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卷四
周纪
宣王
宣王名静,是厉王之子。厉王奔彘,静年尚幼,周公、召公共摄国事。至是厉王崩,静年亦长,周、召二相,乃共立之为王。
【原文】元年,召公、周公辅王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王命召公伐平淮夷,申伯、仲山甫顺天下,更失理,喻德教,举遗士,海内翕然向风,诸侯复宗周,尹吉甫作诗美之。
张居正讲评:宣王即位后,在召公、周公的辅佐下,继承了文王、武王、成王、康王的治国方法,对内实行仁政,对外消除周边少数民族对国家的威胁。
于是,北边的犬戎,南边的荆蛮都先后被打败。那时,淮水流域的少数民族叛乱了,宣王命召公虎率军讨伐,将它平定了。又任用贤臣申伯、仲山甫来辅佐自己,内则培养君主的仁德,外则统领诸侯;入则处理国家大事,出则经营四方。又是安抚天下的百姓,弥补朝廷行政的缺失,宣传君主的仁德,举荐隐居的贤人,一时之间朝纲大振,政事清明。海内之人,都欣然仰慕君主的德风,诸侯也都复尊周室,前来朝贡。贤臣尹吉甫特地作诗赞美宣王,这就是《诗经》的上《崧高》《烝民》诸篇。宣王有拨乱反正的志向,又能任用、信任贤臣,周朝便在宣王时中兴了。
【原文】王不籍千亩,虢公谏曰:“民之大事在农,故稷为大官。今欲修先王之绪,而弃其大功,匮神乏祀,困民乏财,将何以求福用民?”王不听。
张居正讲评:千亩,是每年祭祀农神时,天子亲自耕种的田地,宣王不进行亲自耕种的仪式,大臣虢文公便进谏说:“老百姓是国家的根本,安定老百姓的根本在于农业,因而农业是国家的根本,上要祭祀天神以求庇佑,下要使百姓财用充足,因而我们周的祖先后稷在尧舜时,作为掌管农业的官员为九官之首。作为掌管农事的官员,后稷功勋卓著,仁德遍于天下,因而到了文王武王时,才能享有天下。现在,王上你打算继承先王的治国方略,而又抛弃亲自耕种这样的大功,于上是对天神祭祀的心不诚,于下会使百姓的财用不足,动摇国家的根本,人民又怎么能得到幸福呢。”宣王拒绝了他的进谏。宣王作为历史上的贤明君主,废弃了祭祀农神时亲自耕种的仪式,对于贤臣的劝谏也不听,因而宣王统治的时候,虽然号称中兴,但其形势比起武王、成王时还是很有差距的。
【原文】四十六年初,王将杀其臣杜伯,而非其罪,伯之友左儒争之于王,九复之而王不许。王曰:“汝别君而异友也。”儒曰:“君道友逆,则顺君以诛友,友道君逆,当帅友以违君。”王怒曰:“易而言则生,不易则死。”儒曰:“士不枉义以从死,不易言以求生。臣能明君之过,以正杜伯之无罪。”王杀杜伯,左儒死之。在位四十六年崩,子宫涅立。
张居正讲评:那时,宣王打算处死大臣大夫杜伯,然而杜伯是无辜的,没犯什么罪,是宣王滥用刑罚。杜伯有个朋友名叫左儒,听说这件事后,便向宣王进谏说,杜伯不当杀,前后进言九次,宣王仍然不醒悟,还责怪左儒说:“我打算处死杜伯,你却努力营救他,不知道顺从君上的意思,你这是将君上视为外人,而以私人为朋友。”左儒回答说:“君臣朋友都是很重要的,我怎么敢背弃君上而厚待朋友呢,只看在道理上是不是合于天理。如果君上的行为合于天理,朋友的行为违背天理,我必然顺从君上诛杀朋友。这并不是顺从君上,而是顺从道理。同理,如果君上错了,朋友对了,则顺从朋友而违背君上,这并不是违背君上,而是违背君上的不符合天理的行为。”宣王发怒说:“你巧言善辩也是没用的,顺从我则生,不然则死。”左儒说:“作为大臣的只论是非对错,生死并不放在心上。如果行为并不与天理相合,又怎么能够违背天理眼睁睁地看着人死呢;如果其行为与天理相合,又怎么能够违背天理以获得生的机会呢。今天,君上你无故处死杜伯,是君上做错了,而君上你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因而臣才进谏说明君上的过错,以及杜伯的无辜,怎么敢为了避祸而改变言辞呢。”最终,宣王还是处死了杜伯,左儒跟着杜伯死去了。作为君主的以从谏如流为美德,以知错能改为美事,然而能做到这两点的少之又少,究其原因有两点:一是不知道自己的过错,大臣们指出来了,反而疑心大臣们有私心;二是知道自己有错,但就是不肯承认,还讳疾忌医,有谁敢当面指出来,那就是不给他面子,让他丢脸,至死也不愿悔改。宣王因为这一念之差,使两个贤臣死得不得其所,未免是宣王中兴的瑕疵,前面所成就的那些功业,都不能使这段历史十全十美了。后来读史的人,不称宣王为明君,而称左儒为义士;过错都成了君上的,名节都成了臣下的,这不是很可惜的吗?
平王
【原文】元年,是时幽王既为犬戎所杀,丰、镐逼近戎狄不可居,乃东迁都于洛邑。自都洛邑之后,王室微弱,号令不行于诸侯,政由方伯,齐、楚、秦、晋渐大。齐,太公吕望之后。楚之先,黄帝之后,周初有鬻熊,事文王成王之时,封其子熊绎于楚,姓芈氏。秦,伯益之后,姓嬴氏。周孝王之时,有非子者,善养马,孝王封为附庸诸侯,邑于秦。晋之先唐叔虞,盖武王之子也。成王与唐叔虞戏,剪桐为珪,于是封叔虞于唐,国又号晋。更历春秋之世,此四国更相征伐,天子不能制。
张居正讲评:这一段记载的是春秋开始时期的事。幽王被犬戎杀死后,平王继承了王位,他以为犬戎气势正盛,镐京又离犬戎太近,担心再次被侵袭,便迁都到洛邑。
自周迁都洛邑后,王室日益微弱,天子的号令出了国都就没有人把它当回事了。天下诸侯再也不遵从天子的诏令,而遵从成为一方诸侯盟主的大的诸侯国的命令,政令都从他们那儿发出来。于是,齐、楚、秦、晋四国渐渐强大,各霸一方。齐是太公吕望的后裔,周初太公望辅佐武王而被尊为尚父,到桓公时,齐国成为诸侯的霸主。楚是黄帝后裔,周初有名叫鬻熊的,姓芈氏,曾经是文王的老师,成王时封其子熊绎为楚地的诸侯,到庄王时成为诸侯中的霸主。秦是舜时虞臣伯益的后裔,姓嬴氏,周孝王时有名叫非子的,因善于养马而被孝王封为诸侯,其国地方很小,朝贡时不能单独觐见君主,必须依附在大国的后面,所以叫作附庸国,都城在秦地,到穆公时成为西方诸侯的霸主。晋是成王的弟弟唐叔虞的后裔。成王戏言以桐叶为珪分封叔虞,大臣史佚便请成王封叔虞于以前唐尧所居住的地方,因封地的南边有晋水,遂以晋为国号,到文公时成为诸侯的霸主。这四国在春秋时期的二百四十二年间,相互征伐不休,周天子也不能约束。平王为避犬戎的骚扰,而迁都于洛邑后,周朝朝纲的不振到了如此的地步。正如人家偶而被小人侵侮,不发愤图强以自立,反而抛弃了祖宗数百年的家业,避居别处。所以气势日益消歇,就是家内的奴仆,也不听话了。其中强悍的人,自顾自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主人也无可奈何。春秋时期的形势,为什么会发展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呢?是因为作为君王的,当以修德为本,以时刻将权柄操在自己手里为要务,不可失去权柄,苟且过活,最后国家灭亡而不能挽救了。
【原文】四十九年,鲁隐公元年也。鲁公,周公伯禽之后。天子微弱,赏罚不行。孔子修鲁史《春秋》,始于鲁隐公元年,盖寓褒贬于赏罚,以正一王之法。在位五十一年崩。平王崩,子之子林立。
张居正讲评:那时,周已迁都洛邑,天子势力微弱,不能约束诸侯,天下相争,伦理尽丧,臣子冒犯君上,夷狄侵犯中原时有发生。孔子见周朝衰落,而鲁隐公作为周公的后裔,不能以先辈周公为榜样,戮力图强,以匡复王室,很是伤心。于是便根据鲁国原有史书删减成一本新的史书,名叫《春秋》。书中所记载的事迹,虽是根据鲁国旧史而写的,但在书写时,往往自创新意,褒贬得失。有功的,天子不能给予赏赐,孔子便用文字褒奖他,以表示赏赐有功之人的意思。比方说某个大夫贤能,在书中提到他时便用他的字称他。有罪的,天子不能处罚,孔子便用文字贬斥他,以寓惩罚的意思。比方说诸侯行为恶劣,在提到时便直呼他的名字。
这样使一代的法度,虽不能在朝堂上得到匡正,但在史书上得到匡正;乱臣贼子虽能在生前逃过惩罚,但在死后难逃世人的公论,这就是圣人拨乱反正的机变。
所以孟子说“孔子写成《春秋》,乱臣贼子才开始知道有所畏惧”。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然而作为天下之主的君王,不能自行惩罚为恶的人,以至于要作为平民老百姓的圣人,以笔为刀代行惩罚于史书,是一件很可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