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书札(1)

今日而言治术①，则莫若综核名实②；今日而言学术，则莫若取笃实践履之士。物穷则变，救浮华者莫如质。积翫之后，振之以猛，意在斯乎！

〈复贺耦庚〉

①治术：治理国家的方法。汉王充《论衡·书解》：“韩非著治术，身下秦狱。身且不全，安能辅国？”

②综核名实：综合考察外在名声和内在实际是否相符。

吾辈今日苟有所见，而欲为行远之计，又可不早具坚车乎哉！

〈致刘孟容〉

耐冷耐苦，耐劳耐闲。

〈答黄麓溪〉

人材高下，视其志趣。卑者安流俗庸陋之规①，而日趋污下。高者慕往哲②盛隆之轨，而日即高明。

〈答欧阳功甫〉

无兵不足深忧，无饷不足痛哭，独举目斯世，求一攘利不先、赴义恐后、忠愤耿耿者不可亟得③。此其可为浩叹也。

〈复彭丽生〉

①规：做法，标准。与“轨”同义。

②往哲：先哲，过去的贤者。

③亟得：一下子得到。亟，急切。《广雅》：“亟，急也。”

今日百废莫举，千疮并溃，无可收拾，独赖此精忠耿耿之寸衷①，与斯民相对于骨岳血渊之中，冀其塞绝横流之人欲，以挽回厌乱之天心，庶几万有一补②。不然，但就局势论之，则滔滔者吾不知其所底也。

〈与江岷樵、左季高〉

集思广益本非易事，要当内持定见而六辔在手③，外广延纳而万流赴壑，乃为尽善。

〈复欧阳晓岑〉

①寸衷：心。明代叶宪祖《鸾鎞记》：“我寸衷匪石，肯容轻转。”

②庶几万有一补：或许可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有所补救。

③六辔在手：驾车，引申指具体实践。辔，缰绳。古代一车四马，马各二辔，八辔中有二辔系在车上，御者只执六辔。

方今民穷财困，吾辈势不能别有噢咻①生息之术，计惟力去害民之人，以听吾民之自孳自活而已。

〈与朱石翘〉

带勇之人②，第一要才堪治民，第二要不怕死，第三要不急急名利，第四要耐受辛苦。大抵有忠义血性，则四者相从以俱至③。

〈与彭筱房、曾香海〉

①噢咻：抚慰病痛。

②带勇之人：指将领。勇，兵勇、士卒。

③相从以俱至：前脚接后脚一起到来。

古来名将得士卒之心，盖有在于钱财之外者，后世将弁①专恃粮重饷优为牢笼兵心之具，其本为已浅②矣，是以金多则奋勇蚁附，利尽则冷落兽散。

〈与王璞山〉

国藩入世已深，厌阅一种宽厚论说、模棱气象，养成不黑不白不痛不痒之世界，误人家国已非一日，偶有所触，则轮囷肝胆③又与掀振一番。

〈与刘孟容〉

①将弁：将领、军官。弁音biàn，本为官帽，代之军官。

②本为已浅：出发点已经很浅薄，基础很弱，无法长远。

③轮囷肝胆：内心如翻江倒海。轮囷，盘旋曲折的样子，囷音qūn。

练勇之道，必须营官昼夜从事，乃可渐几于熟，如鸡伏卵，如炉炼丹，未宜须臾稍离。（启超按：教育家之于学生及吾人之自行修养，皆当如是。）

〈复刘霞仙〉

二三十年来，士大夫习于优容苟安，揄修袂而养姁步①，倡为一种不白不黑不痛不痒之风，见有慷慨感激以鸣不平者，则相与议其后，以为是不更事轻浅而好自见。国藩昔厕六曹②，目击此等风味，盖已痛恨次骨。

〈复龙翰臣〉

①揄修袂而养姁步：拉着长长的衣袖，走着悠闲的步子。讽刺士大夫苟安堕落之态。姁音xū。

②昔厕六曹：厕，厕身、供职；六曹，即六部。东汉时尚书分六曹治事，后世因以六曹为六部代称。

国藩从宦有年，饱阅京洛风尘，达官贵人优容养望与在下者软熟和同之象，盖已稔知之而惯尝之，积不能平，乃变而为慷慨激烈、轩爽肮脏①之一途，思欲稍易三四十年来不白不黑、不痛不痒、牢不可破之习而矫枉过正，或不免流于意气之偏，以是屡蹈愆尤，丛讥取戾，而仁人君子，固不当责以中庸之道，且当怜其有所激而矫之之苦衷也。

〈复黄子春〉

①轩爽肮脏：轩爽即开朗爽快；肮脏音kǎngzǎng，即刚直不阿。

愚民无知，于素所未见未闻之事，辄疑其难于上天。一人告退，百人附和，其实并无真知灼见；假令一人称好，即千人同声称好矣。

〈复褚一帆〉

苍苍者①究竟未知何若，吾辈竭力为之，成败不复计耳。

〈复朱石樵〉

①苍苍者：即天，李白《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为君持此凌苍苍，上朝三十六玉皇。”

虹贯荆卿之心①，而见者以为淫氛②而薄之；碧化苌宏之血③，而览者以为顽石而弃之。古今同慨，我岂伊殊？屈累④之所以一沉，而万世不复返顾者，良有以也。

〈与刘霞仙〉

①虹贯荆卿之心：荆卿即荆轲。《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

②淫氛：不正之气。

③碧化苌宏之血：苌宏为周敬王时刘文公属下大夫，蒙冤而死。《庄子·外物》：“苌宏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

④屈累：即屈原，古时称冤屈而死为“累”；屈原沉于汨罗，被称作“湘累”，也称“屈累”。

时事愈艰，则挽回之道，自须先之以戒惧惕厉。傲兀郁积之气，足以肩任艰巨，然视事太易，亦是一弊。

〈与罗罗山、刘霞仙〉

凡善弈者，每于棋危劫急之时，一面自救，一面破敌，往往因病成妍，转败为功。善用兵者亦然。

〈致罗罗山〉

①浮情客气：不真诚的表面文章。

②以瓦句：注，赌博下注。用瓦片下注的人内心轻快，用稍贵重的钩带下注的人心里有所忌惮，用黄金为赌注的人则意志昏乱。

锐气暗损，最为兵家所忌。用兵无他谬巧，常存有余不尽之气而已。

〈与李次青〉

急于求效，杂以浮情客气①，则或泰山当前而不克见。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昏②。外重而内轻，其为蔽也久矣。

〈与李次青〉

日中则昃①，月盈则亏，故古诗“花未全开月未圆”之句，君子以为知道。自仆行军以来，每介疑胜疑败之际，战兢恐惧，上下怵惕者，其后恒得大胜；或当志得意满之候，狃②于屡胜，将卒矜慢，其后常有意外之失。（启超按：处一切境遇皆如此，岂惟用兵？）

〈与罗伯宜〉

①昃：太阳偏西的样子。音zè。

②狃：因袭，习惯于。

欲学为文，当扫荡一副旧习，赤地①新立。将前此所业荡然若丧其所有，乃始别有一番文境。（启超按：此又不惟学文为然也。）

〈与刘霞仙〉

①赤地：荒凉的、一无所有的地方。

吾乡数人均有薄名，尚在中年，正可圣可狂之际；惟当兢兢业业，互相箴规，不特不宜自是，并不宜过于奖许，长朋友自是之心。彼此恒以过相砭，以善相养，千里同心，庶不终为小人之归。

〈复李希庵〉

吾辈互相砥砺，要当以声闻过情①为切戒。

〈与李希庵〉

敬以持躬，恕以待人。敬则小心翼翼，事无巨细，皆不敢忽。恕则常留余地以处人，功不独居，过不推诿。

〈与鲍春霆〉

①声闻过情：名声大过实际情形，名不副实。《孟子·离娄下》：“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

自古大乱之世，必先变乱是非，然后政治颠倒，灾害从之。赏罚之任，视乎权位，有得行，有不得行。至于维持是非之公，则吾辈皆有不可辞之任。顾亭林①所称匹夫与有责焉者也。

〈与沈幼丹〉

①顾亭林：即顾炎武，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

莅事以明字为第一要义。明有二：曰高明，曰精明。同一境而登山者独见其远，乘城者独觉其旷。此高明之说也。同一物而臆度者不如权衡之审①，目巧者不如尺度之确。此精明之说也。凡高明者，欲降心抑志，以遽②趋于平实，颇不易易。若能事事求精，轻重长短，一丝不差，则渐实矣；能实则渐平矣。

〈与吴翔冈〉

①审：审慎，精细。

②遽：立刻、马上。音jù。

军事不可无悍鸷①之气，而骄气即与之相连；不可无安详之气，而惰气即与之相连。有二气之利而无其害，有道君子尚难养得，况弁勇乎。

〈复胡宫保〉

①悍鸷：强悍有力。清代魏源《圣武记》卷十一：“地苦寒，所食惟包谷、油麦、青稞、苦荍（荞）、牛羊，人皆悍鸷贪利。”

“敬”字、“恒”字二端，是彻始彻终工夫，鄙人生平欠此二字，至今老而无成，深自悔憾。

〈复葛睪山〉

心常用则活，不用则窒，如泉在地，不凿汲则不得甘醴，如玉在璞，不切磋则不成令器。

〈复邓寅皆〉

敬字惟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三语最为切当。

〈复葛睪山〉

趋时者博无识之喜，损有道之真。

〈与许仙屏〉

①祓：音fú，消除、清除。

②陆氏：指宋儒陆九渊，心学代表人物之一。

③朱子：即朱熹，语出《朱子语类·卷九》：“如穷格工夫，亦须铢积寸累，工夫到后，自然贯通。”

④下梢：结果、结局。

军中阅历有年，益知天下事当于大处着眼，小处下手。陆氏②但称先立乎其大者，若不辅以朱子③铢积寸累工夫，则下梢④全无把握。

〈致吴竹如〉

惟忘机可以消众机，惟懵懂可以祓①不祥。

〈复胡宫保〉

治心治身，理不必太多，知不可太杂，切身日日用得着的不过一两句，所谓守约也。

〈复李申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