千金并无吝色。因此士大夫咸重其名,妇孺亦争识其面,其名日噪,其望日隆。忽一日,自思到此贸易多年,虽然各行均能获利,惟是人生在世,岁月无多,光阴易过,白发难留,岂不谋些大事业,如何能出色?现有洋商招人承充,不如独自干了出来,或者借此发积二三十万,亦可束装归里,老隐林泉,以享暮年之福,岂非胜此远别家乡,离宗抛祖。况古谚有云:发达不还乡,犹如衣锦夜行。此言自己身荣,人不能见。真乃警世良言也。斯时李慕义想到高兴之处,不觉雄心勃发,恨不得一刻就成,免被别人兜手,枉费了一片心机。随即托平日最知己得力朋侪前往说情,又亲自具禀陈说身家清净,情愿充当洋货商头。关官准了呈词,立即饬县查明禀复,均系家资丰厚,人品忠诚,即刻悬牌出示,准其充作洋商,并谕各行户,一体遵照办理。所谓世上无难事,只怕用心人。那李景日思夜想,左求右托,毕竟被他作成了。今日奉到札谕开办,李景欢喜异常,十分得意,以为富贵二字指日可期。当日有姻亲戚谊、乡宦官绅、行商等众,前来道喜恭贺,正是车马临门。李景招呼不及,只得摆酒招呼,足足忙了十余天,方才事竣。况洋商系与官商交处,自然另是一番气象,出入威严,不能尽述。
谁料李景时运不济,途命多舛。自承充洋商之后,各港洋货一概滞销,日往月来,只有入口洋货,并无承办出口。不上两年,越积越多,又无价值,左右思维,迫得贱价而估,反缺去本银数十万。是时李景见此情形,心中怏怏不乐,自忖现在仅做了两年,折去数十万,虽然目下尚可支持,若再做二三年仍系如此光景,那时恐怕倾家未能偿还,岂不反害了自己?思想起来,不觉心寒胆落,悔恨不已。惟时现下虽耗多金,务要设法脱身,方可免了后患。
正在胡猜乱想,忽见门子入报:“张员外驾到拜会。”李景闻言,满心欢喜,连忙迎接入座。相见毕,开言说道:“久别芝标,时生荆慕。今日甚风吹得文驾光临也?”张员外答曰:
“暌违诲,每切时思。别绪依依,流光苒苒,不觉握别尊颜两载有余矣。想兄台福祉时增,财源日进,健羡难名。弟入京两载,今日始还。因契阔多疏,特来领教,以叙久别渴怀,并候仁兄近况耳。”李景闻言,一声长叹。张员外反吃了一惊,忙问曰:“兄有何事故,如此愁颜?乞即明白示知,或可分忧一二。”李景曰:“弟因一时立心太高,欲发大财,是以承充洋商。不料一连两年洋货滞销,兼无市道,惟有入口,并无办出。而且两年之内,积货太多,不能运动,不得已贱价而估,以致耗折本银数十万两。倘再如此,犹恐倾家难抵,所以愁烦也。”张员外曰:“这事非同小可,若再担延,恐防遗累不浅。趁势计清所欠饷项,具呈缴纳,然后禀请告退,另招承充,免致拖累,方为上策。千万早早为之。目下虽所耗多金,犹望再展鸿图,重兴骏业,始为妙算也。弟意如此,未知尊意若何?”李景曰:“弟方寸已乱,无可为谋,祈兄代弟善筹良法为幸。况弟刻下银两未便,焉能清缴饷银?还求仁兄暂为挪借帮助,感恩不尽也。”张员外曰:“此事倒易商量。惟是兄既告退洋商,比如有何事业谋生,倒要算定。因弟有知交陈景升,广东南海县人,与兄同乡,在此承充盐商发财。目下欲领总埠承办,所因独力难支,故欲觅伴入股同办。系官绅交处,大有体面商人,似于阁下甚为相配,较别行生意更胜一筹。弟因分身不开,所以不能合股,故特与你商量。如果合意,待我明日带同陈景升到来,与你面谈,订明各项章程,明白妥当,两家允肯,然后合股开办。若系兄台资本未便,待我处转移过来便是。未知尊意如何?还祈早自定夺。”李景曰:
“好极,好极。弟一生事未成,俱藉贵人指引。此次洋商几乎身家不保,幸赖仁兄指点迷途,脱离苦海,已自感领殊多。况复荐拔提携,代创生财之业,此恩此德,没齿难忘。而且人非草木,岂有不遵台命之理?”张员外闻言答曰:“好说。我与你知己相交,信义相孚,谁云异姓不若同胞,何必多言说谢也。总之缓急相通,患难相顾,免被外人笑话就是了。又因见你洋商耗折大,本从何处赎回?故此荐你入股盐商。想你借此再发大财,复还旧业,方酬吾愿也。”说完,起身辞别,订期明日与陈景升再来面叙各情,再作道理。李慕义连声唯唯,随即送至门口,一拱而别。
原来那张员外名禄成,系金华府人氏,家财数百万,向做京帮汇兑银号生理。与李景交处十余年,成为知己,两相敬重,并无间言。正是情同管鲍,气若蔺廉,如遇急需借兑,无不应手。因有这个缘故,是以情愿借银与李景,再做盐商,想他再复前业,乃是张禄成一片真心扶持于他。闲话少提。
再讲张员外次日即与陈景升同到李府相会,叙谈些寒暄之事,梓里乡情,然后说盐埠一事。
二人谈论多时,情投意合,李景即着人备办酒席款待张、陈二客,三人把杯谈心,直饮至日落西山,方才分别。从此日夕往来,商量告退洋商、承办盐埠各事。李景通盘计算,约费银五十万两,方足支用。随对张员外说明:每百两每月行息三毛算。立回揭单,交与李景收用。果然财可通神,不上半月,竟将洋关商名告退,又充回总埠盐商开办。暂且阁过慢表。
再言李景生有一子一女。子名流芳,居长,年方三七,平日随父在金华府贸易。其女适司马瑞龙为妻,亦系武举人。那流芳正当年富力强,习得一身武艺。适值大科之年,因此别父亲回去广东乡试。三场考完,那主试见流芳人才出众,武艺超群,竟然中了第十三名武举。报到家中,流芳母子十分大喜,随即赏了报子,回身便写家书并报红,着家人李兴立刻赶去浙江金华府报喜。家人领命去了。即有诸亲戚到来贺喜,于是忙忙碌碌,足闹了十余天,方才了事。忙打算进京会试,并顺道到金华府问候父安。随即约齐妹婿司马瑞龙一同入京。放下慢提。
回言李慕义、陈景升二人同办总埠,满望畅销盐引,富比陶朱。不想私枭日多,正引销路反淡,更不如常。及至年底清算报销,比减常销三分之一,仅敷盘费,并无利息羡长,连老本息亦无着落,到要纳息出门。一连数载,一年归望一年,依然如此。陈、李二人见这情形,料无起色,十分焦灼愁烦。因此二人商量道:“我等合成数十万本银,存办总埠,本欲发达兴隆,光耀门庭。不想年复一年,仍然缺本,即使在家闲居,卖银门以求利息,亦有余存可积,不致有绌无盈,耗入资本。况埠内经费浩大,所有客息人工,衙规节礼,统计每年需银数万始足敷支,实系销路平淡,所入不敷所出,反致耗折本银,如此生意,甚不正值。如俗所云:贴钱买罪受,不如早罢手。趁此收兵,虽然耗缺本银,不致大伤元气。倘狐疑不决,尤恐将来受累不浅。你道何如?”陈景升曰:“此说甚合道理。但我自承商务以来,所遇虽有利之厚薄,未有如此之亏折也。今既如此,必须退手为高。”于是二人商酌妥当,将总埠内数目通盘计算明白,约将缺少老本银十万有余,现在所存若干,均派清楚,各自回家而去。
正值李景退股回家,恰遇家人李兴到来报喜,说:“公子高中乡科第十三名武举人。”并将家书呈上。李景看到家书,忽然心内一喜一忧:喜的是流芳中了乡科,光宗耀祖;忧的是所谋不遂,缺耗多金,以致家业零替,反欠下张禄成之项。自忖倾家未够偿还,不知何日方能归款。自问良心,片刻不安,心中忧喜交集,越想越烦。况李景系年届古稀之人,如何当得许多忧虑?因此忧思过度,不思饮食,竟成了怔忡之症,眠床不起。日夕盼望流芳又不见到,思思忆忆,病态竟加沉重,只得着家人李兴赶紧回粤,催促公子即刻赴浙看视父病,着伊切勿迟延耽搁,致误大事也。
李兴领命,连夜起身,望广东进发,日夜兼程行走,不敢停留。不一日,行至广东省城,连忙进府,呈上家书,并说:“家主抱病在床,饮食不安,现下十分沉重。特着小的赶急回来报知,并着公子即刻赴省相会。”那时流芳母子看了书信,吃了一大惊,急忙着李仆收拾行李,雇了船只动身。于是流芳与母亲妻子等人一家数口,赶紧下船开行,前往金华府,以便早日夫妻父子相会,免致两地悬悬挂望。随又嘱咐船家水手:“务须谨慎,早行夜宿。更宜加意提防,小心卫护,他日平安到岸,我多把些酒钱与你就是。”船家闻言欢喜,领命开船长行。正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不一日,船到金华府码头湾泊停当,流芳即命李兴雇人挑担行李上岸,先行通报,然后流芳与母亲各人雇好轿马,一并同行。且说李兴押住行李,先到报信。李景得闻举家俱到,心中大悦,即时病减三分,似觉精神略好。急忙起身,坐在中厅,听候妻子相会。不一刻车马临门,合家老少俱到,流芳入门一见父亲,即时跪下禀道:“不孝流芳,久别亲颜,有缺晨昏侍奉,致累父亲远念,抱病不安,皆儿之罪也。”李景此时见一家完聚,正是久别相逢,悲喜交集。急着儿子起来,说道:“我自闻汝中式武举,甚是欢悦。惟是所谋不遂,洋盐两商,耗亏本银数十万两,以致欠下张家银两,未足偿还,因此心中一喜一忧,焦思成病,至今不能痊愈。今日得闻合家前来,完聚骨肉,即时病体若失,胸膈畅然,真乃托天福荫也。”话完,着家人备办酒席,为团圆之会,共庆家庭乐事。欢呼畅饮,直饮至日落西山,方才散席,各归寝所不提。
且说张禄成员外自借银李景,分别之后,复行入京,查看银号数目,不觉两年有余。耽搁已久,又念家乡生理,不知如何,趁今闲暇,赶紧回乡,清查各行生理数目,并催收什各客该项为要。因此左思右想,片刻难延,即时吩咐仆从收拾行李,快些还乡,不分昼夜,务要水陆兼程进发。不消几日,已至金华地方,连忙舍舟登陆,到各店查问一次,俱有盈余,十分大喜。大约盘桓半月,然后回家。
诸事停妥,即行出门拜客,先到李景府中叙会,知李景因病了数月,容颜消减,大非昔比。禄成一见,吃了一惊,连忙问曰:“自别尊颜,倏已三秋。未晓因何清减若此?恳祈示知。”李景答曰:“自与仁台分别,想必财福多增为慰。弟因遭逢不偶,悲喜交参,致染了怔忡之症,数月未得痊瘳,饮食少进,以致如斯也。俟因日重一日,只得着家人催促妻子前来,以便服侍。及至家人齐集,骨肉团圆,心胸欢畅,登时病减三分,精神略好。惟思及所欠仁兄之项,殊觉难安。”禄成曰:“兄既抱病在身,理宜静养为是,何必多思多想,以损元神?这是兄之不察,致贻采薪之忧。今既渐获清安,务宜慎食加衣,以固元气,是养生之上策也。但仁兄借弟之项,已经数载有余,本利未蒙清算。缘刻下弟已紧需,故特到来与兄商酌,欲求早日清款,俾得应支为幸。”李景闻说,心中苦切,默默无言。
禄成见此情形,暗自忖度:“以为银数过多,若要他们一次清还,未免过于辛苦,莫非因此而生吝心?我不若宽他限期,着伊三次摊还,似乎易于为力。不差不差,就是这个主意,方能两全其美。”随又再问曰:“李兄何以并无一言?但弟亦非催讨过甚,实因汇兑紧要,不得已到此筹划。如果急猝不能全数归款,亦无妨直对我陈,何以默无言答?于理似有未妥,反致令人疑惑也。况我与你相信以心,故能借此巨款;而且数年来并没半言只字提及。今日实因京帮被人拖欠之项甚多,以致如此之紧也。”李景闻言,即时面上发赤,甚不自安,连忙答道:“张兄所言,甚是有理。弟并非存心贪吝,故意推诿,不欲偿还。实因洋商缺本,盐商不能羡长,又耗食本。两行生理,共计五年内破耗家财数十万,故迄今仍未归还。况值吾兄紧用之际,又不能刻即应酬,极似忘恩负义,失信无情,问心自愧,汗颜无地矣。殊不知刻下虽欲归款,奈因措办不来,正是有心无力,亦属枉然。惟求再展限期,待弟旋乡变卖产业,然后回来归款。最久不过迟延半载,断无延宕不偿之理。希为见原,幸甚幸甚!”张员外听了这番言语如此圆转,心中颇安,复又说道:“李兄既然如此,我这里宽限你,分三次偿还罢。”李景道:“如此亦足感高情了。”二人订实日期,张员外即时告别。
李景入内对妻子说知:“张禄成大义疏财,胸襟广阔,真堪称为知己也。我今允许变产偿还,他即千欣万悦而去。现在我因精神尚未复原,欲待迟一两个月,身体略为强壮,立即回广东去,将田庐产业变清楚回来,归还此款,收回揭单,免累儿孙,方酬吾愿也。”流芳曰:“父亲所言,甚是正理。本应早日还清,方免外人谈论。奈因立刻措筹不足,只得婉言推诿耳。至于倾家还债,乃是大丈夫所乐为,即使因此致穷,亦令人敬信也。”夫妻父子直谈至夜静更深,方始归寝。一宿晚景休提。
到了次日,流芳清晨起来,梳洗已毕,用过早膳,暗自将家产、田庐、物业等,通盘计算,似乎仅存花银三十余万,尚欠十余万方可清还。流芳心中十分焦躁,不敢令父亲知道,致他忧虑,反生病端。只得用言安慰父亲,并请安心调养元神,待等稍为好些,再行回广筹措就是了。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倏忽之间已经两月。李景身体壮健如常,惟恐张禄成复来追取,急急着家人收拾行李,雇船回乡而去不提。
回言张禄成因日期已到,尚未见李景还银音信,只得复到李府追讨。流芳闻说,急忙接见。叙礼毕,分宾主坐下。说起情由:“前者令尊翁曾经当面订准日期清款,何以许久并无音信?殊不可解也。况令尊与我相处已久,平日孚信义,重言诺,决无如此糊涂,我是信得他过的。或别有缘故,也未可知。”流芳对曰:“父亲回广,将近半载,并无实信回来,不知何故。莫非路上经涉风霜,回家复病,抑或变卖各产业,未能即时交易,所以延搁日期,亦未可料也。仍求世伯见谅,再宽限期,领惠殊多。”禄成道:“我因十分紧急,故特到来催取,恐难再延时日。今既世兄开口讨情,我再宽一月之期,以尽相好之义。务望临期赶紧归款,万勿再延,是所厚望。倘此次仍是延宕,下次恐难容情。总祈留意,俾得两全其美可也。”话完,告别而行。
流芳即忙入内,对母亲说知,道:“禄成到来催取银两,如此这般说法。孩儿只得求他再为宽限之期,即行清款,若逢期乏银偿还,恐他不能容情,反面生端。又怕一番焦累,如何是好?”其母曰:“吾儿不用担忧,凡事顺时听天,祸福随天所降,何用隐忧?倘他恃势相欺,或者幸遇贵人相救,亦未可知。”流芳只得遵母教训,安心听候而已。不觉光阴已逝,忽已到期,又怕禄成再到,无可如何,十分烦闷,只得与母亲商量道:“目下若再遇他来催银,待孩儿暂时躲避。母亲亲自出堂相会,婉言推他,复求宽限,或者得他原情允肯,亦可暂解目前之急,以候父亲音信,岂非甚妙,你道何如?”其母曰:“今日既系无可为计,不得已依此而行。看他如何回答,再作道理。”流芳见母亲一口依从,心中欢喜不尽,即时拜辞母亲,并嘱咐妻、妹一番,着其小心侍奉高堂,照应家务:“我今暂去陈景升庄上躲避数天,打听禄成这声气,即便回来,无用挂心。”再三叮嘱而去。我且不表。
再说张禄成看看银期又到,仍未见李景父子之面,心中已自带怒三分。及候至过限数天,连影儿也不见一个,登时怒从心发,暴跳如雷,连声大骂:“李景父子背义忘恩,寡情失信,况我推心置腹,仗义疏财,扶持于他,竟敢三番五次甜言推诿,当我系小孩子一般作弄。即使木偶泥人,亦难哑忍,叫我如何不气嗄!李景,你既如此存心不仁不义,难怪我反面无情。李景嗄,待我亲自再走一遭,看他们如何应我,然后设法摆布于他,方显得我张禄成手段。
若系任从他左支右吾,百般推宕,一味迁延岁月,不知何时始能归还,岂非反害了自己?这正如俗语所云:‘顺情终害己,相信反求人。’真乃金石之言,诚非虚语也。”随着家人备轿伺候,往李府而来。
及至将近到门,家人把名帖投下。门子接帖,即忙传递入内,禀知主母。李安人传语请见。门子领命来至门前,躬身说道:“家主母有请张老爷相会。”禄成闻说“家主”二字,心中暗自欢喜,以为李景一定回来,此银必然有些着落。急忙下轿步入中堂,并不见李景来迎,只见家人让其上坐,献上香茶。禄成狐疑,带怒问曰:“缘何你主人不来相见,却着你在此招呼?甚非待客之礼。”家人禀曰:“小的主人尚未回来,前月小的少主亲自回粤催促主人,至今未接回信,昔才小的所言家主母请会,想必张老爷匆忙之间,语听未真耳。”
二人言谈未了,忽报李安人出堂相见。张禄成此际只得离坐站立等候。只见丫环仆妇簇拥着李安人缓步行来,禄成连忙行礼,说道:“嫂嫂有礼了。”那李安人不慌不忙,从容还礼,让坐,然后叙些寒暄客套、久别言词。谈了好一会,家人复献上香茶。二人茶罢,禄成开言问曰“前者景兄所借本银数十万两,至今阅数月之久,本利未蒙归楚。数月之前,愚因小店亏空紧支,只得到来索讨。嗣因景兄婉言推诿,许我变产清还,只得等候数月,谁想到期杳无音信。及再来询问,得会世兄之面,据云尊夫返粤,并无回音,不知作何究竟也?又因世兄求我缓期,不得已再为展限,迄今复已月余,仍未实有信来。原此借项,实因景兄承办洋商二年,欠款太多,不能告退,恐他再延岁月,岂非破耗更多,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起了扶持之念,特与他缴清官项,告退洋商。更待他谋充总埠承办,实指望他借风使帆,厚获资财,大兴家业,以尽我二人交情耳。不料三推四挡,绝无信义。即使木偶泥人,亦应惊骇发怒,况我有言在前,此项为数甚巨,若一次不能清款,可分三次还清。似我这样容情,还有甚么侥幸?请嫂嫂将此情理忖度一番,定知孰长孰短也。”李安人道:“未知丈夫失信,久仰难为叔叔。但我丈夫平日最重信义,决无利己损人之意。所因两次承商,亏折过多,难以填补,即将此处生意估计,仅有五万之数。家中田园铺户核算,所值约二十余万之间。两次归理,仅足三十万,仍未够还叔叔之款。以我忖度,或者丈夫因此担搁时日,欲在各处张罗揭借,或向诸亲眷筹划,必欲凑足叔叔之项,始行回来归款,以全信义。这是丈夫心意,所以许久尚无实音,盖缘筹措银两未足之故,殊非有心匿避,致冒不洁爽信之名,受人指摘,谅他断断不为也。况承叔叔一团美意,格外栽培,岂敢将恩负义?惟是担迟叔叔,自问亦觉难安。总之非有心推诿,故意迟延,实因力有未逮耳。且请叔叔宽心,自然有日清还,无容挂怀也。”禄成闻此无气力之言,又无定期,不知何时方能归款,不觉勃然生怒,道:“我不管你们有心无心,总系以今日情形而论,极似存心图赖。果能赶紧清还,方肯干休。若再迁延,我就要禀官追讨,将你家业填还。如有不足之处,更要把妇人、女子、婢仆等辈,折价准账,你须早早设法了事,才是两全其美。若待至官差到门,反讨那些羞辱,斯时悔之晚矣。”话完,悻悻而去。
李安人听到此言,心中伤感,自怨夫君差错,不肯预早分还。况且数十万之多,非同小可,叫我如何作主筹还?急着家人往陈景升庄上叫公子回来商量要事。家人连忙前去,到了陈府,家人入内说:“奉主母之命,特来相请。”流芳闻言,即与景升分别回家。李安人见子回家,放声大哭。流芳不知其故,急忙问曰:“母亲所为何事,如此悲伤?请道其详。”其母曰:“我儿哪里得知。因张禄成到来追账,说你父亲忘恩负义,立意匿避图赖。渠今主意禀官追讨,更要将你妻、妹准账。我想他系本地一个员外,交官交宦,有财有势;况系银主,道理又长,如何敌得他过?那时官差一到,弄得家散人离,如何是好?因此悲伤耳。”流芳用言安慰母亲一番,复回头劝妻、妹,并着小心服侍母亲:“凡事有我当头调停,断不致有累及家门之理,你等即管安心。”话完,独自走往书房。
那流芳先时当着母亲、妻、妹面前,只得将言安慰,其实他听了这些言语,已自惊慌无主,甚不放心。况且公账向例官四民六,乃系衙门旧规。若遇贪官污吏,一定严行勒追,这便如何是好?因此左思右想,弄得流芳日不思食,夜不成眠,时时长嗟短叹,切切悲啼。暂且搁过不表,后文自有交代。
回书再讲仁圣天子与周日青,自从扬州与各官员分别,四处游行。遇有名山胜迹,无不登临眺览,因此江南地方,山川形胜被他们游览殆遍。偶然一日行至海旁,仁圣天子叫日青雇船,从水路顺流游玩。果然南船轻浮快捷,十分稳当,如履平地一般。又见海上繁华喧闹,心中大喜,随对周日青道:“你可曾着船家预备点心酒菜,以便不时取用?”日青闻言,忙唤船主。那船主急急来到中舱,低声问道:“不知二位老爷呼唤,有何吩咐?”仁圣天子问曰:
“这条水路是通往那府地方?”船家对曰“过了此重大海,就系金华府城。未知老爷欲往何处?”仁圣天子道:“我等正是往金华府城。但不知要几天才能到得?”船主道:“以顺而论,不消二日,即抵金华府城;若不遇顺风,亦不过三天而已。”斯时仁圣天子闻言,十分欢喜,即着船家快些备办酒筵,预备取用。船家领命而去。仁圣天子与日青二人日夕清闲,或时饮酒玩景,或则叙谈往事。于是日行夜泊,不觉船到了金华府码头。船家湾泊停当,即来请二位上岸游行。仁圣天子即着日青把数日之内船费交他,然后起岸。
那时正值黄昏时候,日青忙向契父说道:“日将西沉,不如趁早赶入城中,寻寓歇过一宵,明日再往各处游览。未知契父尊意如何?”仁圣天子曰:“甚是道理。”于是,二人即行赶入城中,经过县前,直街而行。抬头看见“连升公馆”,招牌写着“接寓往来客商”。此寓是与李景家间壁,二人忙步入门。馆人一见,慌忙接入堂中,叙礼坐下,问曰:“二位客官高姓大名?盛乡何省?”仁圣天子答道:“某姓高,名天赐。此是周日青,系北直隶顺天人氏。因慕贵省繁华,人物蕃庶,特来游览。欲找洁清房子之所,暂寓数天,未知可有?总以幽静为佳,房金不拘多少。”馆人曰:“有,有。”随即带往靠南那边一间房子,果然十分幽静。原来此边仅有这所地方,不与外面左右相连,隔绝人声嘈杂,可云寂静。仁圣天子又见地方宽大,摆设精致,心中甚喜。随即着馆人备办二人酒饭:“有甚珍馐异味,美酒醇醪,即管搬来。”馆人答应一声“晓得”,即时呼唤小二上来,侍候二位老爷晚膳。回头又对仁圣天子说道:“老爷有甚取用,一呼就来。”话罢,告辞而去。即有小二到来服侍,送上香茶。
二人茶罢,仁圣天子对日青道:“这所房子正合朕意。朕欲久住些时,以便游玩各处名山胜迹。”日青对曰:“妙极,妙极!”正在谈谈笑笑,急见酒保搬上酒肴来。说不尽熊鹿脯,禽美鱼鲜,二人入席开怀畅饮,咀嚼再三,细啖其味,果然配置得法,调和合度。于是手不释盏,直饮至月色东升,方才用饭。日青已自酩酊大醉,伏几而卧。小二等将杯盘收拾,送上浣水香茶,诸事停当,复请曰:“高老爷路上辛苦,莫若早抖吓精神。”仁圣天子道:“晓得。你们有事只管自便,无容在此等候也。”小二领命告退。
且说仁圣天子见日青沉沉大醉,独坐无聊,寝难成寐,因此拾上一本书,在于灯下展看。恰好看到入神,急闻嗟叹之声,十分苦切,不知声自何来。忽忙放下书本,倾耳细听,方知出在隔邻。听他何故悲伤,奈闻言不甚明白。又听谯楼才打二鼓,尚未夜深,趁早往隔邻一坐,便知详细了。于是出堂而去,馆人曰:“高老爷如此夜深,欲望哪里去?”仁圣天子曰:
“非为别事,欲到隔邻人家一坐就回。”馆人曰:“使得,使得。”仁圣天子随即往李家叩门。门子接入问曰:“不知尊驾到来,有何事故?”答曰:“特来探望你家主人,有要事。”门子急忙引入到书房,与流芳相见。流芳问曰:“何人?”仁圣天子曰:“我也。因在隔邻,闻仁台嗟怨悲伤,寤寐不安,特来安慰。”流芳曰:“足领高情。请问客官高姓大名?”仁圣天子曰:“我姓高,名天赐,系在北京大学士刘墉门下帮办军机。未知仁台高姓大名?贵乡何处?”流芳答曰:“吾乃广东番禺县人氏,姓李,名流芳,新科第十三名武举人。父名李景,向在此处贸易发财,已历三十二年,无人不知其名。”仁圣天子曰:“仁台既中武举,令尊贸易多金,正是财贵临门,欢喜重重,何反悲伤嗟怨?”流芳曰:“客官有所不知。事因前数年,家父承办洋商,因此借过张禄成花银五十万两。不料命运不济,所谋不遂,办了数年,反缺大本,是以至今无银还他。前数月家父允他回粤变产清还,他亦容情宽限。惟是倾家未足欠数,所以至今犹未回来。张禄成屡次来催,限吾分三次清偿,昨又到来催讨。因母亲出堂相会,婉言推诿,求再缓期,因此反面,说我父亲忘恩失信,立意图赖是真。如谓不然,何以有许多推挡?渠今决意将揭单据禀到金华府,求官出差追讨。若有不足,更要将我妻、妹准账。叫我那得不苦切悲伤?”仁圣天子曰:“有这等事!欠债还本,应乎道理。惟是欠账要人妻、妹,难道官员不理,任他妄为?”流芳曰:“民间告账,官四民六,此系定规。奸官那有不追?若是禄成起初肯减低成数,亦可将就清还。
无奈他要收足本利,就是倾家变业,未足填偿,故延至今时,致有这番焦累呢。”仁圣天子道:“不妨,你不用悲伤。待吾借银五十万与你还他就是。但你们果有亲眷在此否?”流芳曰:“只有对手伙伴陈景升,家财约有三五万,并无别的亲眷住此。”仁圣天子曰:“做得。你先与陈景升借银一万五千,作为清息。其余本银五十万,待高某与你还他。我明日同你往陈景升家说明,看其允否,再与你往金华府取回揭单注销,以了此事。仁台便可入京会试。”流芳闻言,心中大喜,急忙呼唤家人:“快备酒筵,款待高老爷。”正是:
承恩深似海,戴德重如山。
须臾间,家人摆上酒筵。二人入席畅饮,成为知己,你酬我劝,各尽宾主之情。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