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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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是彩票都有猫腻,是美女男人都想娶到手(2)

戏里的罗密欧就是这么顺着梯子爬上阳台和他的心上人幽会的,对秦克来说,在戏里和朱丽叶幽会,在现实中和银行千金幽会,夫复何求啊。只不过入戏太深的他忘了一条,现实比戏要残酷得多。这不?梯子的第八级木格已经腐烂,一脚踩下去,咔的一声断裂,把他结结实实地摔了下来,就像乌龟一样四脚朝天。没等他爬起来,关家的两个下人就蹿了出来,一左一右将他摁住,一道光柱射来,管家拿着手电筒,旁边站着关肆国。手电筒的光圈在下,人的脸在上,活像地狱来的恶煞。

关肆国气愤地质问:“你要干什么?月黑风高,私闯民宅,想偷东西?”

管家在边上帮腔:“偷东西?老爷您抬举他了,肯定是干什么龌龊的事。”

到底是搞艺术的人,要清高就能清高,要耍流氓就耍流氓。秦克一脸无所谓:“关先生,我是来赴约的。他指了指那架梯子,这可不是我带来的,是有人搁在这儿的,是特意给我准备的摆渡工具。”

关肆国顺着梯子抬头一看,窗户正开了一半,窗帘后两张焦灼的脸,正是女儿和丫环。看见老爸,关壹红赶紧把窗帘给拉上了。丁香不等小姐吩咐,就去翻相架——梳妆台和床头柜上各摆着一个相架,里面有秦克扮演的罗密欧和福尔摩斯。丁香把相架翻了个个儿,后面是关壹红的倩影玉照,这可是专门应付关肆国检查的“双面相架”。

窗户下,秦克还振振有词:“我这是为了艺术而献身。为了更好的扮演罗密欧,我来体验生活。这不?现场排练呢。”

“我呸!”关肆国啐他一脸唾沫星子,“什么叫恬不知耻、什么叫厚颜无耻?这就是!”说完吩咐下人,“绑了,送警察局,让他在牢里呆两天,好好体验生活。”

下人把秦克从地上拽起来,拿绳子就绑,秦克还乐呢:“别挠我痒痒啊……哈哈哈……”

“不要啊,爸——”二楼闺房的窗户开了,关壹红探出头来。

关肆国制止了下人,仰起头来望着这个让他头疼的宝贝闺女,然后指着秦克道:“姓秦的,我不管你跟我女儿是来真的还是假的,我就告诉你——想娶我女儿,想都别想,没门儿!”

秦克一脸坏笑:“关老爷,您说话也夹点京腔啊——没门儿。要‘有门儿’,我也用不着披星戴月的翻墙蹬梯了。”

“老爷说话,不许插嘴!”

管家上来就请秦克吃了“五根雪茄”(一记耳光),关壹红心疼得叫了起来。

关肆国仰着头说:“你跟谈公子相亲那事吹了,后面我都给你安排好了——商业储蓄银行的孙公子,盐业银行的林公子,还有金城银行周老板的侄子。壹红,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跟这戏子门不当户不对,你瞧瞧他这副嬉皮笑脸的流氓相,一看就是个风月高手,爸爸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跳火坑?”

“爸,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去相亲的。”关壹红嘭的关上窗户,稍后又推开窗户补充了一句,“您还是让让叁青去吧,去相个银行家的千金,两家联姻,帮您的四国银行度过难关。”

“就你弟弟那副德行,哪位大家闺秀能看上他?”关肆国被女儿气得脸红脖子粗,“四国银行是我一个人的银行吗?那是关家的银行,家族银行,每一个姓关的都有责任让它振兴!”

“关老爷您说得对。我们剧社有个姓关的道具师傅,他也有责任,对吧?”秦克话音刚落,管家又请他吃了“五根雪茄”,啪!

4

外滩里。乍看这仨字,还以为是伫立在外滩的高档会所。您错了,甭管前面是什么,关键就在最后一个“里”字。外滩里,跟步高里、新新里、渔阳里、善钟里一样,只是上海滩某条弄堂的名字。

今儿是五号,是公务员发薪的日子。不过对于外滩里十八号的众房客来说,则是一个揪心的日子。因为房东太太要挨家挨户来收房租了。

弄堂里都说马太太和这一片的巡警老伍有一腿。要不怎么会每逢收房租的日子,老伍就挎着警棍,准时出现在弄堂里,在十八号附近游弋。只要马太太收不到房租,撑开喉咙和房客一吵,老伍就马上来帮腔。迫于警棍的淫威,房客无不乖乖就范。

十八号里,缴房租最爽气的就是郑二白。这一来,他开诊所,每日有诊金,收入稳定;这二来,按照西方人的说法,此人有“契约精神”。不管是白纸黑字,还是口头约定,既然说了就要做到。所以对马太太来说,郑二白这种房客是最受欢迎的,不光房租头一个缴,自己有个头疼脑热的,还能上他的诊所开个方子,不用花一个铜板的诊金。

现在让我们跟随马太太,来见识一下十八号里的众生相吧。

跨进十八号的拱形大黑门,就是一个大天井。很多北方人对上海的天井有点费解,天井与四合院的院子既相似又不同,院子周围是平房,而“天井”,周围至少得是二层以上的楼房,一抬头有从井底里往外望的感觉。如果天井的正中央还有一口井,那就是“齐活儿”了。

穿过天井,就是一个很大的客堂间,它是十八号的公共厨房(沪语称“灶披间”),每家一个煤球炉,搁在砖头垒起来的底座上,周围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煤饼。煤球炉背后的墙壁被烟熏得发黑,被锅里飞溅的油渍溅得斑斑点点。哪位仁兄若是喝高了,醉眼乜斜,准能从墙上看出印象派的画风来。

底层住了三户人家,有拉黄包车的毛跑跑,还有早上炸油条、下午卖葱油饼和油墩子的菜根、菜头夫妇。夫妇俩有个孩子。

二楼有四户人家。其中有三户是单身。除了郑二白、房东马太太,还有一个叫谢桂枝的女人(关于这个女人后面再说)。剩下的一户就是在大世界唱评弹的万家夫妇了。在大世界那种地方吃开口饭着实不易,三天两头被青帮的人恫吓、敲诈,把胆小的万先生吓出口吃病来,不过只要操起三弦琴一开唱,毛病立马消失,吐字格外清晰。

万家夫妇有一子一女,儿子叫万斤粮,闺女叫万尺布。当爹妈的就怕孩子将来吃不饱穿不暖,所以取名字的时候饱含了对幸福生活的无限向往。

马太太推门而入,一家四口正在吃早饭。四碗烧焦的泡饭,一根油条撕成四段,一块玫瑰乳腐切成四个小方,比麻将牌还小。马太太进门先客套两句:“唷,万先生万太太早。”“吃早饭啊。”“今朝是……”不等“交房租的日子”说出口,万先生就磕磕巴巴地解释起来,大意是大世界的账房拖欠他们的包银,又不敢去催讨,请房东太太宽限几日,下个礼拜一定缴清……万太太眼瞅着男人越说越磕巴,把三弦琴往他怀里一塞,自己抱起琵琶,叮当一通弹奏,万先生应声开唱,终于把意思给讲清楚了。还好马太太是大世界的常客,爱听苏州评弹。要她是新疆人,不知万先生会不会操起把热瓦甫也来上一段。

十八号里,仲自清是唯一拥有两间房的“大户”。亭子间是《贰角周报》的编辑部加上排版间,他的起居室在底层,就在郑二白的楼下。

亭子间属于石库门里的“奇葩”,一板之隔,楼下是灶披间,整日被油烟熏着;头上就是晒台(即露台),被太阳猛晒,所谓“烟熏火烤”莫过于此。可说也来怪,亭子间又是人才辈出的地方,亭子间里专门出文人:鲁迅、沈从文、巴金、徐志摩,都有过在亭子间里挥汗如雨爬格子的经历,就连那“四人帮”里的张春桥也不例外。

《贰角周报》上登载的广告多是香烟广告,像什么美丽牌、三炮台、哈德门,所以又被人调侃为“香烟报”。

马太太进门来,照例客套两句:“仲先生,侬格‘香烟报’办得哪能了?”

报人多是老江湖。仲自清知道她的来意,他不慌不忙,用一口绍兴音浓重的沪语,跟马太太兜起圈子来,不说他的香烟报,只说他的弄堂志。

区有区志,县有县志,外滩里也有一部弄堂志。三号李家媳妇养了四胞胎、十号遭了天火烧、二十九号王家阿婆晾被头时不慎从晒台跌毙、四十六号张先生轧姘头被张太太捉奸在床……大事琐事都要写。莫要小看这些鸡毛蒜皮,每一颗珍珠串起来,就是一条价值连城的珍珠项链。后人读起这部栩栩如生的弄堂志,鲜活的生活场景扑面而来,正所谓“你能看到多远的过去,就能看到多远的未来”。好比你挖一条马路,造福的是当代人;撰写一部弄堂志,惠泽的是万代千秋啊。

“仲先生,听上去,你写一本弄堂志,都赶上秦始皇造万里长城了。”马太太嘲笑。

仲自清推了推眼镜:“岂敢岂敢,既然马太太也认同这是一桩不计名利、功德无量的好事,还望马太太慷慨解囊,资助资助。”

“怎么个资助法?我看干脆免了你的房租吧。”

“那怎么好意思呢?”仲自清乐得合不拢嘴,“不妨先免三个月,再减三个月……”

“做你的大头梦!”马太太瞪圆了眼睛大喝一声,“房租少一枚铜板都不行,否则我就把老伍叫上来,把香烟报的编辑部、排字间的家什统统搬到方浜路上去,让你沐浴在春风里、头顶着太阳写你的弄堂志吧。”

仲自清叹了口气,嘀咕了一声“对牛弹琴,呜呼哀哉,哀哉呜呼。”

他让马太太把眼睛闭起来,把身子转过去。

“你想干啥?”马太太警惕地问。

“你不是要我缴房租吗?我给你拿钱。”

马太太嗤的一声笑起来:“你个穷办报的,有几个钱,还害怕我看见?你今天要是能拿出一根金条来,这个月的房租非但不用你缴,我还倒贴你。”

仲自清嘀咕一声“好男不和女斗”,转身来到屋角,把一口沉甸甸的米缸给拖了出来,撸起袖子,手直插进米缸里,一通搅挖,眼睛却不看,全凭手感,那眼珠子“巴登巴登”朝上翻,马太太不免担心他的眼珠子万一翻上去翻不下来了可咋办……这时候仲自清的手从米里拔了出来,大拇指和食指中间夹着一张汇丰银行的伍元钞票,小拇指和无名指中间夹着一块银元。

马太太纳闷:“干嘛不把钱存银行啊?”

仲自清摇头:“银行也不保险,银行会倒闭,大来银行就因为投机失败发生过挤兑风潮,储户存进去十块,每天限提一块半。还是埋在米里安全,即使小偷光顾也不用担心,光那口米缸就有三十斤沉,小偷总不能把米缸给扛走吧?非得跟我一样,把手伸到米里淘上半天。小偷做贼心虚,加上时间紧,未必有耐心呀。”

马太太嘴上说“仲先生我服了你了”,心里却在说“收房租遇上一朵奇葩”。

5

一早,关肆国来银行的办公室上班,就见案头放着一份散发着油墨香、装订精美的企划书,打开一看,“大丈夫有奖储蓄”一行字映入眼帘。细细读来,把老头给气得,吩咐秘书马上叫儿子来一趟。

关叁青来了,特意穿上新做的西装,梳着油亮的分头。没想到劈头就挨了一通骂:“臭小子,你昏头了是不是?居然把你姐姐当成奖品。”

关叁青脖子一扬:“爸爸,这可是你说的——有奖储蓄的方案要做得与众不同,出新出奇。我现在设的大奖不是钱,而是人——谁中大奖,就能迎娶我姐姐关壹红,她不是四国银行的形象大使吗?名正言顺。爸你想想,这份有奖储蓄一经推出,肯定有轰动效应。那些储户还不蜂拥而至?到时候你银行的大铁门想拉都拉不上,为啥?人流如潮呗。”

“你干脆把你姐姐头上插根草,拉到集市上卖了吧。”

关叁青嘿嘿乐了:“爸,你想哪儿去了,那些真正的大户,是不会把这种有奖储蓄当回事的,感兴趣的都是那些中小储户,就那些百八十块的穷光蛋,我能让我的亲姐姐羊入虎口吗?就连浙江实业银行的谈公子我都懒得瞧呢。”

“那你说怎么办?既然是有奖储蓄,到时候总有一个大奖得主,他姓张姓李姓王,是玉树临风还是歪瓜裂枣,是一脸麻子还是一条腿瘸了,这事儿你能掌控得了?”

关叁青说:“爸,瞧您说的,这个有奖储蓄既然是咱们一手操办的,那从头到尾,肯定得咱们自己来掌控罗,见老头费解,就继续解释,爸,你说,这有奖储蓄的奖券,在哪里印刷?”

关肆国说:“废话,四国银行有自己的印钞厂,还能舍近求远,跑到外边去印刷?”

“那大奖的奖券印几张呢?”

“废话,当然只有一张。要有两张,难道还让两个男人把你姐姐给一劈两半不成?”

关叁青说:“那不结了。到时候把大奖的奖券给撕了,对外就宣称,大奖得主在规定期限内未能现身领奖,大奖只能作废。爸,您就偷着乐吧。”话音刚落,关叁青就觉得脸颊上火辣辣的,原来挨了父亲一巴掌。

“臭小子,你以为这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哪?我且问你,银行的立足之本是什么?靠什么安身立命?信誉!Credit!你这么做不是在愚弄广大储户吗?再说这种大奖,哪个人眼珠子不死死的盯着?你说没人来领,过期作废,人家就信了?到时候质疑声还不得铺天盖地?万一事情败露,四国银行这块金字招牌可就砸在地上了。本来我的银行只是经营危机,想想法子就能度过;一旦声誉受损,就只有关门大吉了。”

关叁青还想分辩,关肆国把手一摆,斩钉截铁地说:“这事儿到此为止,没得商量。”

关叁青说:“爸你不能搞独裁啊,行不行的,总得经过董事会投票表决吧?”

关肆国说:“行啊,反正结果都一样,我一票否决。”

见儿子灰溜溜地走了,关肆国却倍感欣慰:儿啊,你总算对银行的业务上心了,假以时日,磨砺一番,我就可以放心的交班了。

关肆国显然低估了他的儿子。方案被否了,泄气的不只是关叁青,还有大奖的奖品——关壹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