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风流,醉唐诗Ⅱ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情至深处 恨亦风流

这世上有这样一种过期的爱:她过得好,你不会开心;但她过得不好你定会难过,这便是爱与恨的纠缠了,似两株缠绕的藤蔓,越是纠缠,绕的越紧。你没有为谁等待,但这一种孤单的守候渐渐成了习惯,没有泪,只有长歌当哭,为那些无法兑现的诺言,为生命中难以成全的爱恋。

曾有一个人爱我至绝命:李益

在一辈子中,每个人都可能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他值得你为他付出所有,就算毫无所获也依然无怨无悔。即便是到了下辈子,你依然期许要和他续缘,继续你们这辈子无法继续的,那如火如荼的缠绵悱恻。

爱到此般地步的人,才会真正懂得爱的意义。李益是霍小玉的期盼,即便到了生命的尽头,霍小玉也会依然祈求上苍,将下一生的爱落在他身上。相传,人们经过忘川河,喝下孟婆茶后,会忘记今生一切悲欢离合,进入轮回,重获新生。果真如此,来到忘川前,霍小玉一定是虔诚祈求的:“若有缘份,若有来生,我要乘船去找回那张在红尘岁月中历尽沧桑却依然未改的容颜。”

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下苔。

幸当一入幌,为拂绿琴埃。

《竹窗闻风早发寄司空曙》

李益的诗中,霍小玉最爱吟的便是这首。这诗中,有他们初次邂逅的美好瞬间,“开门复动竹,疑是古人来”,道破了二人携手的契机。一为才子,一为佳人,才子邂逅佳人,总是美丽的。但他们的相遇,却错了时间,错了空间,也错了人。

李益生长于陇西,那曾是唐代历年征战之地,终年的烽火硝烟让那片土地带有不羁的狼烟之气。在这里,李益从小就耳濡目染的接收到了男儿当做英雄的信息,练就了一颗硬朗的心。他写过许多凭吊古迹的诗,“汉家今上郡,秦塞古长城。有日云长惨,无风沙自惊。当今圣天子,不战四夷平。”

意气风发,豪气干云,是李益性格中的一部分,《唐宋传奇集·霍小玉传》里说他:“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嘉句,时谓无双。”这样的男子,世间有几个女子能不爱他,所以,也难怪霍小玉遇见他后,便陷入了深深的迷恋中。

霍小玉一直恨自己出生在唐代,出生在大历年间。她的父亲本是玄宗时代声名显赫的霍王爷,但“安史之乱”却让她家破人亡,沦落民间。困于生计,侍姬出身的母亲也只能带着她重返青楼,做一名陪饮卖笑的歌妓。而在烟花巷中的辗转调笑中,霍小玉看不到任何的真心或真情。她的生活一滩死水般泛不起半点波澜,能够给她给予安慰的便只有李益的诗词,

当她低眉转眼,幽怨却又轻柔婉转地唱着“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给弄潮儿”的时候,她和李益之间的缘分纠缠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李益那时是得天独厚人所共知的大才子,可霍小玉不过是社会底层,供男人们玩弄的一名小小歌妓。他们之间,本不该有交集,若不是霍小玉的母亲看到女儿对李益的爱慕,便引着李益来见霍小玉,那么,他们彼此的人生或许都是另一番景象。

见到了霍小玉,李益便一见倾心,二人眉眼之间,早已遮掩不住彼此对对方的好感。就这样,他们相爱了。像所有爱情故事开始时那样单纯美好,两个人度过了一段安稳的岁月,许下了一生一世的盟约:霍小玉和李益约定,今生非君不嫁,非卿不娶。

在幸福之中的人们总是很难去想像一旦幸福失去,自己应该以何种姿态去面对这缺失之痛。

霍小玉当日,也是一心只沉醉在做新娘的美梦之中,她丝毫未曾料到,李益的新娘迟早另有其人。

那时,李益被朝廷派去外地为官,他决定在出任之前,先回陇西探亲,看望家人后再走马上任,然后迎娶霍小玉。

多好的安排,按说不会再另生枝节的。

送李益上路后,霍小玉便开始了她日日思念、期盼的日子。岁月一天天的流逝,不管霍小玉愿不愿意承认,李益当日的信誓旦旦,而今已然在岁月面前变得支离破碎。

早已过了他们约定的时日,李益却没有归来的迹象,甚至连口信都没有托人捎来。这个被自己挚爱在心中的人,就这样忽然的消失于自己的世界了。而且,还消失得那样彻底,关闭了所有可能通向他的大门。

这厢,霍小玉为了李益茶饭不思,病到无法起身。那厢,李益的家里却是为他定了一门有权有势卢家女的亲事。也许是觉得卢家可以帮自己实现坦荡的仕途之路,也许是对霍小玉本就是逢场作戏,李益应下了这门亲事。他甚至未给霍小玉一个交代,就仿佛霍小玉从未存在过他的生命中一样。

世人皆骂李益薄情寡义,骗了霍小玉的身心后,就如其他浪荡公子一样,撒手不管了。可若品读李益为霍小玉所写的诗歌,却又能从中看出另外一些端倪。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写情》

??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李益自知愧对小玉,故而满纸都是羞愧色。对于一个志在四方,满心抱负的男人来说,儿女情长实在是不能成为牵绊他的因素,为了实现自己更大的理想和抱负,牺牲小小的情爱,在李益看来,真的不算什么。

霍小玉或许不懂,一个男人,只有他拥有了很多东西以后,才能拥有他喜欢的女人。这很多东西,大抵就是名和利。

可能在李益的心中,还暗自存有侥幸,觉得在自己攀龙附凤之后,可以功成名就,那时他与霍小玉,不是照旧可以前缘再续吗?

可他终究还是想错了。霍小玉等不到他成就非凡的那一天了,也许是不愿再等的绝望,霍小玉选择了远离尘世,撒手人寰。在霍小玉即将离世前,李益被好事者拖拽到了霍小玉的病床前,看到昔日的爱人,如今被思念折磨的病痛缠身,李益的心中是否会有悔过呢?

“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在对李益道出心中怨恨之后,霍小玉愤然离世。最初的爱恋,就这样消失在了人事终结之后,失去了霍小玉,李益再也不是当初的李益了。

他心中永远留下了一块无法弥补的缺憾,任凭他怎么努力,也无法填补。每每仰头瞻望星空,思念的余光还是会若隐若现。可能是因为中间横着一个霍小玉,李益和卢氏的婚姻从始至终就无法幸福。

正如他自己在诗中所写的那样。

万事销身外,生涯在镜中。

惟将两鬓雪,明日对秋风。

《立秋前一日览镜》

当你为一个人付出所有真心之后,便真的会陷入“万事销身外”的境地,除了面对秋风凄凉之外,真的是别无其他感受了。如果李益不是遇上霍小玉的话,也许他的人生会有另一番的亮丽景象。可是,他遇到了霍小玉,得到了霍小玉,而今又失去了霍小玉。此后,他的人生再也无良辰美景,再也没有浓浓情意。

当李益的生命也走到尽头,他是否会选择在忘川前,踏上那艘渡船,许下来生和小玉再续前缘的心愿呢,以此弥补今生的亏欠。

参考书目:《太平广记》(卷487《霍小玉传》)李昉著 中华书局 1961

《全唐诗》(卷283 李益)彭定求著 中华书局 1960

爱是生命的倒刺:李贺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李贺《苏小小墓》

钱塘江畔,月冷如水。

这里葬着一个女子,泪眼好似幽兰上的露水。也就是在这里,有一位钟情“鬼魅”的诗人为这个女子举行了一场婚礼。她是苏小小,而他是李贺。

一个是南齐名妓,钟情于建康才子阮郁却被其家人所阻,心存郁结,年方二十咯血而死。一个是中唐鬼才诗人,因“父讳”而终身不得志,却自始至终以皇孙身份自居。这二人竟穿越时空产生关联,让人不得不为其中的因缘着迷。

文人都爱苏小小,一首首诗哀叹她坚贞的爱情和悲惨的命运。《玉台新咏》里便有云:“我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此外,白易居、温庭筠等诗人也纷纷作诗,为小小寄托哀思。然而,他们的诗不过是向往佳人或哀其爱情悲剧,他们的爱怜和追忆也不过是一种理想的情怀。惟有李贺,他读懂了小小的悲伤:苏小小要的并不是怜悯,而是无论生或死、前世或今生,都可以长存不灭的爱。于是,李贺作了这首感天动地的诗来祭奠小小,为这个飘散的灵魂举行了一场没有新郎的婚礼。

碧草为茵被,青松为伞盖。轻柔的微风是华美嫁衣的裙摆,叮咚的流水是腰间叮当的环佩。乘着前世的油壁车,在缓缓落下的夕阳余晖中等待。那双望穿的泪眼如幽兰上的露水,楚楚动人。就在这雨打风吹的西陵墓下,翠色的烛光暗淡地摇曳着。“无物结同心,烟光不堪剪。”如果这不是一场婚礼,苏小小为何如此盛装华美;如果这是一场婚礼,那么男主角为何迟迟没有到来?李贺笔下的苏小小就这样静静地用生命等待着一场属于她的爱与婚姻,无论生或死都不能成为爱的障碍,但最终,仍是所托非人。

李贺还原了一个用生命去证明爱的苏小小,也还原了一个寂寥的自己。自诩的皇室身份并没有得到承认,听起来反而贻笑大方,空给别人留下饭后的笑柄;家族还没有繁荣,家中的男丁却接连早逝。生命,对于李贺来说显得异常幽暗与难以捉摸,更何况是完美的爱情。诗人望着这一缕幽美的灵魂,就像望着一面镜子。从那里,他看见了生命中幽深的寂廖。这寂廖,是对被辜负的爱的控诉,也是对不被人了解的一次温柔的原谅。在一个没有爱人欣赏,没有回忆的幽冥世界里,爱是一种静静守候的姿态。苏小小就以这样一个姿态,在彼岸的世界里,将爱化为一颗尖锐的刺,透过时空生死,深深地钉进了诗人的心中,钉进生命无法到达的维度里。

苏小小的无以安放的爱,让屡屡不得志的李贺相知相怜。同样是让人生畏的死亡,也时刻如同咒语一般,让多病的李贺身陷其中,无法解破。生与死并无可怕,可怕的是活着却无法融入格格不入的世界,触摸的是冰冷的眼神。面对死亡的催促,心有爱者才无所畏惧。苏小小的爱是男女欢爱,而李贺对小小的爱则来自于对生命价值的认同。无论是哪种爱,都可以透过生死,永远地活在世间。

隔了时代隔了天地,李贺读懂了20岁的苏小小。千年之后,有个诗人同李贺当年一样,隔着遥远的时空找到了他的灵魂。就像20岁并非苏小小的终点,27岁也不再是李贺生命的终点。

现代诗人洛夫有幸参透了千年的玄机,于是有了一汪诗情,把李贺的情怀一丝一缕的化入诗中。

瘦得

犹如一支精致的狼毫

你那宽大的蓝布衫,随风涌起千顷波涛

旷野上,隐闻鬼哭啾啾

狼嗥千里

来来请坐,我要与你共饮

从历史中最黑的一夜

你我并非等闲人物

岂能因不入唐诗三百首而相对发愁

从九品奉礼郎是个什么官

这都不必去管它

当年你还不是在大醉后

把诗句呕吐在豪门的玉阶上

喝酒呀喝酒

我要趁黑为你写一首晦涩的诗

不懂就让他们去不懂

不懂

为何我们读后相视大笑

——洛夫《与李贺共饮》节选

相知若有时,何必岁岁年年。

一切诗情都只因一个“爱”字。爱可以是甜蜜思念,也可以是生离死别,两颗心若惺惺相惜,哪怕一个今生,一个来世,皆可动情。李贺懂了小小,于是将她写进诗中;而洛夫也懂了李贺,把他也化为一缕诗情。

透过洛夫的诗能发觉,爱绝不仅仅是男女之间的情爱,它也可以存在于不同世界的两个人身上发生。无论身份、年纪甚至性别,爱可以穿越生死,爱是生命的信仰,也可以让生命由繁盛走向凋零。

太多相似的诗人都走在这条以生命去爱的路上:爱恋人、爱知已、爱莫测的生命。人生短暂,但诗人整个生命都被爱深深的刺透。

在李贺短暂的一生中,家族男性的短命如同咒语般煎熬着他的生命。自认为是皇室贵族却终身不被重用的落寞困扰着他的一生。只有爱着的时候才让他感觉自己生为男人的尊严,只有爱着的时候他才有着强烈的存在感,并提醒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会比生命走得更远。

也许是对生命诅咒的反抗,李贺用爱作为武器与死亡作战,除了结发妻子外,世间天上,似乎没有女子他爱不到,动情时那般爱意浓浓:

情若何,荀奉倩。城头日,长向城头住。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

李贺《后园凿井歌》节选

在诗的国度里,爱、生命与美已经融合成为一体,伤感却不露骨,因为爱本身就是对生命的凌驾和超越,肉体会随着时间而腐坏,但爱却可以好好久久地继续下去。爱就像李贺对苏小小的欣赏,就像他们二人的心灵私语,它还要慢慢地、和风细雨地滋润下去,或化成诗人的诗绪,或化为次年守候生命的春泥。

村上春树说:“死不是生的对立面,也不是生的全部,而是生的一部分……因为有死,生才更美好。”

如果生命是这样,那么爱,是不是也如此。

《生死攸关:李贺诗歌的哲学解读》刘士林 东方出版社

《诡谲中的柔美_李贺_苏小小墓_赏析》黄薇《贵州金筑大学学报》2001.12

《李贺的苏小小情节》郭永勤《河南机电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8.7

爱至深,方成恨:白居易

有一种爱叫天人永隔,用电影名来形容叫《人鬼情未了》,用歌名来说是《死了都要爱》。

爱情故事常常可以深深感动一代又一代重情的诗人,纵使玄宗与大唐命运的急转直下脱不了干系,也会对他和杨贵妃的爱情始终给予莫大的宽容,甚至赞颂。而白居易的祝福似乎也包含其中。这祝福源自他对君主爱之深、责之切的忠诚,而这位君主的身上因承载了太多的关切,只能将对贵妃的爱埋入心底、化作离恨。爱别离,恨不能与之长相守。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长恨歌》节选

“汉皇重色思倾国”,短短七个字却蕴含着深沉的意味,为整篇诗埋下了一条诗人设置的政治线索。“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贵妃。贵妃能使万般宠爱集于一身,魅力实在不仅仅只在姿色上,不但自己“新承恩泽”,而且“姊妹弟兄皆列土”。

然而,爱情并非重点,在反复渲染唐玄宗得贵妃以后在宫中如何行乐,如何终日沉湎于歌舞酒色之中,诗人将安史之乱的罪名直指贵妃头上:“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这也是世世文人一贯的作法,将女人说成是红颜祸水,将亡国这一沉重的罪名扣在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身上,让人好生遗憾。

从贵妃进宫到安史之乱前,李杨二人谁又有何过错,他们无非是一对普通相爱的男女,想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他们的爱情尤如昭阳殿外绽放的桃花,热烈而妖艳。所以,后人宁可将这首诗看成是关于爱情的,而并非关于政治。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写的正是他们在马嵬坡生离死别的一幕,李杨的爱情就此转向悲剧进而走向毁灭。为了保全大局,江山与美人总得放弃一个。马嵬坡,成了李隆基永远的伤痛之地。

国家保住了,却永失我爱。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白居易《长恨歌》节选

回宫后失去爱人的玄宗日日昏昏噩噩,诺大的宫殿只剩自己形单影只。曾经还嫌弃她娇奢无度、任性自我,而今看来那时的一切是如此美好,现在只能在梦中苦苦相寻她似乎还未散尽的魂魄。“唯将旧物表深情”,希望天上的她能收到信物,收到玄宗的悔恨与思念。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李隆基想尽一切机会能与逝去的玉环相见,哪怕再看看她的泪,看她哭得梨花带雨也好。可是,死者已矣。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分开之后的愿望单纯而善良,什么都可以舍弃,哪怕作花鸟,只要紧紧相依便足够了。此时的玄宗才知道,天人永隔是爱情最为遗憾的事。两个人在一起厮守虽然会有人生的尽头,但与爱还在却人鬼殊途相比,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恐怕这也是“恨”之所在,恨的是自己为何当初没有舍命保住自己的爱情,让天长地久的誓言沦为了旷古遗恨。

一曲长恨歌,替一代帝王歌出了心中的爱与不得,一位举旗新乐府改革的诗人白居易却将李杨的爱情遗憾书写得这般淋漓尽致。一生都在陈百姓之苦、斥苛政之弊的乐天,在这样一段被很多人咒骂的爱情中倾注了太多的情感。这让所有人不得不怀疑,白居易在李杨爱情悲剧之中,是不是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

约是贞元六年,十九岁的白居易到符离任职。之后的日子无非读书上班,与其他诗人一起写诗唱和,生活如流水一般平淡无奇。然而,一个叫湘灵的女孩的出现,扰乱了诗人平静的心。她是比他小四岁的邻居,活泼天真,粗通音律,二人经常在一起读诗谈笑,感情与日俱增。十几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一场青梅竹马的初恋自然地在二人身上开始了。

娉婷十五胜人仙,白日姮娥旱地莲。

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白居易《邻女》

这是为初恋爱人所作的诗,她的一颦一语都牵系到诗人的心。然而好景不长,这对深深眷恋的情侣并没有坚定地走下去,世俗的流言蜚语、封建社会的各种规矩以及家族的压力让白居易无奈地选择分手。这是年少时一段刻苦铭心的爱恋,后来诗人踏遍洛阳、浮梁等地,却一直心系湘灵姑娘,但是身心渐远,爱亦难留。

许是李杨的爱情故事揭起了白居易心里尘封的往事,触到了他敏感的伤口,否则志在兼济天下的诗人又怎会对别人的爱情长篇大论呢?爱,直至成伤,相爱却不能相守,是一生最大遗憾,总是在事过境迁之后,才恨自己当时为何没有信守恋爱时的誓言,陪她至地老天荒。

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有多少以分离以代价来证明的爱,在心底苦苦郁结成了一缕黑色的怨恨,哽在喉中,吞吐不是。佳人风华随着所有的柔情旖旎,如行云流水匆匆散尽,如若不能相守,却还要眼睁睁地看她慢慢离席,让心中的爱变作怨恨刺伤双眼。白居易是明的各中遗憾的,也理解了同是男人、同样悔不当初的玄宗。

风依然吹拂着今人的脸庞,云只看见曾经的爱恨,那经过了春花秋月和生死两茫茫的人心中该留下怎样的涟漪或是波涛。那涟漪经久不能停息,波涛历时不曾退去。这苦涩除了写进诗中,谁又能理解其中的滋味。

爱总是后知后觉,总是要经历了生离死别后才知道自己到底爱了多深。这样的感情写进诗里,有无奈,有遗憾,有伤惋,丝丝屡屡化进爱情里,便成了结,化进诗情时,便成了愁。

《长恨绵绵_为情所困_论白居易_长恨歌_的主题思想》晏家春《中华文化论坛》2009.1

《诗_酒_人生_兼论白居易的诗歌思想》莫军昌,张再林《中北大学学报》2009.6

青楼薄幸也风流:杜牧

唐代诗人的风流,一半给了酒,一半给了女人。要么醉泡在酒坛中酣梦不醒,要么沉睡于温软耳语中死也风流。细数大唐三百年,一面心怀天下登临吊古,一面纸醉金迷酒色不离的诗人,当数晚唐杜牧。

三百年萧瑟风雨浸泡着晚唐衰颓的根基,伤然之感侵袭着所有诗人敏感的心。才俊志远的杜牧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仕宦不遇和沉沦人生的尴尬夹缝中,他不愿就此沉醉但总要为心中的末世哀感找寻一个出口,来对抗命运的嘲弄。

娉娉褭褭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杜牧《赠别二首》

回望十里扬州路,再相逢,仍旧莺歌燕舞。

中了进士不久,杜牧离开了污浊压抑的京城,入幕宣州和扬州。流连扬州的十年,可能是杜牧人生中最快乐的十年。因为在这里,他找到了暂时拯救灵魂的良药。十年里,他扎进烟雨红颜不问世事,不为拥枕风花雪月,只为怜惜那命比纸薄的娉婷少女,怜惜与他相似的脆弱心灵。

仅仅是一位地位卑微不知名的歌妓,杜牧就倾情奉上诗作与真情。不着一个“花”字、一个“美”字,却将心中的倾慕之心表现得淋漓尽致。诗人阅遍“十里扬州路”,都觉不如这豆蔻年华的少女;又以“无情”写多情,以蜡烛燃尽滴落蜡泪,比喻伤心女子“替人垂泪”,爱怜之心流露无疑,尽显诗人风流。

那个年代的女子命运,一出生就已经被决定,言笑、寝食、婚恋都不自由。杜牧从她们身上找到了相似的命运,对她们的痛苦和多愁善感感同身受。

这世间有多少情感无处皈依,只能将其安放他所,聊以安慰。弹一曲婉转绿腰当作背景,杜牧将这无限好的江南风光、这没有归属的情感,化作诗情寄托在纸墨里,寄托在明眸皓齿的女子身上,借以安抚他徘徊的灵魂。

索性就继续沉醉下去,风流到底,阅过人间几多情,也不枉此生来过一遭。

那还是在宣州幕下任书记时的事。一日,杜牧到湖州游玩,湖州刺史崔君素知杜牧诗名,盛情款待。唤来当地名妓举行赛船水戏,当时的盛况可谓万人空巷。春色满园,却没有一人能打动杜牧的心。后来,他遇到一老妪带来的十几岁小姑娘,自认为眼光独特的杜牧认定她将来必成美人,于是与其订下十年约定。送上聘礼十年后前来迎娶。如十年不来,姑娘自可另嫁。待到杜牧当了湖州刺史前来寻找当时少女时,已时过14年。少女早已嫁作人妇,成为人母。失约又失恋的杜牧只能叹命无常,作诗云:

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

杜牧《叹花》

曾见过含苞待放的芳菲,再寻芳踪时已太晚。风吹花落满地凋零,繁花不再却硕果累累,故全诗不见一个“叹”字,却题为“叹花”。但诗人把全部的悲叹都蕴在面对花残的遗憾中,惆怅不已。花如此,人亦如此。无论对人对己,机缘都转瞬即逝,不禁让人惋惜。

故事只能是故事,当故事走远之后,心里的烙下的痕迹却天长地久。

官场上很多失意的文人,都喜欢去女子身上寻找理想。且不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白衣卿相柳永,连雄姿英发的辛弃疾在功业不就时也“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世再无知己,苍凉至极,所以他们只有将目光投向绿意葱茏的远方。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杜牧《遣怀》

前尘恍然如梦,酩酊或伶仃,只为赢不到生前身后名。

会昌二年,杜牧忆起昔日扬州生活:春意无限,酒色人生,遮掩了多少江南的落拓!细细玩味却是落魄潦倒的酸楚:载酒江南,沉醉细腰,这样的风流,后人只能凭着历史的线索去慢慢揣度。“青楼薄幸”也好,名动天下也好,都为的是一个“名”。“赢得”与不得,自嘲与辛酸化为一声叹息,永远地留在了唐诗中。

中年的杜牧,回忆起那些轻狂往事,一件件仍清晰如昨,可见他的心一直没有解脱。失意之余只好又重将女子当成最后一根稻草,正如他在《杜秋娘诗》中写道:“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难期”。女子与士林,纵使真的那般相似,又有几人能身在其中而游刃有余。

与其说女人或酒是诗人们沉醉的温柔乡,倒不如说是古往今来落拓文人的一个歇脚的驿站。没有到过的人对他充满了幻想,而离开的人又在梦与醒的挣扎中脚步踉跄。

驳杂的诗句记下了一个难以解读的杜牧,比如他的风流之余的沉沦究竟是什么,是风流个性的张扬,是夹缝中的自我拯救,还是温软人生的流连?大概没有几个人真正读得懂。

杜牧本身就是一首诗,如同依然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沉默的扬州,沧桑而绰约。

十年一梦,酒与女子皆不是治疗心灵伤口的良方,在女子身上找寻君王的梦想好像是在扬州寻找江南的风光。一位诗人和一个女子是一段风流,一位诗人和一个江南是一个梦想。人生要在风流中方才体会到虚无,而又只能在虚无中纵情、深情。

谁能说清呢。

参考书目

《杜牧传》缪钺 百花文艺出版社

《论杜牧诗中的女性形象》文小灯《作家研究》2010.6

《梦里依稀见扬州_读杜牧_遣怀_诗》过常宝《文史知识》

《杜牧——诗国最风流》马树超《语言文学探讨》2010.7

《杜牧的命曲线与灵魂本真》赵荣蔚《盐城师范学院学报》2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