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约十点半,小教堂的破钟敲响了,大家聚集一堂听上午的布道。主日学校的孩子们分散在听众中,跟父母坐在长椅上,以便监管。
波莉姨妈来了,汤姆、希德和玛丽跟她坐在一起,汤姆被安置在靠近过道的座位,让他尽量远离敞开的窗户,免得受到室外夏日景色的诱惑。
人群沿着过道鱼贯而入,其中有年老的邮政局长,他以前日子过得尚可,如今却生活拮据。有镇长及其夫人——这地方居然还有个镇长,其他职位也形同虚设。有治安法官。有道格拉斯寡妇,她是个聪明漂亮的女人,年龄四十岁,为人慷慨大方,心地善良,日子过得很富裕。她的山顶别墅算得上是镇上唯一的宫殿。在圣彼得堡镇,每当有庆祝活动,她那里总是招待得最热情、最丰盛。有德高望重的驼背少校和他的太太沃德夫人。有里弗斯律师,他是远道而来的新要人。接下来入场的是镇上的大美人,身后跟着一群披红挂绿的偷心俏佳人。镇上所有的年轻职员和店员也跟着一拥而入——他们都慕名而来,个个如痴如醉,刚才还嬉皮笑脸地站在门廊,围成人墙,像啃甘蔗似的吮着拇指节,直到最后一个姑娘冲出他们的包围。最后登场的是村里的“模范少年”威利·莫佛逊,他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的老娘,好像她的妈咪是一片易碎的雕花玻璃,还经常带她来教堂,让所有已婚中年妇女都羡慕不已。但是,男孩子们都讨厌他,因为这小子表现太出色,频繁地“被大人抬举”,让他们学习。每逢礼拜天,他的白手帕总是挂在屁股兜外——是不小心露出来的。汤姆没有手帕,他认为男孩子带手帕是假装斯文。
会众已经聚集一堂,钟声再次响起,提醒那些拖沓磨蹭的人。教堂里一片肃静,唱诗班的廊台上不时传来阵阵笑声和低语声,打破了沉寂。在整个礼拜过程中,唱诗班一直有说有笑。从前,有个唱诗班,它的教养不算太差,我忘了是在哪个教堂。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很难记清当时的情景,不过,我想那一定不在美国。
牧师把赞美诗发给大家,然后津津有味地朗诵起来。那种奇特的风格让当地人羡慕不已。他以中音开始,逐渐升高音调,升到最高调时,强调那个字眼,然后骤然降至最低调,仿佛从高高的跳水板突然跃入水中:
在血海中~为获取名利~看他人~
奋~力~死战
在花坛上~随你上天堂~我能否~
快~乐~安眠
大家都认为他朗诵精彩,每逢教堂有“交际活动”,总要让他朗诵诗歌。朗诵结束,女人们总会抬起双手,又无奈地落在腿上,美目流盼,点头称赞,仿佛在说:“实在是太美了,凡间没有比这更美的东西,简直不能以语言表达。”
尊敬的牧师斯普拉格先生朗诵完赞美诗后,人好像突然变成一块通告牌。他大声宣布有关聚会和交际之类的注意事项,扯个没完没了,似乎要扯到世界末日——在如今这个报纸泛滥的年代,这种奇怪的习惯仍在美国各地沿袭,甚至在一些大城市也如此。通常,一种传统习俗越是不合理,就越是难以彻底革除。
牧师在祷告。祷告辞华丽优美,内容丰富,无所不包:愿主降临本教堂与教会的孩子们同在;愿主降临本镇的其他教堂;愿主的爱充满村镇;充满各县;充满各州;愿主保佑各州的官员;愿主保佑美国;保佑美国的教堂;保佑国会;保佑总统;保佑政府官员;保佑与狂风巨浪搏斗的可怜的水手;保佑被欧洲君主制和东方专制铁蹄践踏的千万哀恸者;愿主赐福于双目失明、两耳失聪的可怜人,让他们重见光明,听到喜讯;愿主的福降临在远离文明的异教海岛居民身上。结束时,他祈求主恩膏并喜爱他所说的话,愿他的祷告像一粒种子撒在肥沃的土壤,结出善良感恩的果实。阿门!
随着衣裙瑟瑟的响动声,站立的人群纷纷就座。本书讲述的那个男孩不喜欢这样的祷告,但他只能忍着——他也真够能忍!
在整个祷告过程中,汤姆一直站立不安,心里却像记流水账一般,下意识地记着祷告的所有细节。他根本不听祷告的内容,却烂熟于心,因为牧师每次都老调重弹,假如掺进一丝半点新的内容,他的耳朵能立刻分辨出来,产生强烈的反感。他认为增加内容不公平,是卑鄙无耻的行为。
刚才祷告进行到一半时,有一只苍蝇飞过来,落在前排椅子的后背上。它摩拳擦掌,抓耳挠腮,差点把头从身体上拽了下来,脖子被拉成了一根线。接着,它又用后肢摆弄着翅膀,把它们贴在身上,看上去就像是晚礼服的后摆。苍蝇不慌不忙,终于把自己打扮完毕,它好像知道这个地方最安全。这的确是最安全的地方。汤姆的两只手闲得实在没事干,心里痒得一直想逮住那只苍蝇,但又不敢轻举妄动。他相信,祷告时干这种事,他的灵魂会立即死亡。就在牧师即将结束祷告时,他弓着手背偷偷伸向前。随着一声“阿门”,那只苍蝇立刻成了他的俘虏。姨妈发现了他的恶行,叫他赶紧把苍蝇放了。
牧师把讲义发给大家,然后开始说教。虽然内容是关于硫磺火湖、万劫不复的地狱永刑,但讲得实在单调乏味,就像一只雄蜂嗡嗡在叫。人们纷纷垂下脑袋,打起盹来。结果这场讲道就像末日的审判,把这些注定要上天堂享受永生的神之选民,炼成了一帮不值得救赎的罪人。
汤姆数着讲义的页数。往常,说教结束后,他只知道发了几页纸,对内容却一无所知。可是今天,他觉得内容还真有点趣味——牧师描绘了一幅壮丽而动人的画面:千禧年[1]来临时,普天下的主人将欢聚一堂,有个孩子将牵着一头狮子,狮子和羔羊将和平共处。他体会不出这个哀婉的画面所蕴含的教义和深刻的寓意,只想到那个万众瞩目的少年英雄是何等的耀眼夺目。他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心想,假如那是一头驯服的狮子,他真希望自己就是那个孩子。
他继续忍受着痛苦的煎熬,因为枯燥的说教还没结束。不久,他突然想起身边的一件宝贝,便把它掏出来。这是一个雷管盒,里面装着一只蟑螂,嘴巴大得吓人,他把它叫做“大钳虫”。他刚打开盒盖,手指立刻被咬住,本能地一甩手,把蟑螂甩了出去,背朝下落在过道上。他把被咬的手指放进嘴里舔了舔。
蟑螂的几个爪子胡乱扑腾,怎么也翻不过身。汤姆眼巴巴看着蟑螂,真想把它捉回来,但离得太远。人们把目光转向那只蟑螂,他们对说教不感兴趣,正好拿它来解闷。
不久,一条游荡的狮子狗懒洋洋地顺着过道溜达过来。显然,夏天的柔和宁静让它感到乏味郁闷,它早已厌倦囚徒般的生活,想换个环境玩一玩,正好发现这只蟑螂,垂下的尾巴立刻竖起来左摇右晃。
它打量着这个猎物,绕它转了圈,在安全距离以外闻了闻,又绕着转了几圈。它胆子越来越大,把鼻子凑近闻了闻,然后小心翼翼把嘴伸过去,拱一下,没拱上,再拱一下,又拱一下。它喜欢上了这个玩偶,于是趴在地上,用两只爪子不停地玩弄,后来玩腻了,变得冷淡、心不在焉,它开始打盹,头渐渐垂下来,谁知道嘴巴刚碰到敌人,就被紧紧咬住。
狮子狗嗷嗷狂叫,猛一甩头,把蟑螂甩出两码以外,又一次背朝下落在地上。周围的旁观者乐得浑身乱颤,纷纷用扇子和手帕捂住脸。汤姆更是欣喜若狂。狮子狗简直就像个小丑,大概它自觉当众出丑,于是怀恨在心,渴望报仇雪恨。
它靠近蟑螂,机警地从不同角度向它发起进攻,在离它一英寸处用前爪猛烈扑打,凑到跟前拿牙齿乱咬,使劲摇头晃脑,甩得两耳啪啪直响。
不一会儿,它又厌倦了这个游戏,就追着一只苍蝇寻开心,却得不到慰藉。于是它把鼻子贴近地面,跟在蚂蚁屁股后面闻了闻,马上又觉得索然无味。它打个哈欠,叹息一声,早把蟑螂忘得一干二净,谁知却一屁股坐在蟑螂的身上!
狮子狗狂嗥一声,顺着过道一路狂奔,绕过讲道坛前的座位,跑到另一个过道,横穿几道侧门,嗷叫着顺原路返回,痛苦随着奔跑越加深重。它就像一颗拖着尾巴的扫帚星,以光一般的速度在自己的轨道上飞行。
最后,这条狂乱的受难者离开轨道,一跃而起,跳到主人的腿上,主人一把将它抛出窗外,哀恸的惨叫声迅速减弱,最后消失在远方。
整个教堂里,人们都使劲忍住不笑,个个憋得满面通红,差点窒息而死。说教也突然停止,一片寂静,虽然不久又重新恢复,却已残缺不全。
牧师张口结舌,语无伦次,没有任何感染力。他今天讲的本来是最严肃的主题,却没有引起敬畏的反应,因为台下的听众在椅子靠背的掩护下,不断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笑声,好像这个可怜的人讲了一个难得听到的笑话。严酷的折磨终于结束,牧师向大家献上祝福,人们这才真正感到宽慰。
汤姆·索亚欢天喜地回到家,他心里想,神圣的礼拜加点花样倒是别有乐趣。此刻他只有一个毁损的念头,他多想让那条狗和他的大钳蟑螂再比试比试,但又觉得那条狗即便打赢了也胜之不武。
[1]其概念来源于基督教教义,载于《圣经·启示录》第20章,是基督再次降临、撒旦被打入地狱、殉道者复活并与基督共同统治千年的应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