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曾有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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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跌落·孤室·自闭之苦(1)

四面的嘲讽围墙构筑了冷漠的大堤,封堵了那敏感的心之流水;六片的哀怨落叶编织了自闭的监牢,困锁了那哀伤的情之囚徒。

【钟情“匪兵甲”】

每一种爱的诞生,都是从最肮脏的泥土中慢慢拱出来,然后在风吹之时张开了向往阳光的手臂。任何一种情愫,往往都是积蓄已久的绽开,都是隐忍多年的尝试。三毛的爱,便在这不经意的孕育中逐渐成形,在她如发芽般的成长岁月中,这种爱开始弥漫于她的周身。

据说,人从三岁起,便萌生性别意识,因而从那时起,无论男孩女孩,都会有意无意关注彼此的行为举止、兴趣爱好以及内心世界。对女孩子而言,这初现的爱之光环似乎来得更早,也更真实难忘。

三毛的爱旅,始于一幕舞台剧。

那年,三毛11岁,学校按旧例举行“校际同乐会”,形式便是歌舞和话剧类的文娱节目。在台湾的学校中,这类文艺演出十分普遍,不仅愉悦学子们的身心,也锻炼和挖掘了他们的表演天赋,因此备受师生欢迎。

11岁的青葱年华,催发着三毛体内的恋爱激素。因生性阴柔细腻,三毛对身为女孩的性别也日渐敏感、富有幻想,只是这幻想镀上了一层厚重的黑,她竟觉得自己活不到20岁,活不到她可以穿高跟鞋和丝袜的俏丽光景。当三毛看到那些被裙装妖化的年轻女教师,这古怪的念头就越发强烈,如同一根扭曲的毒藤,缠绕在她的精神花园中。

这不成熟的认知,让三毛在蜕变的时光机器中备受折磨。

面对那脂粉气和成人气的召唤,隐藏在三毛体内的女性声音也舒开紧绷的嗓子,吟出了狐媚的娇喘,并与那黑洞洞的世界慢慢产生隔阂。三毛想靠近那粉红色的诱惑,却又不敢轻抬脚步。那成熟太凄美,从上至下浸透着忧郁。

为迎接同乐会,三毛的姐姐被推选为一个剧目的女主角,并得了同学们送的雅号——“白雪公主”。其实,三毛也酷爱演出,却因容貌平凡未能得到垂青,这让她心中实在抑郁难堪。在那风一般绚烂、雨一样迷乱的年岁,长大对她而言,绝不仅是年龄的单纯累加,也意味着她那颗少女之心的渐渐萌发。她渴望穿着花色连衣裙,梳着卷曲的秀发,快乐地行走在林荫小路,身边最好还牵着一个人的手。

遭人忽视,让三毛深感不安,她恐惧这忽视将会伴随自己一生,所以她嫉恨姐姐的美貌,也深恨自己的平凡。自伤,再次如狂风暴雨席卷了三毛的花季。

因偶然的机缘,三毛获得了一个扮演土匪的角色,被称作“匪兵乙”。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爱之花竟从这小小的剧目中初次破土而出。

三毛的“匪兵乙”颇为简单,无非是和另一位“匪兵甲”躲在幕后,当主角路经此处时端着扫把跳出来耍弄几下而已。

不过,这两个看似简单的龙套角色却也需要彼此的默契,因为只有二人同时将脚落在舞台上方能营造出上乘的表演效果。

“匪兵甲”是一个光头男孩,可爱、俏皮,十分贴合这般年纪:率真而朴实。每次排练,三毛都要和他一起紧贴着躲在幕后。在反复演练中,三毛对这个搭档产生了情窦初开的懵懂之爱。因为在那宽大的幕布之后,便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安静世界,无人打扰,无人窥探,伴着那演出前的紧张,那即将露面的兴奋,于无形中将他们拉近,再拉近,直至趋向合并……在这迫切需要默契的配合中,三毛感觉自己那颗刚发芽的少女心正在向对方靠近,再靠近……

三毛喜欢与“匪兵甲”相互依偎,喜欢那静悄悄的近在咫尺,喜欢那清晰的彼此心跳之声。甚至,三毛对正式演出心怀极度的矛盾:她既盼望能和“匪兵甲”一起亮相,却也恐惧演出结束的分道扬镳。

那时三毛的心中存放着一颗稚嫩但真实、可笑却单纯的心愿:她妄想将来成为“匪兵甲”的妻子,这样便能终日厮守,不用再担心演出结束。为此,三毛祈求神灵能够完成她的心愿,做“匪兵甲”的“匪兵乙”,而不是话剧中的“匪兵乙”。

本来,少女时代的梦幻来得快,消散得也快,可在三毛的心中,这个愿望竟整整持续两年之久。两年间,她常会在梦中再现她和“匪兵甲”同台演出的情景,只是梦中的那对“匪兵”不再是配角,而是主角,舞台上所有的灯光都齐射在他们的身上,像漆上了一层明亮的油脂,形如嫩瓷,状如翡翠。

多年后的同学聚会上,三毛无意中看到了“匪兵甲”的照片,这才得知那曾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名字。奇怪的是,历经岁月的漫长洗练,昔日的“匪兵甲”竟还是被三毛一眼认出,足见他在三毛心中的分量。

或许那光头男孩,永不会得知他曾光华闪烁地存活在三毛质朴率真的世界中。当三毛捏着照片细细看他的脸庞时,那初泛涟漪的纯情光华再次翻涌于心头。虽然三毛觉得那时有些傻,有些纯,但胸中藏着的心还是禁不住跳动旋舞,不为“匪兵甲”,只为那美好的时光和逝去的真情。

童年初开的爱情花蕾,尽管看似娇弱不堪,但在这缺乏爱的世界里,显得弥足珍贵,特别是那付出的情感,更让人心生敬畏。

三毛的此段爱之旅,虽可笑,却折射出三毛的爱情观:仅此一人,携手一生,你若不离,我便不弃。

在她逐渐成为一个女人的旅途中,一直在不断追寻令自己心动、心守、心念的“匪兵甲”。他或许不是光头,但必定让自己魂牵梦萦。为了这梦,她愿受相思之苦,为了这梦,她情愿被人嘲弄。因为,那是爱的旨意。

【沉没的纯真】

台北对众人而言,是生机渐起,但对三毛来说,却是乌云蔽日。这乌云藏着黑魆魆的压抑,也藏着冷清清的漠视,更藏着刺棱棱的锥痛。因她不喜学校的刻板,更因那教条和世俗如草芥般闯入她洁白的心室,所以三毛厌恶此地,厌恶它加给自己的沉重,那一门门沉重烦琐的功课,挡住了三毛直视骄阳的视线,她对万物的博情,难以为继,而她的幻想之翼更是被死死捆绑,飞翔不得。

升入四年级,功课越发繁重,竞争激烈的升学考试将三毛活活推向一个以分数论成败的战场,无硝烟,却有争斗;无血腥,却有恐惧。那曾经美的、单纯的、自由的、畅快淋漓的,而今,却是喘的、劳累的、压迫的、度日如年的。

对于这无奈又残忍的学海无涯,三毛曾回忆:

回想起小学四年级以后的日子,便有如进入了一层一层安静的重雾,浓密的闷雾里,甚而没有港口传来的船笛声。

那是几束黄灯偶尔冲破大气而带来的一种朦胧,照着鬼影般一团团重叠的小孩,孩子们留着后颈被剃青的西瓜皮发型,一群几近半盲的瞎子,伸着手在幽暗中摸索,摸一些并不知名的东西。

尽管三毛难以适应考场之血雨腥风,但她毕竟懂事、聪明,所以终于攻下一个又一个难关,考入当时台湾最好的省女中。只是这学业上的升迁,让三毛如同一棵被人从泥土中捧起的花枝,无可奈何地远离出生地而移向他处。

女儿的乖顺,让陈家欣喜万分,连老师也于兴奋之际在三毛的日记本上写下“陈平同学,前途光明”八个正楷字。

“前途光明”,如此沉重的祝福。为此四字,一个渴望驰骋在欢声笑语世界中的孩子,将会背着一块沉重的磨盘艰难而行,得到的未必是她想要的,而失去的注定是她留恋的。

如此,这祝福又显得近乎肤浅和残忍。

生命中最难以承受之轻,便是所谓“责任”和“义务”,它虽不可或缺,却也常成为一根无形枷锁,锁住了生命的斑斓个性,捆住了生命的自由之翼,创造了一群雷同、麻木和僵硬的生灵。

由此,父辈的期望,让三毛非但未受到鼓舞,相反却平添了几多愁苦,如同在黑夜中熄灭了最后一丝灯火,让这个终生的梦旅人看不到前路的出口。三毛能够感觉到的,是一片茫茫无尽的荒野挡在前方,泥泞不堪且杂草丛生,难以继续行走。

至此,三毛开始了乘坐公交车上下学的钟摆生活,拥挤在高而黑的众生之间,连呼吸也得不到自由。这个离无忧年代渐行渐远的女孩,不再如昨日那般轻快地背着书包、提着便当,而是要面对陌生的脸庞、不熟悉的路牌及未曾走过的街道。孤独和寂寞,又一次呈现在三毛精神花园的围墙边,如同不请自来的野蛮生物,践踏着花园昔日的安详与平和。

此校园与彼校园相比,大了,庞杂了,曲折百回了,但也暗了,窒息了,压抑沉重了。在这段不开阔的旅地,只有属于三毛片刻的阳光——那便是作文课。每逢此时,她的文章便会被当作范文来朗读,而那些由她精心虚构的故事竟让老师和同学潸然泪下。借此,三毛出色的写作才华也被大家认可,那些不善写作的同学便会央求三毛“援助”,而她则欣然答应。三毛朴素而至真的文笔如圣物赐给众生,浸润了她的思想,扩散了她的视点,撑开了她的灵魂。

只可惜,上天赋予三毛绝妙的文笔,却拿走了她其余的资质。初中二年级的一次月考,三毛有四门科目不及格,这让好强的她颇为难堪,猛然间发现自己除能够掌控文字外,对数理化却是那么孤弱无力。顿时,那强烈的、甚至带有毁灭色彩的挫败感和无奈感,开始侵袭三毛的周身。就此,自伤开始折磨她。她像无助的虫蚁啃噬着自己的失败,又如梦碎的飞蛾祭奠熄灭的火堆。

为避免留级,三毛暂别图书与文字的美幻,钻入枯燥无味的学习中。为此,她舍出宝贵的时间,献出违心的笑脸,去向别人请教那弄不懂的可怕题目。好在三毛善熟记,终以此为利器攻下数学这座“城堡”,几次考试获满分而归。然而,数学老师对此怪现象深感蹊跷,认定三毛不可能在这弹指间进步神速,因而生出了亲自一试之念。

一次下课,数学老师将三毛叫到办公室,将一张初三的试卷交给她。结果,毫无准备的三毛只能讪然地说自己无力写出答案。

这发自内心的仓皇歉意,并未让老师生出丝毫的恻隐之心,相反却阴鸷地让三毛回到教室,自己则拿了一支毛笔和一瓶墨水。当上课铃敲响之时,老师竟对大家说,班里有位爱吃鸭蛋的同学,今天要请她吃两个。说完,老师便用粉笔在讲台前的地上画了两个圆圈让三毛站进去,仿佛上古时代的画地为牢。接着,老师拿起毛笔蘸上墨汁在三毛的眼睛上画了一对又大又黑的圆圈,弄得她像一只滑稽的熊猫。

顿时,无知、幼稚、可怜的笑声,仿佛一颗颗滚烫的子弹接连射进了三毛那脆弱的心灵。也许那并非是恶意嘲笑,只是一种压迫下的异化的悲悯之笑。笑声散去,三毛孤立无助地站在墙角。虽肉身完整,灵魂却已四分五裂。

那一刻,三毛的心被一块硬邦邦的石头撞出了裂纹,从那裂纹中缓缓地渗出了殷红的鲜血,流淌在那块薄情的土地上,永久地形成了可怕的瘢痕。这瘢痕愈合无期,这瘢痕鲜血淋漓,这瘢痕造就了三毛的自伤情结。那痛虽难忍,却给了三毛逆来顺受的勇气,她开始反思,开始编织自己,如狂风暴雨下蜕变的蝴蝶。

由此,素来就对上学心怀恐惧的三毛,此时更是产生了深度的厌恶和畏惧。她那精心保护的自尊,在如此不人道的破坏之下被撕得粉碎。每天上学,三毛都沉浸在极度的压抑之中,心活像被邪恶的药水浸泡着,开始一点点地发生腐烂和霉变。有时,她实在太恐惧踏入校园,便独自来到宁谧至极的公墓,注视着身边环绕的石碑,扫过那一行行斑驳的墓志铭,希望自己能够在如此环境中度过残生。嘲笑和讥讽,冷视和轻蔑,都将不复存在。

那时,墓地便是三毛自伤于己的乐园,无挽歌却乐声飘飘,无悼词却哀意阵阵,无哭泣却万物凋零,无诀别却四面如空。

傲岸的白莲因险恶的践踏而残损,这便是生命的悲哀和感伤。三毛的性格因恶行而被扭曲变形,从此发誓绝不再去学校,转而进入另一种自伤状态——自闭,她要用此种自伤压抑彼种他伤。

父母得知女儿境遇,自然心痛难当,因而为她转学,试图以新环境挥去其心上的阴影。然而,此时的三毛,身心俱受刺痛,对学校已是憎恨之至,任何新的、善的东西皆不能抹去那灰色记忆。

至此,陈家终于意识到三毛对学校的恐惧已深入骨髓,不可擦洗她所遭受的委屈,更难通过新环境来转变。他们忧虑长此以往的三毛会越来越封闭自绝,于是便带着她去看心理医生。可那循循善诱的灵魂按摩师并未赢得三毛的信赖与好感,反而却在冥冥中告诫三毛:你为异族,非正常孩童,是被打入另类名册的怪胎。

压抑的午后不再阳光饱满,乌突突地稀释了光的深情;洁净的窗棂不再剔透明澈,灰蒙蒙地布满了尘的哀号。那紧闭的窗和门,割断了与世界的联系,恰似一座幽怨的古城,寂静无声又鬼泣浮现。三毛拒绝走出家门,拒绝和不熟悉的人交流,宛如一只被风吹草动吓傻的小虫,甚至在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因为陈家姐妹总会谈及学校之趣事,而这一切与三毛已毫无瓜葛——她是被自愿又不自愿地弃在碎风中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