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书札(2)
前曾语阁下以“取人为善”、“与人为善”。大抵取诸人者，当在小处实处；与人者，当在大处空处。
〈复李申夫〉
大局日坏，吾辈不可不竭力支持，做一分算一分，在一日撑一日。
〈致沈幼丹〉
骄、惰未有不败者。勤字所以医惰，慎字所以医骄。此二字之先，须有一诚字，以立之本。
〈与李申夫〉
观人之道，以朴实廉介为质。有其质而更傅①以他长，斯为可贵；无其质，则长处亦不足恃。
〈复方子白〉
收之欲其广，用之欲其慎。大抵有操守而无官气，多条理而少大言，本此四者以衡人，思过半矣。
〈致李黼堂〉
①傅：通“附”，附着、添加。
①白圭：战国商人，善经商，被后人称为“商人之祖”。
②蚨之有母，雉之有媒：蚨，青蚨，一种小虫；雉，野鸡。青蚨虫母子相依，猎人驯养的野鸡能吸引野雉。
求才之道，须如白圭①之治生，如鹰隼之击物，不得不休；又如蚨之有母，雉之有媒②，以类相求，以气相引，庶几得一而可及其余。
〈复李黼堂〉
凡沉疴①在身，而人力可以自为主持者，约有二端：一曰以志帅气②，一曰以静制动。人之疲惫不振，由于气弱，而志之强者，气亦为之稍变。如贪早睡，则强起以兴之。无聊赖，则端坐以凝之。此以志帅气之说也。久病虚怯，则时时有一畏死之见，憧扰于胸中，即魂梦亦不甚安恬。须将生前之名，身后之事，与一切妄念铲除净尽，自然有一种恬淡意味，而寂定之余，真阳自生。此以静制动之法也。（启超按：此问疾书也，摄生要诀，尽人皆当服膺。）
〈复李雨亭〉
①沉疴：久治不愈的病。
②以志帅气：用意志引导心境、生息。帅，率领、引导。
吾辈读书人，大约失之笨拙，即当自安于拙，而以勤补之，以慎出之，不可弄巧卖智，而所误更甚。
〈复宋子久〉
平日非至稳之兵，必不可轻用险着；平日非至正之道，必不可轻用奇谋。
〈复胡宫保〉
治军以勤字为先，实阅历而知其不可易。未有平日不早起，而临敌忽能早起者，未有平日不习劳，而临敌忽能习劳者，未有平日不忍饥耐寒，而临敌忽能忍饥耐寒者。吾辈当共习勤劳，先之以愧厉，继之以痛惩。
〈复宋子久〉
阅历世变，但觉除得人以外，无一事可恃。
〈复方子白〉
主气常静，客气常动。客气先盛而后衰，主气先微而后壮。故善用兵者，最喜为主，不喜为客。
〈复刘馨室、姚秋浦〉
大抵世之所以弥乱者，第一在黑白混淆，第二在君子愈让小人愈妄。
〈复胡宫保〉
信只不说假话耳，然却极难，吾辈当从此一字下手。今日说定之话，明日勿因小利害而变。
〈复李少荃〉
专从危难之际，默察朴拙之人，则几矣。
〈复姚秋浦〉
爱民乃行军第一义，须日日三令五申，视为性命根本之事，毋视为要结①粉饰之文。
〈复李少荃〉
词气宜和婉，意思宜肫诚，不可误认简傲为风骨。风骨者，内足自立、外无所求之谓，非傲慢之谓也。
〈复李少荃〉
①要结：邀功，巴结。
养身之道，以君逸臣劳四字为要。省思虑，除烦恼，二者皆所以清心，君逸之谓也。行步常勤，筋骨常动，臣劳之谓也。
〈复李希庵〉
用兵之道，最重自立，不贵求人。驭将之道，最贵推诚，不贵权术。
〈复李少荃〉
吾辈位高望重，他人不敢指摘，惟当奉方寸①如严师，畏天理如刑罚，庶几刻刻敬惮。
〈复李希庵〉
凡办一事，必有许多艰难波折，吾辈总以诚心求之，虚心处之。心诚则志专而气足，千磨百折，而不改其常度，终有顺理成章之一日。心虚则不动客气，不挟私见，终可为人共亮②。
〈与程尚斋〉
①方寸：指内心。
②为人共亮：在人前光明坦荡，为众人所理解。
大抵任事之人，断不能有誉而无毁，有恩而无怨。自修者，但求大闲①不逾，不可因讥议而馁沉毅之气。衡人者，但求一长可取，不可因微瑕而弃有用之材。苟于峣峣②者过事苛责，则庸庸者反得幸全。
〈致恽次山〉
①大闲：基本的行为准则。
②峣峣：性格刚直不阿。峣音yáo。
事会相薄①，变化乘除，吾尝举功业之成败、名誉之优劣、文章之工拙，概以付之运气一囊之中，久而弥自信其说之不可易也。然吾辈自尽②之道，则当与彼囊也者赌乾坤于俄顷，校殿最③于锱铢，终不令囊独胜而吾独败。
〈复郭筠仙〉
①事会相薄：因缘际会，世事变迁。
②自尽：尽力完善自我。
③殿最：最坏的和最好的。殿，排列在最后。
大非易辨，似是之非难辨。窃谓居高位者，以知人、晓事二者为职。知人诚不易学，晓事则可以阅历黾勉得之。晓事，则无论同己异己，均可徐徐开悟，以冀和衷。不晓事，则挟私固谬秉公亦谬，小人固谬君子亦谬，乡原①固谬狂狷亦谬。重以不知人，则终古相背而驰，决非和协之理。故恒言以分别君子、小人为要，而鄙论则谓天下无一成不变之君子，无一成不变之小人。今日能知人能晓事，则为君子，明日不知人不晓事，即为小人，寅刻公正光明，则为君子，卯刻偏私晻暧，即为小人。故群誉群毁之所在，下走②常穆然深念，不敢附和。
〈复郭筠仙〉
①乡原：表里不一的伪君子。语出《论语·阳货》：“乡原，德之贼也。”
②下走：此处为自称的谦词。
国藩昔在湖南、江西，几于通国不能相容。六七年间，浩然不欲复闻世事。然造端过大，本以不顾死生自命，宁当更问毁誉？以拙进而以巧退，以忠义劝人而以苟且自全，即魂魄犹有余羞，是以戊午复出，誓不返顾。
〈复郭筠仙〉
以勤为本，以诚辅之。勤则虽柔必强，虽愚必明。诚则金石可穿，鬼神可格①。
〈复陈舫仙〉
①格：击，如“格斗”。此处解作感通、感动，如“格于皇天”。
逆亿①命数是一薄德，读书人犯此弊者最多，聪明而运蹇②者，厥③弊尤深。凡病在根本者，贵于内外交养。养内之道，第一将此心放在太平地，久久自有功效。
〈与李眉生〉
坚其志，苦其心，勤其力，事无大小，必有所成。
〈与李幼泉〉
①逆亿：揣测，胡思乱想。
②蹇：不顺利。音jiǎn。
③厥：代词，他、他的。
若遇棘手之际，请从“耐烦”二字痛下工夫。
〈致李宫保〉
养生与力学，皆从“有恒”做出，故古人以“有恒”为作圣之基。
〈复陈松生〉
用兵之道，最忌势穷力竭。力，则指将士之精力言之。势，则指大计大局，及粮饷之接续、人才之可继言之。
〈致李宫保〉
阁下此时所处，极人世艰苦之境，宜以宽字自养。能勉宅①其心于宽泰之域，俾②身体不就孱弱，志气不至摧颓，而后从容以求出险之方。
〈致陈舫仙〉
①勉宅：勉，勉励；宅，动词，置放。
②俾：使得。音bǐ。
事功之成否，人力居其三，天命居其七。
〈复刘霞仙〉
外境之迕，未可滞虑，置而遣之，终履夷涂①。
〈致陈碧帆〉
①夷涂：坦途，夷即平，涂即路途。
君子有高世独立之志，而不予人以易窥，有藐万乘却三军之气，而未尝轻于一发。
〈致王少鹤〉
凡道理不可说得太高，太高则近于矫，近于伪。吾与僚友相勉，但求其不晏起①、不撒谎二事，虽最浅近而已大有益于身心矣。
〈复杨芋庵〉
①晏起：晚起。
君子欲有所树立，必自不妄求人知始。
〈与张缄瓶〉
危险之际，爱而从之者，或有一二，畏而从之，则无其事也。
〈与李次青〉
平日千言万语，千算万计，而得失仍只争临阵须臾之顷。
〈复胡宫保〉
我辈办事，成败听之于天，毁誉听之于人，惟在己之规模气象，则我有可以自主者，亦曰不随众人之喜惧为喜惧耳。
〈与李次青〉
立法不难，行法为难，以后总求实实行之，且常常行之。应事接物时，须从人情物理中之极粗极浅处着眼，莫从深处细处看。
〈与李申夫〉
①利不什不变法：利益不到十倍以上不轻易变革旧法。什，即十。语出《商君书》，杜挚曰：“臣闻之，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
先哲称利不什不变法①，吾谓人不什不易旧。
〈复陈作梅〉
君子不恃千万人之谀颂，而畏一二有识之窃笑。
〈复郭意城〉
古人患难忧虞之际，正是德业长进之时，其功在于胸怀坦夷，其效在于身体康健。圣贤之所以为圣，佛家之所以成佛，所争皆在大难磨折之日，将此心放得宽，养得灵，有活泼泼之胸襟，有坦荡荡之意境，则身体虽有外感，必不至于内伤。
〈复陈舫仙〉
祸机之发，莫烈于猜忌。此古今之通病，坏国丧家亡人，皆猜忌之所致。《诗》称“不忮不求，何用不臧”①，仆自省生平愆咎，不出忮求二字。今已衰耄，旦夕入地，犹自憾拔除不尽。因环观当世之士大夫，及高位耇长②，果能铲除此二字者，亦殊不多得也。忮求二字，盖妾妇、穿窬③兼而有之。自反既不能免此，亦遂怃然愧惧，不复敢道人之短。
〈复郭中丞〉
①不忮不求，何用不臧：语出《诗·邶风·雄雉》。忮音zhì，嫉妒，求即贪念。
②耇长：年长者。耇音gǒu。
③穿窬：亦作“穿踰”，喻指盗窃。《论语·阳货》：“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窬音yú。
①危心：保持谨慎之心。
人才非困厄则不能激，非危心①深虑则不能达。
〈复袁小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