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琵琶弦上说相思
往昔的记忆中,风景如画。而今的满眼间,尽是寂寞离情。江南缤纷时节思君不见君的杜甫,将怀抱着往日的记忆慢慢老去。易水河畔与友人互道珍重的骆宾王,回首往事,已是无可追忆。至于断肠人张祜,远游人王勃,以及铮铮铁骨,在人世路上坎坷起伏一生的张九龄,他们渐行渐远,天色将暮,世途将尽,当真,有些事情是留不住的。所以也只能是,明日天涯处,琵琶弦上,悠悠弹一曲相思曲,以慰寂寥。
相见不如怀念:杜甫
一想到杜甫,眼前仿佛就会出现他的破茅草屋,他的白鬓如霜,背后还有一幅烽火连天,民不聊生的战景图。杜甫的诗是“诗史”,而他也是“诗圣”,是十足的悲情诗人,苦命英雄。
原以为凄苦的生活锻造了他沉郁顿挫、心事沉稳的性格,所以他炼字如金,笔下尽是国事、民事、天下事。像杜甫这样的人,似乎一生就应该是纠葛在国仇家恨的大爱大恨之中,可殊不知,杜甫也有温婉感性,纤柔细腻的一面。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赠卫八处士》
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或者,是否设想过这样的画面。若干年后,当你和一位故友不期而遇。他,可能是你的儿时发小,可能是你的青梅竹马,可能是你的热血哥们,可能是你的初恋情人。总之,他是陪伴你走过一段青葱岁月的故人。
再次见面的时候,你们已然不是从前那般模样,胖了或瘦了,高了或矮了,但你们却依然能够嗅到彼此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起先,你们会握一握手,礼貌地寒暄。在三两杯酒下肚后,你们便神情自若,谈笑风生,你呼唤起他的小名,他拿你过去的丑事开涮。然后,你们会聊到曾经共同的友人,谁又升官了,谁又发财了,谁又倒霉了,谁又去世了……
这时候,你们才感到世事变化,命运无常。转过头一看,从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原来那个不谙人心险恶的黄毛丫头竟然已经儿女成群,子孙满堂了。这时候,你们才懂得年华易逝,好景不长。
杜甫与卫八重逢时,正值安史之乱的第三年,两京虽已收复,但叛军仍然猖獗,局势仍然动荡。在离乱漂泊,前程未卜的情况下,杜甫与二十多年前的老朋友再度相逢,他自然是百般欣喜,万般感慨。“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人与人,经常见不到,就像参星和商星一样,一个从东方升起,一个往西方降落,一起一沉,一出一没,永不相见。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人与人能够见得到,那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别时容易见时难。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江南逢李龟年》
一个伟大的诗人,是时代的产物,也是时代的标志和象征,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亦如此。杜甫和李龟年在安定繁荣的开元盛世相识,时隔多年,却在国事凋零,颠沛流离中再次相遇,这颇有某种宿命论的意味。杜甫眼前这个可怜兮兮的歌者还是当初那个名震一时的音乐家吗?
江南好风景,落英又缤纷,可杜甫耳边却响起了当年在岐王宅里,崔九堂前听到李龟年唱的那首《长生殿》:“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凄凉满眼对江山……”
一个人的命运,往往是一个时代命运的缩影。人生巨变,沧海桑田,我们无能为力,但至少,我们可以选择不见,可以选择怀念。如果人来世上一遭,就是为了和无数个“他”相遇,那就请记住他最美丽的时刻,然后深藏于土,礼葬于心,最终成为只属于自己的祭奠。
突然想起杜甫和另一座唐诗巨擘——“诗仙”李白的交往。杜甫曾为李白写下很多首诗。《梦李白》中“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天末怀李白》中“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都足见杜甫对李白怀有很深的感情。可李白的诗中却鲜少提到杜甫。但如果因此就给李白扣上个心高气傲,人情淡薄的罪名,那就很冤枉了。
李白和杜甫相识的时候,他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诗人了,而杜甫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晚生小辈。何况,他们之间相差十一岁,所以他和杜甫的交往,亦师亦友。对李白来说,他是长辈,对小友杜甫的感情淡一点是可以理解的;但杜甫来说,他对李白的感情自然要浓烈,要炽热得多。
在李白称霸诗坛的时代,杜甫就是一个最忠实,最虔诚的信徒,默默地为自己的偶像欢呼、喝彩。他和李白并不经常碰面,一见面必然少不了李白的最爱——酒。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淋漓尽致地描绘了一幅八酒仙狂饮图,让人艳羡不已。想象着杜甫在昏黄的灯光中迷蒙地望着眼前那个“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李太白,他眼里除了敬畏,应该还有淡淡的哀伤。毕竟,“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今宵酒醒后,便各自奔天涯。于是,相见不如怀念……
相见和怀念之间,记得与忘记之间,出发与到达之间,距离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短是因为相见有如白水,清澈见底却毫无意境;长是因为思念有如陈年佳酿,越久越甘甜醇厚。记得别人是痛着的美丽,被人记得是感动的负担。在到达终点前,请不要忘记当初为什么要出发,因为漫漫长路,能安慰你的只有自己。
参考书目:《披沙拣金说唐诗》王步高著 福建教育出版社 2010年
《原来唐诗可以这样读》 柏桦著 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2006年
《杜甫诗选》张忠纲著 中华书局 2009年
《李白与杜甫》郭沫若著 中国长安出版社 2010年
绝命易水别,悠悠千古思:骆宾王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易水送别》
寒风起,易水兴波。在河滨一岸,骆宾王和友人依依惜别,珍重道别。在历史的另一岸,太子丹和众将士为荆轲“慷慨倚长剑,高歌一送君。”这一古一今,一明一暗,一轻一重,一缓一急,既是抒怀,又是咏史,令人怀古伤今,引人千古幽思。易水之别,不知诗人所别何人,也不知分别的情景,但却有陶渊明“其人虽已没,千载余有情”的动容之感。可见那所送之人,定是肝胆相照,同生共死的至友。
骆宾王是初唐四杰之一,他的一生就如同他所生长的那个时代一样,充满了波澜壮阔。骆家本是名门望族,代代人才辈出,可惜显赫的家世无法代代传承,在骆宾王降生后,已经有些落寞了。
虽然家道中落,但诗书传家,清节自守的家风始终未变。骆宾王幼承庭训,少有诗才,被誉为“江南神童”。他七岁即兴而咏的那首“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湖绿水,红掌拨清波”至今广为流传,成为儿歌的经典和智慧的象征。
成年后,骆宾王决心奔赴仕途,从政为官,遵从祖父和父亲的遗愿。可世海泛浊,正道难行,迎接他的是一连串的波折与不幸。罢官贬职,艰难归隐,边塞从军,诬赃下狱,他的经历可谓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壮志难酬。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在狱咏蝉》
唐高宗年间,骆宾王任侍御史,因上书触忤武后,便遭人诬陷,以贪赃罪名下狱。在狱中,骆宾王看到两鬓乌玄的秋蝉后,再对照自己,发觉已是白发斑斑,不禁自伤老大,回望起自己的少年时代。
想当初祖父与父亲为自己取名为宾王,字观光,用意在于“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期望自己将来能够辅佐君王,建功立业,造福黎民。可如今自己一事无成,还狼藉入狱,辜负了祖辈父辈久乱求治的心愿,望子成龙的期望。因为“露重”、“风多”,所以“飞难进”,“响易沉”,蝉如此,诗人亦如此。“羽弱”而“声微”,诗人有志难申,求助无力。“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这声哀叹,仿佛对苍天呼吁,又像在控诉奸佞,满腔愤懑倾泄而出。这与李商隐的《蝉》中“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两句颇为相似,一只是绝望呐喊之蝉,一只是窘迫无援之蝉,但都不因世俗更易秉性,宁饮坠露以葆高洁。
在狱中,骆宾王饱受折磨,一身硬气的他宁死不屈,想自己为一直官公正廉明,却偏偏得罪奸佞,遭受这场无妄之灾。骆宾王是一个好诗人,是一个正直的君子,但他却不懂得仕途里的那些规矩,他本就应该是一个自由流浪的诗人,却偏偏要为了生计,跻进那黑暗复杂的官场。
此时,虽然大难不死,从狱中出来的骆宾王却已是心如死灰。自己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大好的年华就这样在惨淡的时光中流逝的点滴不剩了。但命运对他的折磨,却还远远未到尽头。
唐高宗李治一命呜呼。中宗李显即位,但其母武则天早已觊觎权位多时,没多久便鸠占鹊巢,改朝换代。唐朝由此经历了一场大劫难,武氏凶残,在政权的掌控上绝不手软,谁不服从,便是死路一条。支持李氏的大臣和文人,许多都被残害,天下顿时陷入人心惶惶,自顾不暇的局面。亲眼目睹了武则天的无所不用其极来巩固自己的皇位,骆宾王不齿与其为伍,他毅然南下,加入徐敬业组织的反武队伍中。
临行前,友人送他来到易水河畔,和老友依依惜别之际,骆宾王有感而发,吟出《易水送别》。此时,他内心的孤独与落寞宛如滔滔易水河般悠悠不尽地流向汪洋肆意的碧海,任它狂卷、淹没自己的一片冰心,一世英才。
在河畔,他送别了过去的那个自己,也送别了那些为国之殇,为已之梦而甘心献身的忠魂。
与武则天为敌,应该说是骆宾王人生转折的一个关键点。他不能接受武则天君临天下,武则天也无法接受他的才华,一位帝王绝不会启用与自己为敌的人。
来到扬州,骆宾王豪情万丈,他自信肩上挑起了拯救苍生,还李家王朝一个天下的重任。不过骆宾王并不是带兵打仗的行家,他拿起笔墨,写下了一篇《讨武檄文》:
鸣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
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
令人豪气徒增的征缴文章,骆宾王的确是文采斐然,武则天看过后,也是连连赞赏,甚至责备宰相失职:“宰相安得失此人?”但战争却并非是一篇文章的气势就能够左右的。徐敬业的反武大军支持不过三月时日,便在武则天的军队打压下失败了。
兵败之后,骆宾王的去向成为谜团,无人知晓。有人说他被武则天捉住杀害,因为他不肯投降武则天。还有说法是他觉得生活已经毫无意义便投江自尽。也有人说他就此看破红尘天下事,躲进山林隐居,再不问世事了。
在那个不适宜他的年代,他的满腹才华,根本无从施展,他的忠肝义胆,根本无法显现。无论这三种,他归属于哪一种结局,最终能够得到心之所安,才是最为重要的,因为这是他最为缺乏的。
参考书目:《初唐四杰诗选》王勃等著, 倪木兴编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
《唐才子传校箋》(第一册)周绍良等合著, 辛文房编著,中华书局,2010年
断肠人在天涯:张祜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宫词》
这首《宫词》又名《断肠词》,是唐诗中断肠之作的翘楚,也是一份宫女悲惨生活的实录。张祜的诗作多为宫怨之作,他的作品中充斥了对身份卑微宫女的同情与呐喊,和同时代的诗人比起来,他所吟诵的对象微不足道,可是他的情怀却大过天地。
在这首《宫词》中,张祜纪念的是一位宫女。据《全唐诗话》记载,唐武宗时,宫里有一孟才人,因有感于武宗让其殉情之意,为奄奄一息的武宗唱了一曲《何满子》,唱毕,这位孟才人竟气绝身亡。
一首歌,竟有如此惊世骇俗的力量,能够穿越人的生死,或许是因为它引起了至精至诚的共鸣。就像电影《布达佩斯之恋》中那首闻名世界的钢琴曲《黑色星期天》一样,音符中充斥着浓到化不开的忧郁,如泣如诉地像在讲述一个哀伤的故事。听过的人便沉陷在痛苦的回忆里无法自拔,最后以自杀的方式来结束这场人生的悲剧,来祭奠那些被掩埋在真相底下的尘封往事。
回到这首《宫词》里,一个“三千里”,一个“二十年”,深刻地勾勒出了诗中宫人的身世。她年轻时就从千里之外的家乡被选入宫禁,至今在深宫中已经数十年了。每当她唱一声悲歌《何满子》时,就不觉对君王掉下眼泪来。一声悲歌,双泪齐落,这位宫人在唱歌的时候,眼前浮现的应该是遥遥不可及的故乡,心里想的应该是家中两鬓斑白的老父母吧。她的歌,是强颜欢歌,是有声的悲痛;她的泪,是笑中含泪,是无言的倾诉。没有人会在意她脸上被岁月侵蚀的痕迹,也没有人会懂得她那颗无处安放的寂寞芳心。只有歌儿伴着她,惟有思念守着她。
张祜这首短短的五言绝句,撩开了深宫中冷酷残忍的阴暗面,刺痛了统治者麻木不仁的神经,而他也成为了后宫无数冤魂的知音。只是,这位满腹才华的“海内名士”在现实中却鲜有知己。
杜牧曾作有一首《酬张祜处士》:
七子论诗谁似公,曹刘须在指挥中。
荐衡昔日知文举,乞火无人作蒯通。
北极楼台长挂梦,西江波浪远吞空。
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
“张生故国三千里,知者唯应杜紫薇”,杜牧是张祜真正的知己。他因无人赏识张祜诗才,无人荐举张祜为仕而忿忿不平,对张祜只能长在梦里登“北极楼台”,望“西江波浪”而心生怜悯,为“故国三千里”虽人人在唱,但却对张祜毫无效益而感叹无奈。
在中唐诗人中,张祜虽算不上大家,但也不失为名家。张祜诗作甚多,他的为人就和他的诗一样,志高气逸,行止烂漫,纵情声色,任侠尚义。杜牧云:“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张祜喜谈兵剑,心存报国之志,希望步入政坛,一展抱负,但却因性情孤傲,狂妄清高,不肯趋炎附势,不擅人际交往而屡屡沦为下僚。
《何满子》一出,张祜一夜成名,大家争相传唱这首诗歌。就在张祜以为自己会凭借这首诗进入仕途之时,一场无妄之灾却悄悄降临。
当时,长安城内许多文人雅士都十分欣赏这首《何满子》,令狐楚拿着这首《何满子》以及张祜其他的一些诗歌,进献给了唐宪宗,加以推荐。唐宪宗看过后,也觉得不错,便问当时的宰相元稹意下如何。元稹因早些时候,和张祜有些矛盾,他便借此机会,落井下石,对唐宪宗说张祜这人,其实并无多少才学,不过是会写一些淫词艳曲,那些诗作实在是有伤风化,不值得朝廷重用。
唐宪宗很信任元稹,听他这样一说,便打消了启用张祜的念头。不甘心的张祜后来又找到了白居易,希望白居易能够在皇帝面前为自己说几句公道话。可他料不到,白居易与元稹乃是朋党,他自然是不肯帮张祜的。受此打击之后,张祜便看破仕途,他打定主意,一生不仕,浪迹天涯,纵情山水。
此时唐朝已经是由盛转衰,进入到了一个下滑的阶段。四处游走的张祜本就是个心怀抱负,胸怀天下的人,他岂能看不到这世间沧桑的变化。仕途上的无所作为,官场小人的排挤打压,以及这人间百姓的生活疾苦。都成为了他后半生创作的主题基调。
中唐日益衰弱的世风逐渐消耗了诗人们笔锋的锐意,他们的诗歌从江山社稷转到舞榭歌台、男女之情,宫词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凸现出来。宫怨题材在宫词中一直占有长久不衰的地位,张祜也以宫怨诗闻名于世。可他并非心无家国,只知玩乐的浪荡文人,而是在自己的诗作之中,宣泄心中对唐之衰世的痛心疾首,对唐之盛世的无限向往。
忆昨天台到赤城,几朝仙籁耳中生。
云龙出水风声过,海鹤鸣皋日色清。
石笋半山移步险,桂花当洞拂衣轻。
今来尽是人间梦,刘阮茫茫何处行。
《忆游天台寄道流》
尽管是隐于山野,但张祜的心中却是始终牵挂着天下的。他的《何满子》在宫人之中,成为了传唱的经典。开篇提到的那位孟才人,因为吟唱《何满子》,悲愤断肠而死,这件事情传到了张祜的耳朵里,他大为悲痛。
他专门为此做了一首《孟才人叹》。
偶因歌态咏娇嚬,传唱宫中十二春。
却为一声何满子,下泉须吊旧才人。
《孟才人叹》
几十年前的诗作,依然还能成为宫人们寄托心思的媒介,而此时的张祜已是远在了天涯。他离开都市之后,便一直隐居,直到终老。
唐宣宗大中六年(公元852年),张祜卒。他用自己的诗歌,生动诠释了断肠人在天涯。
参考书目:《张祜诗集校注》尹占华著 巴蜀书社,2007年
《中国后妃传》冯瑞珍著 中国人事出版社,2007年
此生同漂泊,俱是梦中人:王勃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颔联的一个“同”字,将心比心,对老友的离别愁绪聊以慰藉。同处异乡,同为异乡人,到哪里不都是匆匆过客,何必留恋沿途的风景。即便君在天涯,我在海角,只要把根守住,把情留住。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隔着心交流,而非远隔千山万水。在分别的路口,哭哭啼啼的是那些痴儿怨女,好男儿志在四方,满载雄心壮志,豪情万丈,而不能背负一身的泪与伤。
王勃这首送别诗,本该黯然销魂,但却开阔高远,意气风发,踌躇满怀,丝毫无告别的酸楚。他渴望上路,渴望出游,渴望追寻自己的人生航向,渴望去采撷前方的精彩。
那一年,王勃年少得志,春风得意。他因敏捷才思,华彩文章深受沛王李贤赏识。这都源于他出身的那个书香门第,礼乐世家,还有家中那个严苛的父亲。“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是王勃儿时所有的记忆。
从小,陪伴他的就是一张四方书桌,一摞厚重诗书,还有窗外同龄人的嬉戏笑闹和院墙上方的四角形天空。或许,王勃对自己只有黑白两色的童年也有失落,也有遗憾,但当父亲看到他九岁能读《汉书》,十岁能读《六经》后,脸上浮现出欣喜的微笑,眼中闪烁着期待的目光时,这一切都值得。
王勃的早年一帆风顺,拥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瑰丽人生。他家世显赫,他的祖父王通曾任隋朝大儒,被后世誉为“文中子”,他的叔祖王绩是初唐的大诗人。出身在这样的家庭,王勃的起点,就不知比旁人高出多少倍。
当王勃还沉浸在“初唐四杰”的光鲜名号中无法自拔,当他还陶醉于鲜花和掌声的谄媚诱惑中流连忘返时,在沛王身旁,在他身后,其实已经有一双双阴险狡黠的眼睛正放射出凛冽刺骨的寒光逐步逼近。
那时的宗室子弟喜爱斗鸡游戏,诸王纷纷豢养雉鸡,搏斗取乐。那时沛王总是输给英王,看到沛王为此苦恼,王勃便出手写了一篇无伤大雅的玩笑之作——《檄英王鸡》,为沛王抒发了胸中的闷气,却为自己埋下了隐患。
英王看过之后大为光火,便设计让高宗看到了这篇文章,高宗大怒,檄文者,用于征伐招讨之事,岂能用于手足兄弟之间。于是下令,将王勃赶出了沛王府邸,因为一时的意气,断了自己的前程,王勃为自己的一时之快付出代价。
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
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别薛华》
此时的王勃没有了当年的豪气干云,变得感时伤世,郁郁寡欢。这里的“同”已经不再是为了慰藉,而是在用自己人生路上亲身感受的切肤之痛,来向远行之人指出可能会遭遇的厄运。
就在王勃不知前路何处寻的时候,当时和他齐名的诗人杨炯寄来快信,招他赴蜀,与一干风雅人士共赏山水,抛开人世烦恼。王勃欣然前往,青山绿水暂时的治疗了他的这段伤痛,并为他燃起了昂扬的斗志,经过了几年的修养闲散生活之后,王勃趁着科选的机会再次回到长安。
站在梦想开始的地方,王勃想要大展拳脚。那时,正巧王勃的一位故交任虢州司法,虢州盛产草药,王勃又熟谙药理,这位朋友便举荐他做了虢州参军。再回仕途,却是从如此卑微低贱的官职开始,王勃的自尊心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他本是济世之才,却沦为了府邸小吏,于是终日借酒消愁,意志消沉。王勃心性高傲,在步步为营的官场,他一点也不懂得收敛锋芒,反而因为郁郁不得志,而愈发的趾高气昂,招来旁人的嫉妒。
很快,王勃便因此又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那时一名官奴犯了死罪,乞求王勃收留,未能看清事态严重的王勃将这名官奴留在了府上,这件事情被嫉恨他的人得知告知了官府。在那时,私藏罪犯和包庇官奴是重罪。于是,王勃害怕官府调查,便动手杀死了这名官奴。
包庇罪,杀人罪,两罪并罚。王勃被打入死牢。巧的是正赶上了朝廷大赦,王勃的死罪得以免除,可活罪难逃,他的老父亲因为受到株连,便发配到了远在万里之外的交趾(位于今天越南境内)。
本想重新开始启程,岂料摔得比上次还要重,不但自己摔的鼻青脸肿,还牵连年迈的父亲远赴蛮荒之地。人生的好景色,真的只是一晃即过,此后,再无坦途了。王勃的繁华光景已经耗尽,他之后的人生,处处皆是黯淡。
经历了此番挫折之后,王勃心性有了改变,对于名利,他不再执着,对于人生,他有了更多的理解。此番整理心绪之后,他再次出门远游,
—兄弟个“同”字,更是 去交趾看望那个他日夜牵挂、流落异乡的凄苦老人。尽管,他无颜面对老父,却依然渴望见到父亲苍老却亲切的容颜。
行至南昌,畅游滕王阁,登高望远,一时之间满怀心事无意表达,便提笔写下心中胸臆,本来也只是抒发情怀而已,却不料就此成就了世间名篇,被后人吟诵不断,王勃也从此名扬天下。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滕王阁诗》
离开南昌,继续前往寻父之旅,却不料一场风浪席卷了王勃所乘坐的小舟,舟毁人亡。王勃就这样结束了自己二十七年的短暂生命。
生如夏花般绚烂,王勃的一生,一直在人生的旅途中不断游走,心无定所。好容易在不断的挫折之后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却又这样被大海卷走了生命。
人世无常,莫过于此。
参考书目:《全唐诗》(卷55,56 王勃)彭定求 中华书局 1960年
《旧唐书》(卷一百九十 王勃传)刘昫等合著 中华书局 1975年
月伴还乡,叶落归根:张九龄
有人说,人生就是由无数个交叉路口和无数次选择组成。尘归于尘,土归于土,万物皆有归宿。不同的是人们的选择。很多人只能在路上偶尔驻足,抬头望一望明月,低头思一思故乡,再许下个叶落归根的愿望。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望月怀远》
唐诗中,借月亮寄托思情的诗作甚多,可大多是细腻温婉,娓娓道来之作。鲜有开篇就写出“天涯共此时”这等磅礴的气势,不愧是被誉为“曲江风度”的张九龄所作。开句的“生”字用得活灵活现,与张若虚《春花江月夜》中的“海上明月同潮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月的清辉,最易引入相思,正如张九龄另一首《赋得自君之出矣》中的“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诗人因望月而怀人,又因怀人而望月,最后“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全诗便在他这种失望与希望的交集中戛然而止。回味起来,并不觉肝肠寸断,也不觉刻骨铭心,只觉一种深长悠远的痴念蜿蜒曲折地肆意在归乡的路途中。
可是,张九龄脚下的路却却是一条再也回不去的路。
张九龄的出生有一个传说,相传在唐朝仪凤三年(678年),他的母亲卢氏辛苦怀胎十月,但仍未见分娩迹象。他的父亲十分着急,他见到妻子身体粗大但是却面黄体弱,怀疑是得了黄肿病,四处寻访名医,但依然无果。
一日,张九龄的父亲偶遇一位算命先生,这位算命先生说卢氏腹中所怀的是一个超群之人,因为地方太小,在此处无法降生,需要去到一个宽阔的地方才能够降生。依照算命先生之言,张家举家搬迁,来到了韶州,而张九龄便降生在那里。
他自打出身后,张九龄便显露出了与其他孩子不同的地方。他七岁能文,三十岁的时候考取进士,被授予了校书郎。之后官路亨通,一路青云,位列相位。
或许果如算命先生所言,张九龄并非是平凡之人,“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他为官忠耿尽职,秉公守则;“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他为政直言敢谏,选贤任能;“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他为人风仪温雅,洁身自好;“万丈红泉落,迢迢半紫氛”,他为文清丽幽婉,意境超逸。无论在政坛,还是文坛,张九龄都为“开元之治”作出了卓越不凡的贡献,是“岭南第一人”。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
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
矫矫珍木颠,得无金丸惧?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
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
《感遇十二首(其四)》
听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呀飞,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这只离群索处的孤鸟飞越了茫茫大海,穿越了惊涛骇浪,可飞到城墙外那条风平浪静的护城河上时,却不敢低头一看。或许,经历得太多,也就格外警惕,不像张扬跋扈的双翠鸟那般自以为乐,而不知烈火就要焚烧到他们。
孤鸟虽无脚,但有根。尽管,它越飞越远,越飞越高,远到无法回望起点,高到只能俯瞰归路,可它还是执着地,不懈地飞。
被贬第二年,张九龄因病在故乡曲江去世。这让人不觉想起那首动情的《故乡的云》:
踏著沉重的脚步
归乡路是那麽漫长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吹来故乡泥土的芳香
归来吧归来哟
……
我曾经豪情万丈
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
为我抚平创伤
记得楚霸王项羽攻占咸阳后,有人劝他定都关中,但项羽乡土观念很浓厚,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于是,后人便延伸出了“锦衣夜行”,然后是“衣锦还乡”。直至今日,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仍是每个中国人心中圆满美好的夙愿。世人在为这位开元贤相的坎坷遭遇忿忿不平时,也为他能够叶落归根感到些许欣慰吧。
可在张九龄心中,他真的希望在自己最穷困潦倒,郁郁不得志的时候回归故里吗?他真的希望故乡的父老乡亲看到他的斑白两鬓,家中的妻女为他的一身病痛落泪吗?他真的希望回乡只是为了远离朝政,安享晚年,却不能光宗耀祖,扬眉吐气吗?
归或不归,这是一个问题。叶落归根,终不等于衣锦还乡。
幽人归独卧,滞虑洗孤清。
持此谢高鸟,因之传远情。
日夕怀空意,人谁感至精?
飞沈理自隔,何所慰吾诚?
《感遇十二首(其四)》
“幽人归独卧,滞虑洗孤清”,这是一种宁静致远的态度;“日夕怀空意,人谁感至精?”,这是一种淡泊致远的境界。在穷达进退中,如何不为追求功业而屈己媚世;如何跨越“仕”和“隐”之间的鸿沟;如何保持浮躁尘世中内心的宁静与自由;这一切,都是人生路上的种种境遇,种种抉择。
多年后,回望那条人迹罕至的路,那条荆棘密布的路,那条难再回头的路,还会义无反顾,还会坚定不移吗?
参考书目:《旧唐书》(一百三-列传第四十九-张九龄传)刘昫等合著 中华书局 197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