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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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卷四(8)

一天,十四娘忽然又要向冯生告别,并说:“你已经有了很好的伴侣,还要我这又丑又老的‘鸠盘荼’干什么?”冯生听了,还是像以前一样,悲哀哭泣。又过了一月,十四娘忽然得了暴病,不吃也不喝,气息奄奄地卧病在床,冯生于是煎药奉汤,好像服侍父母一样。但十四娘最终还是不治而亡,冯生悲恸欲绝,就拿皇上赏赐婢女的金银,给她办了丧事。几天之后,婢女也走了,冯生这才娶了禄儿为妻。一年之后,生了一个男孩,但连年水旱,家业更加破落,夫妻没有办法,对着影儿发愁。忽然想起屋角落里那只瓷罐,十四娘常常把钱丢在里面,不知道这时还有没有。走近一看,只见粮缸、盐碗,堆满一地,一件一件把它拿开,用筷子扎到罐里去探取,根本扎不进去,于是只好把罐子打碎了,只见金钱从里面倾泻出来,从此家里便富裕起来了。

后来,老仆到了太华,遇到辛十四娘,骑着一头青骡;原来的那个丫鬟,骑着一头毛驴跟在后面。只听得十四娘问道:“冯郎还好吗?”并说:“请代我致意冯郎,我已成了仙了。”说罢,忽然不见了。

异史氏说:“轻薄的话,往往出自文人之口,这是君子所痛心的。我常常背着‘天下之大不韪’的恶名,说它是冤枉,那也太迂腐了;但我从来都是刻苦自励,希望勉强附于君子之列,至于是祸是福,则不是我所能考虑得到的。像冯生这个人,不过是在酒后说了一句实话,几乎酿成杀身之祸。如果家里没有一个狐仙,怎么能从牢狱中被释放出来,获得第二次生命呢?这是多么可怕啊!”

棋 鬼

扬州有一位姓梁的将军,辞官退居在家乡,每天带着棋和酒,和友人在山林间游玩消遣。这一天正是九九重阳节,便约友人登高游赏,下棋为乐。忽然来了一个人,在棋盘旁边转来转去地观局,半天也不去。看他的样子,贫寒俭朴,衣袖上破的地方挂着一丝一丝的线头。但是风度还很温和文雅,像是读书人的模样。梁公便客气地请他坐下来,此人便很谦逊地坐下了。梁公指着棋对他说:“先生一定是很善于下棋了,何不同我这位朋友下一盘?”这人谦让了一番,便和客人对局。一盘下完,输了,其神情十分懊丧,但他并不服气。接着再下,又输了,更加羞愧气恨。梁公给他斟了酒,他也不喝,只是拽着客人要接着下。从早晨到中午,连大小便都顾不上解。正当两人为一个子而争执不下,口角有点不合时,这个书生忽然离开棋桌,站在一旁发抖,神色也变得悲惨可怜。过了一会儿,又对着梁公屈膝跪倒,磕头求救。梁公大为惊骇,连忙扶起他来说道:“不过是游戏罢了,何必这样呢?”书生说道:“请您嘱咐一下您的马夫,不要捆绑我的脖子。”梁公又大为奇怪,问道:“马夫是谁?”书生答道:“马成。”

原来梁公有个马夫叫马成的,经常走阴间,每隔十几天就到阴间去一回,充任拿帖子勾魂的差事。梁公觉得书生的话太令人奇怪,便派人去看看马成到底在干啥。去一看,马成正僵卧在床上,已经两天未醒了。梁公于是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大声呵斥马成,叫他不得对书生无礼。眨眼之间,这个书生就从他站的地方突然不见了。梁公才知道他确实是鬼,于是叹息了一阵。

第二天,马成醒过来了,梁公把他叫到跟前问他。马成说道:“这个书生是湖北襄阳人,爱下棋成癖,因此把家产都荡尽了。他的父亲为此忧愁万分,便把他关在书房里,不许他出去下棋。但他还是有机会就偷偷跳墙出去,和一些棋迷躲到背人的旮旯里下棋。他父亲每次发觉之后都痛骂他,但始终制止不了他。后来他父亲终于因此而气死了。阎王因为书生这一条太缺德,便削减他的阳寿,罚到饿鬼狱,到现在已经七年了。前不久,正赶上东岳大帝盖的凤楼落成了,下帖子到各个阴曹地府,征求书生文人作碑文以志庆贺和纪念。阎王便把他从地狱中提出来,让他去东岳给新楼写碑文。要是写好了,可以赎罪,重新投到阳世为人。不想他半道又在这里贪下棋误了期限。东岳大帝因他逾期未到,派值日官来质问阎王。阎王发怒,命小人到处找他,好不容易在这里找着了。昨天我遵主人您的命,没有用绳子捆绑他。”梁公问道:“现在他怎么样了?”马夫回答道:“已经把他交给狱吏,仍旧打入饿鬼狱,永世不得超生了。”

梁公叹息道:“癖好误人竟然能到这种地步啊!”

异史氏说:“见到下棋,就忘记了死;等到死了,见到下棋又忘记了生。这并不是他所喜欢的比生还可贵的东西啊!然而,对下棋迷到这种地步,还未学到几手高招儿,徒然使九泉之下,增添一个长死不生的棋鬼,真是可悲啊!”

寒月芙蕖

济南有一个道人,不晓得是什么地方的人,也不晓得他姓甚名谁。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都穿着一件缣制的单衣,系着一根黄色的腰带,也没有裤子和短衣,常常拿着断了一半的梳子梳头,用梳子的齿把头发拢住,像一顶帽子似的。白天赤着脚在街上走,晚上就睡在街头,离他几尺之外的冰雪都融化了。

他刚到济南的时候,便对街上来往的人表演一些变化莫测的杂技,街上的人争着送东西给他。还有一些街头乡里的流氓泼皮,送给他一些酒,请求传给他们这一套技术,但他没有答应。有一次,那个道人在河里洗澡时,那些泼皮突然抱起他的衣服就走了,并威胁道人把那套幻术传授给他们。道人对他们作着揖说:“请把衣还给我,我不会吝惜传给你们这些幻戏的技术。”泼皮们担心受骗,坚决不肯给。道人说:“真的不给我吗?”那些人回答说:“是的。”道人不再跟他们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只见那条黄腰带变成了一条蛇,有几掐粗,将那人的身体缠了七八匝,睁着眼睛,伸着脑袋,吐出舌头来对着他,那家伙吓得不得了,跪在地上,脸都吓青了,气都接不上来,只说饶命。道人于是拿走了那条腰带,哪知它并不是蛇,而另有一蛇,却爬行进城里去了。于是道人的名望更加大了。

官绅们听说了道人的奇行异事,便邀他去家里做客,从此他便往来于乡绅们的家庭。州、县的长官也都听到了他的声名,一有宴会,也都邀请他参加。有一次,道人请各地方长官到水面亭去赴宴。到了那一天,各人都在自己的桌上得到道人敦促赴宴的帖子,也不晓得从哪里来的。官员们到了宴会的地方,道人弓着腰出来迎接。到了里面,只见空荡荡的一个亭子,没有一张桌凳,有人便怀疑他是有意捉弄自己。道人告诉官长们说:“贫道没有仆人,麻烦各位带来的仆从,代我奔走一下。”官员们都答应了。于是道人在壁上画了两扇门,用手敲了一下,里面有照管门户的,把锁打开。大家走到前面去看,只见隐隐约约有来往不断的人,翠屏绣幔,胡床茶几,也都具备,有人一一传递到门外来,道人叫那些胥吏和差役接了摆在亭中,并且嘱咐他们不要跟里面的人交谈。你送我接,只是相顾而笑。一会儿,亭内的陈设都摆满了,而且极其豪华美丽。又过了一会儿,美酒散发着芳香,熟肉冒出了热气,没有一样不是从壁中传递出来的,座客无不感到惊奇。这个亭子本来后面靠着湖水,每当六月间,几十顷湖面尽是荷花,一眼望不到边。这次宴会,恰好是冰冻的隆冬,窗外白茫茫一片,只有浓浓的雾气,笼罩着一湖碧绿的水。一个官人偶然发出感叹说:“今天的佳会,可惜没有莲花来点缀一番!”大家都应着:“是!是!”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吏跑来告诉大家:“荷叶已经绿遍全湖了。”在座的客人一听,都感到十分惊讶,推开窗户远远地眺望,果然满眼葱茏,偶然还看到几朵荷花。一眨眼间,只见万枝千朵,全都开放了,一面是北风拂面,一面又是荷花送香,大家都觉得很奇怪。打发一个小吏划着小船去采莲,远远地看到他已经荡入莲花深处,不一会儿掉转船头,却是空手而来。长官问他为什么没有采到莲花,小吏说:“小人划了船去,只见花在远处。渐渐划到北岸,反而又看到花在南面的湖中。”道人笑着说:“这是幻化出来的空花啊。”不久,酒散了,荷花也凋谢了,骤然刮起一阵北风,吹折得高擎湖面的荷盖,一朵也没有了。

济东的观察公很喜欢这个道士,把他带到衙署里,每天跟他在一起说说笑笑。有一天,观察公与道人对饮。观察公本来有一坛家传的美酒,每次只让人喝一杯,不肯拿出来随便喝掉了。这一天,道人喝了一杯之后,觉得十分可口,一再要求再斟一杯,观察公以已经喝光了为由,谢绝了。道人笑着说:“你只要要让贪杯的‘老饕’得到满足,向贫道索取就行了。”在座的客人果然向他请求,他便拿了酒壶放到衣袖里,过了一会儿拿了出来,向在座的普遍斟了一杯,与观察公所藏的美酒没有什么差别,大家喝得尽欢而散。观察公觉得有些疑惑,走进去看藏酒的大瓮,封条还和过去一样,可瓮中的酒已经没有了。观察公心里非常生气,便把他当妖道抓了起来,用大杖来打。但刚刚打下去,观察公就觉得自己的大腿痛得不得了;再打时,就觉得那臀部的肉像要裂开了似的。道人虽然在阶下大声地叫唤,而观察公却在座上鲜血淋漓了。这才没有再打,并让他离开那里。道人于是离开了济南,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后来,有人在金陵碰到了他,仍旧穿着那件单衣,系着那条黄带,想问问他的踪迹,他却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