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曾有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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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跌落·孤室·自闭之苦(2)

自闭岁月从此开始,三毛像一株被人挟持走的白莲,那曾经美丽、光鲜的花瓣散落一地,变得污秽不堪,伴随着阵阵强风,这一株白莲花摇摇欲碎,仿佛再也无法承受外界的入侵和摧残。三毛那无忧无虑的童年画上休止符,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尴尬、压抑、痛彻心扉的少年时代,她的所有纯洁的梦都在那一对黑眼圈的笼罩之下瞬间窒息而亡。

【困在瓶中的花蕾】

一个密闭的、不透气的罐子,将三毛紧紧关在其中。看似是一种极端的自我保护,其实是一种另类的自我伤害。可惜,这容器虽密闭,却透明、薄弱,对外界的浮华与喧哗一览无余。三毛就像一只作茧自缚的蚕蛹,被一层纤弱的丝紧紧地缠绕着,不得动弹。

三毛好似一只刚刚闯入世界却遭到伤害的小动物,原本带着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和敏感,结果却遭到了一只来路不明、凶恶的食肉动物的追袭,让她在狼狈间仓促地躲进一个小洞,久久不肯出来。

学校,变成了一只硕大无比的野兽,让三毛望而却步,难以靠近。宠爱她的父母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清除三毛伤口处的结痂。他们的爱心以及痛惜,都显得苍白无力。三毛的世界,是一个被贴上了封条的世界,她的心门已经开始生锈,谢绝众人入内。

面对这颗受伤之心,陈家父母不再提“学校”二字,不再让宝贝女儿触碰那段梦魇。他们开始了家庭授课,呵护那颗脆弱的心。

温馨、和睦、亲切的家中授课,给了自闭自伤的三毛一丝慰藉,替她寻到了梦寐以求通往成才之路的宁谧小径。在这条弥漫着花香和青草气息的路上,三毛不再畏惧出没的野兽,不再害怕如影随形的梦魇,而是轻快地夹着课本,踩着脚下的石子路蹦蹦跳跳地进入一所红房子念书。

那泛着天真光彩的红房子,便是三毛的闺房,是她安然栖息之地,可以避开所有不幸与苦难的港湾。在这小天地中,三毛安静地度过三载时光,度过她人生中最温暖的岁月。这种温暖,是来自一种绝不会伤害她的力量,那就是浓浓的亲情。在以后的时光中,三毛便不再如此幸运,她会遭遇欺骗、冷漠甚至嘲讽。因而她曾感叹道:“外界如何地春去秋来,在我,已是全然不想知觉了。”

三毛越来越少言寡语,越来越不喜欢单纯的语言交流,只喜欢安静的阅读和天马行空的思考。她坚信,只有文字才是最忠诚、最善良、最可靠的旅伴,陪着她走过沿路风景。

他们互相交换彼此,浸在一汪温热的、舒适的泉水中,不再被世间的烦恼所牵绊。

终于,父亲对三毛说,读书终归不行,学一项技能还是必须的。

父亲那忧虑、疼爱、充满悲情的关怀,让三毛藏在灵魂深处的暗伤隐隐作痛。她深知自己将要被放飞,放飞到一个存着陌生面孔和未知事物的空间里,她必须接受这一切的来临。

在经历一番挣扎后,三毛以沉默答应父亲,尽管心存不甘、不愿,但亲人的愁云也飘到了她那个绿色世界的上空,遮住了她一直向往的自由阳光,在一片嫩草如茵的大地上落下了斑驳的阴影。于是,三毛开始接触钢琴。

【琴声难抚我心】

家中的钢琴原本不属于三毛,而属于姐姐陈田心,甚至那位钢琴老师也被姐姐“独占”。如今,陈嗣庆把三毛放在琴凳上,让她面对着那黑白相间的八十八键子发呆。

三毛善弄文字,却对优雅的琴声仅停留在单纯的欣赏层次,每当她将手指慌乱无措地按在琴键上时,父亲总坐在她的身旁,慈爱地微笑。然而正是这殷切的期待,让三毛更是倍感压力,像有一块巨大无比的石块覆压在她的心尖之上,搬不动,挪不走,更走不掉。一日,三毛在练琴时,眸中噙满的泪水终于随着手指的抖动而掉落在地,生性敏感的她,实在无法接受这般折磨和压抑。良久,她的耳畔终于响起了父亲的声音:“三毛呀,我们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正是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三毛的心头,让她顿感无地自容,也让她的泪水接连不断地翻滚而出。她的自伤已刺痛了亲人,她不知所措而又惶恐不安。

钢琴已成三毛的噩梦,陈家便选了另一颗救星去修补女儿千疮百孔的心——绘画。

三毛的绘画老师皆是小有名气之人,有擅长山水的黄君璧,有长于花鸟的邵幼轩。他们带着各自引以为豪的本领,款款进入三毛的世界,颇有些不请自来的意味。困顿的三毛被一万个无奈逼迫着,只得硬着头皮一头栽入由线条和色彩构筑的世界里。

然而,绘画未能打开三毛紧闭的心房,反而是在她心窗的外面铺上了一层潮绿的苔藓,宣告着自由阳光的远去。三毛所厌恶的,是那种呆板的临摹,因她不喜欢重复别人,也不喜欢挺着腰杆一坐三五钟头。那一板一眼的复制,让天生灵性的三毛痛不欲生。这不是她想要的技艺,亦不是带给她快慰的生活。三毛只觉得,自己体内藏匿已久的创造力被悄悄谋杀,绝望地死在了萌发的摇篮。

她握着画笔的手指,就像当初按在琴键上的感觉一样:无力、无望、无助。她喜欢观察这个奥妙多姿的世界,但不是这样的方式。她甚至预感到,自己将会在颜料桶堆积的世界中窒息而亡。只是,窒息的不是她的肉体,而是她的心灵。

因此,无论两位老师多么富有师德和技巧,都无法撼动三毛对绘画的不屑。

三毛的自由世界变得越来越小,她就像一朵被挤压在小瓶子里的花蕾,失魂落魄地守望着梦想。心空了,泪干了,身痛了……难以立足,无颜面对,她感觉亲人越来越忧郁憔悴,而他们注视之下的自己,更是一脸的疲惫和消瘦。如果等不到救星出现,三毛将会被困死在这个瓶子里。

自闭、自伤、自享其痛的三毛,终于选择一种极端的方式来寻求长久的解脱——自杀。

这是多么可怕的词汇,又是多么残忍的方式,却和这个尚在花蕾之年的少女真实地连在一起。孤岛中的三毛成了一头怪物,生有奇异的脸庞和怪异的秉性。她时常神经过敏,时常暴戾恣睢,在家人眼中越来越无法理喻——他们爱她。

休学之后的次年,绝望的三毛幻想自己是父母并不喜爱的弃儿和罪人。为此,她精心挑选了一个刀片,泛着银白色的亮光,远远看去如一片雪白的叶子,然而当这片叶子贴近三毛的肉体时,渗出的不是绿色的汁液,而是鲜红的血液。

那一刀,三毛用心、用情、用力地拉得又深又长。

幸而,那天狂风大作,让缪进兰忍不住进入女儿的房间去看看她是否盖好了被子。当母亲看到一个昏死的血孩子时,惊悸万分。因抢救及时,三毛终于从死神的怀抱中挣脱出来,那白嫩的手腕被缝了28针。

三毛手腕上这道长长的疤,像一柄从战场上拾回来的剑,带着淡淡的血腥,让这条手臂永远记住那鲜血溢出的瞬间。

但这痕迹,却也成了三毛钟爱的标志,因她太想标榜自己,不愿与众人相混。

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竟然毫不畏惧汩汩涌出的鲜血和伤痛,陈家倍感心力交瘁。三毛,于看似脆弱的状态中生长着另一种病态般的强悍,像迷雾一般笼罩着她,覆盖着她,遮蔽着她。那是对生命的漠然,对世俗的愤恨,对死亡的迷醉。她的笑声日渐稀少,她的愁眉与日俱增,她,莫非真的是陈家人上辈子欠下的一笔债,今生必定要偿还的吗?

至此,在三毛的世界中,叹息成了持久不变的奏鸣曲,父母和兄弟姐妹像一群围观的看客,既为她惋惜又感到无能为力。而三毛,虽明知自己陷入封闭的泥潭而无力自拔,却也本能地对其投怀送抱。她常抬起手臂,凝望着那道长长的疤痕,回忆着与死亡温存的片刻。或许,她仍耿耿于怀自己未能由此解脱,或许,她还在酝酿着下一次的“死亡之约”。

【那一缕天堂偷来的暖光】

也许是上天不忍再见三毛郁郁的样子,便赐给她一道明媚的阳光,照亮了她病恹恹的世界。

某日,陈田心的朋友纷至沓来为其庆生。花枝招展的陈田心,被一群爱着她的人包围,像童话中的公主,微微地绽放出了骄傲的笑,游走在哪一处,哪一处便有欢笑和赞美。

然而,三毛却始终蜷缩在角落中,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孩子。

正当三毛琢磨着从这里走开,回到那个只属于自己安静的小窝时,一个男孩子突然给大家画了一幅画。即刻,曾经接触过绘画的三毛也被吸引过去,当她从地上拾起那幅画的时候,发现这是一张战争油画。画中,骑兵和印第安人激烈地战斗着,大篷车冒着冲天的火光,被射中的战马倒在地上哀号,白人和红人厮杀正酣……

这画,这情景,这凄乱的色彩,让三毛顿时着了迷,唤醒了三毛沉于内心的悲情和弦。她忽然发现,这画中的世界是那么切合她空寂的内心,装载了她那缕一直无处安放的灵魂。她觉得这幅画是真实的,活着的,流淌着血液和生机的,恰似她模糊迷离的倒影。

那一刻,三毛与油画一见倾心。那个对外界拒不开放的孤岛,在这一刻打开了那道阴森冰冷的铁闸门,铺开了一条洒满阳光和鲜花的鹅卵石步道。步道上,三毛轻轻扯开了嘴角,迎着从对面吹拂过来的熏风,一阵陶然,一阵苏醒,一阵不离不弃的追寻!

听到三毛要学油画,陈家人自然欣喜若狂,为此,他们物色了一位身份显赫的油画教师——顾祝同将军之子顾福生。

顾福生答应收三毛为徒。不过,这位老师不能亲临陈家授课,而是需三毛自己登门学艺。

刚刚鼓起勇气的三毛有些徘徊不定,她知道自己一旦走出陈家,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失去保护的世界,不再有父母的疼爱,不再有兄弟姐妹的照顾,只有她自己,荒原中漂泊的旅行者,背着破旧空荡的行囊,脚下一片泥泞之地。于是,她纠结着,犹豫着,斗争着。

终于,三毛克服了心理障碍,怯生生地走到顾家大宅的门口,驻足许久之后才敲响了那厚重的大门。

那扇大门的背后并不是顾家,而是一个能够将三毛从炼狱中挽救出来的新站口。三毛,一个终生劳顿双足的独行者,伴着室外的陌生之风,和着室外的明妙之曲,重新上路。

顾家的院子花香四溢,空气中飘浮着油光闪闪的花粉,如碎掉的玉屑,幽幽地围在了三毛周身。

顾福生是一个让三毛感到温暖的人,一个了解她的人,一个情感细腻的人。他的课是那么让人陶醉,仿佛一个高大的天使在遥引着三毛飞向艺术的天堂。

三毛在学习素描时,由于不能熟练地掌握描摹线条的技巧,便羞涩地捏着炭笔,尴尬地望着画纸,似若愁云惨淡的荒院修女。每当此刻,顾福生就温柔地手把手教三毛如何运笔。然而,正是这种关怀备至,让三毛感到沉重,她觉得自己笨拙、迟钝,无法从老师那掌握技巧,更无法回报师德的殷切期待。于是,逃离温暖,回寄自伤,便像突变的潮汐涌上三毛的心头。

那画不成形的作品,成为三毛新生的梦魇,她不能原谅自己的蠢笨,自责、自怨、自艾,终化成严苛的自惩,以无形之伤和有形之痛席卷她孱弱的内心。她不能想象当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师面对一个学艺不精的学生时会是怎样的心情,于是,一种由此衍生的倦怠感缠绕在了三毛的心头,让其久久难以释怀。她不想在顾福生的面前扮演一个无能者或是低能儿,她认定自己无法承担这种伤痛,这种自卑,她情愿用自伤去解脱,去释怀。

有时,温暖之爱对冰冷之心而言,便成了融化对方的绝杀,虽无意,却在无形间造成一种软性惩罚。对三毛来说,顾福生的温柔就是一把火热的剑,本想温暖她,却不知对方是冰雪之身。三毛像一只找到了温暖新巢的小兽,被这过分的温热惊吓了神经,因而想要重新回到过去的洞里,这样才能得到一种安全感,一种在密不透风保护下的病态安全感。

然而,顾福生的耐心终将三毛拉了回来,他用最体贴、最渗入人心的温暖融化盘踞在三毛心头多年的黑色冰角。他像一颗温和柔顺的太阳,在带给三毛光与热的同时又不刺伤她的眼睛。在三毛的耳中,从来不曾听到来自老师的半句斥责和训导,有的永远都是鼓励和安慰,而且是来自于最温暖的声带,让三毛那逃离的欲望渐渐消散。

顾福生经常夸赞三毛对绘画的感觉把握得十分准确,让三毛继续坚持下去并从中找到了她原本的幻想——用绘画来点亮心灯。更难得的是,顾老师在教授三毛绘画之时,发现学生的文笔出类拔萃,有着灵动的文学嗅觉和出色的天赋。

因而,他举荐三毛的作品《惑》发表在了1962年12月《现代文学》上。

那一刻,文学之魅让三毛舒开了心怀,绽放了生机,撇去了烦忧,她的旅程中也由此多了一个目的地,幻化着霞彩,闪耀着晴光,让这终生苦旅的女子眼中多了些明媚。

尽管人生有了航向,但三毛依然在顾家继续学画。因为这里已成为她的精神乐园,而顾福生则成为她最无法割舍的精神支柱。三毛被封锁的内心囚牢缓缓打开,从中释放出了一个曾经封闭自我的囚徒,带着对阳光的崇拜,仰望天空,伸出双手努力抓着那越来越近的光明。三毛的性情,三毛的言辞,都在学画的时光中脱去了那层坚硬带刺的壳,露出的是白嫩无瑕的素心,不曾被灰尘沾染的童真,不曾遭到世俗玷污的花蕾。

那一缕渐渐明朗的曙光,让三毛的世界正在悄悄发生变化。三毛的微笑与日俱增,如灿烂的朝阳和浪漫的晚月,虽和其他孩子相比尚存一丝另类,但这笑却如同阴沉许久的天空,在顿开一线间映出了亮晶晶的生命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