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捭阖术(3)
范雎这才解释道:“不敢。臣听说当年齐太公遇到周文王时,只是渭水之滨的钓叟,当此之时,两人交疏情淡。之后,相互大悦,文王载之同乘而归,立为太师,此为言深之故。因此,文王凭借齐太公的计谋终于建立王者基业。假使文王交情疏淡于齐太公,又不与其深入言谈,则周国何来天子之德?文王与武王的功业都将难以成就。今臣不过是流落异乡之人,交情疏于大王,但是想陈献的计谋策略都是匡正君位的大事,处于王室宗族骨肉之间,臣虽愿尽效愚忠,却不知大王心意如何。这就是大王三次垂问,而臣不敢对答的原因。臣不是因为惧怕才不敢陈言。臣知道今日言于大王之前,明日可能就会伏诛,然而臣不敢因此逃避。若大王信任,推行臣之所言,则死不足以为臣患,遁不足以为臣忧,漆身(以染料涂身)恐怖如鬼披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且以五帝之圣,不免于死;以三王之仁,不免于死;以五伯之贤,不免于死;以乌获、任鄙之有力,不免于死;以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之勇,不免于死。死,是每个人都避免不了的。身处于时势之所利,能为秦之强盛贡献绵力,为臣之大愿,又有何患!伍子胥逃亡出昭关,昼伏夜行,到了陵水,无以糊口,便肉袒(裸露上身)膝行匍匐于地,叩头乞讨于吴国闹市,终于兴盛吴国,助阖闾称霸。如果臣的计谋能像伍子胥那样淋漓尽致地施展,即使是在伍子胥经历的那些苦难之上再加上长囚牢狱,终身不见天日,臣又有何忧!箕子、接舆漆身,披发,无益于社稷君上。假使令臣漆身披发,所献计谋能辅助臣所择之贤君,是臣之大荣,又有何耻?臣所恐惧的,只是怕臣死后,天下贤士见臣因尽忠而死,便杜口裹足,不肯再入秦国。足下在上则畏于太后之严厉,在下则迷惑于奸臣之伪饰,居于深宫之中,起居不离幸臣侍奉,终身迷惑,难以看清奸佞。其祸大者,宗庙社稷为之覆灭,其祸小者,孤身陷入危境,这就是臣所恐惧的。所以,诸如个人穷达荣辱之事,生死存亡之患,臣不敢为之畏惧。若臣死而秦国大治,则臣死荣于臣生。”
这番话说得可谓字字珠玑,首先说明了要成就王者大业,必须要重视贤才、奇才,无形中范雎将自己比作了可以帮助秦昭王建立周文王那般功业的贤才。接着,范雎通过对“患”“忧”“耻”“惧”的自我价值定位,表白了自己想帮助秦昭王建立功业的诚意和忠心。最后范雎点明了秦昭王当前处境的危险。整个这一段话,其实就是范雎对秦昭王四次不耻下问的投桃报李,是用诚意来回报秦昭王的信任。
秦昭王见范雎有意辅助自己,大喜,再一次跪着挺直了上身恭敬地说:“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想我秦国偏僻贫远,寡人又愚陋不肖,先生乃肯屈尊辱临至此,乃秦之大幸。这是上天让寡人烦劳先生来帮助我保住历代先王之宗庙。寡人得以受教于先生,是先王得大幸于上天,而不弃其孤也,先生怎么能这么说呢!秦举国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群臣,愿先生悉以教我,不必怀疑寡人的诚意。”
秦昭王如此倾吐肺腑,可见其诚意。于是范雎向秦昭王一拜,表示愿意辅佐,秦昭王也回以深深一拜。
范雎献策
双方的诚意已经都表露了,范雎接着单刀切入正题,说道:“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河、渭水,右则有陇坻、巴蜀,左则有函谷、崤阪,奋击(带甲之士)百万,战车千乘,时利则东出以攻诸侯,时恶则闭关而守,此王者之地也。且秦民皆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此王者之民也。大王并有此二者。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以制诸侯,譬若释放韩卢(名犬,产于韩,色黑)搏杀蹇兔(瘸腿之兔),霸王之业易致也,可惜大王群臣莫有虑此之贤士。秦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东出以观诸侯,这都是穰侯为秦谋划不忠,而大王之计谋有失造成的。”
秦昭王像个学生一样听着,挺直着上身恭敬地请教道:“愿先生明示寡人所失之处。”
此时,范雎警觉地发现堂外有不少人在偷听两人谈话,范雎立觉心恐。作为一个审慎的智者,范雎想,毕竟是疏不间亲,不能现在就建议秦昭王从母亲和舅父手中夺权。而且即使此刻见到了秦昭王表现出的诚意和信任,但是在必要关头,让秦昭王在母亲、舅父和自己这个外人之间做出选择的话,最可能牺牲的就是自己这个外人。所以,范雎打算先言外事,以进一步观察,验证秦昭王的诚意和信任感,以及秦昭王对称霸的意志是否足够执着。
所以范雎继续道:“之前,穰侯越过魏国和韩国去攻取齐国的纲、寿,此非善策。依此策,少出师则难以重创齐国,多出师则大弊于秦(出兵过多,又越过别的国家攻打齐国,则补给困难,还有被第三国偷袭的危险)。臣窃推测,大王当初是想少出师,令韩、魏起举国之兵,联合攻打齐国,然如此则为不义(秦、韩、魏为盟国,秦国少出兵,让韩、魏多出兵,显然是损人护己之举)。如今和韩、魏已经貌合神离,再越过这两个国家去攻打齐国,可行吗?当年齐闵王率军南攻楚国,破楚军,杀楚将,攻取千里之地,最后齐国却一寸楚地都没能占有,岂是不欲得其土地?是形势不允许他占有。诸侯见齐国君臣不和,兵疲国弊,兴兵而伐之,大破齐军。大夫受辱,士卒疲顿,皆怨愤诘问齐王:‘谁想出的攻打楚国之计?’齐王推卸道:‘都是文子的主意。’因而大臣作乱,文子出逃。所以说,齐国之所以大败,正是因为齐国攻打楚国而令韩、魏坐收渔利。这就是俗话所说的借贼兵而赍盗粮(送给贼人兵器和粮食)。大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土则大王之寸土,得尺地亦大王之尺地。今弃此策而务远攻,岂非大谬!曾经中山国方圆五百里,赵国独吞之,功成名立又得巨利,天下莫能相夺。如今,韩、魏两国地处九州中心,为天下中枢,大王必欲称霸,就一定要将此天下中枢控制在自己手中,以此威吓楚国和赵国。楚国强势,我则结盟于赵国,赵国强盛,我则结盟于楚国,如果和楚国、赵国都结盟,那么齐国就必然恐惧。齐国恐惧,就必然会卑辞重币侍奉秦国。齐国既然附从于我,那么韩、魏二国就可灭而吞之了。”
秦昭王问道:“我早就想与魏国结成亲密关系了,可是魏国一直反复无常,令寡人无所适从,请问如何才能与魏国变得亲密?”
范雎献策道:“大王可先派使者卑辞重币以结好,如不可,则割地而贿赂之,如仍不可,便发兵而伐之。”
“寡人敬从先生之教。”秦昭王欣喜不已道。
于是,秦昭王拜范雎为客卿,谋划军事。不久,秦昭王依范雎之谋,攻打魏国,取城拓地。
经过了实战的检验后,数年间,秦昭王和范雎之间的信任感进一步加深,而范雎也从秦昭王身上看到了那种追求王者霸业的雄心和毅力。范雎这才进言让秦昭王巩固权位,秦昭王遂废太后,逐穰侯、华阳君等,将权力牢牢掌握在了自己手中,而范雎也被拜为相。至此,范雎的“阖而异之”之术,才算完全施展完毕,并完全获得了成功。
审明谋旨,先从其意
引说
鬼谷子曰:“可与不可,审明其计谋,以原其同异。离合有守,先从其志。”
也就是说,判断可行与否,就要首先审明对方计谋与我方计谋的相同和不同的本源。无论对方与我方的计谋是否相同,我方都要坚守住自己的本意。如果对方与我方计谋方向一致,就要先听从对方的计谋,以观察行此计谋有何成败得失。
解读
当一个机遇或一件大事、一个大问题降临在面前的时候,多方人都会为此思考应对之计,当然所有人的计谋都是为着趋利避害,但是因为各方价值观不同,身处环境不同,自身条件不同,利益攸关不同,思考方向、角度不同,所制订的计谋也必定各有不同。在必要的时候,并不是单靠一方就能完全应对所发生和必须面对、解决的大事件、大问题,这就需要两方或三方,甚至更多方来合作了。
合作讲求的是双方的互诚、互信和互相了解,因为受制于利益这个最根本因素的制约,双方展露给对方的“诚”“信”“了解”,又都是打了折扣的。为了保证、维护、扩大我方的利益,我方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尽一切努力去了解、熟悉对方。比如,三国时,刘备和孙权联合赤壁破曹,孙权一方就是通过展露有限的“诚”“信”,在诸葛亮深入吴国,通过亲身观察、体验详细了解了吴国政治情况后,孙刘联盟实现了良好而成功的合作,达成了各自所愿。
双方合作,意见肯定有分歧,这是不可避免的。最重要的是,无论在遇到多么复杂的问题,承受多大压力的时候,一定要坚守住己方的态度和既定谋划,而且为了合作成功的需要,一定要仔细分析我方计谋和对方计谋的相同和不同之处。如果施行对方的计谋,会让己方陷入艰难或危险的处境,就要据理力争,坚守己方的计谋,力求促使事情转危为安。如果对方的计谋和我方的计谋基本相同,可先按照对方的计谋施行,通过实践去检验此计谋之优劣。如此计甚优,则我同受其功,共享其荣;如若此计有失,则我不必承担首要责任,或承担巨大祸患,同时也可据此重新审视我方计谋疏漏之处,以求得下次一击成功。
下面我们分别从当对方计谋与我方不同和对方计谋与我方基本相同两个方面,结合事例来做分析说明。
秦赵媾和:虞卿与降秦派之辩
赵王不用虞卿谋
长平之战未分胜负时,赵军交战不胜,一都尉战死。赵王心中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赵王召见大臣楼昌和虞卿说:“长平战事不利,都尉死于阵中,寡人欲驱兵与秦军决一死战,如何?”
楼昌道:“无益,不如发派使者携带重宝到秦国讲和为好。”
虞卿反对道:“昌言赴秦讲和,是认为我军必为秦军所破。这是将讲和的主动权交到秦国手中。大王认为秦军此战,是必破我军,还是无有此意?”
赵王道:“寡人观秦国不遗余力投入此战,定是要必破我军才罢。”
虞卿道:“如是,则大王听臣之计,急出重宝,发使与楚国和魏国结盟。楚国和魏国想要得到我们的珍宝,其二王必然会接见我国使臣。我国使臣被楚王和魏王接见,秦王必然猜疑天下诸侯又将合纵,由是心生恐惧,到那时再派使者到秦国讲和,则和谈主动权握于我赵国之手。”
赵王考虑后,没有听从虞卿的谏言,而听从了楼昌的意见。命平阳君主持议和,派重臣郑朱为使臣到秦国讲和。
郑朱出发后,赵王又召见虞卿说:“寡人使平阳君与秦国议和,派郑朱出使秦国,如今秦国已经放郑朱入境了,卿意以为如何?”
虞卿忧道:“和约难以签订,秦军必破我军于长平,天下诸侯都将派人去秦国恭贺胜利了。郑朱乃赵国重臣,此番入秦,秦王与应侯(范雎)必然将郑朱入秦媾和之事大肆张扬给天下人知道。楚国和魏国就会认为我们和秦国已经媾和,必然不会发兵援助我们。秦知天下诸侯不救赵,则大王期待的媾和如何能成?”
郑朱到秦国后,果如虞卿所言,范雎将此事大肆张扬,始终不肯和谈。不久,赵军四十余万被秦军灭于长平,秦军遂乘胜围困赵都邯郸。
从上述故事我们可以看到,在与秦讲和的这件事情上,楼昌、赵王、虞卿三人的意见是一致的。所不同的是如何讲和,楼昌的讲和方式,无疑是将讲和的主动权交给了秦国,而虞卿的讲和方式,则是将主动权掌握在赵国手中——即使谈不上主动权,起码也是争得平等的谈判地位。很明显,虞卿的计谋更有利于赵国。但赵王面对秦国拼命的气势感到心虚,所以最终选择了听从楼昌的计谋。可是从虞卿预言赵军必败,和谈难成上看,虞卿到事危关头,仍在坚守着自己的看法。
赵王犹豫不决
下面,我们将看到,虞卿靠着对自己计谋的坚守,力挽狂澜,维护赵王最后的尊严,并在极大程度上减少了赵国利益的进一步受损。
秦军围困邯郸后,魏国信陵君公子无忌盗取魏王兵符率军救赵,大败秦国,楚国等诸侯也发兵前来救援,秦军终于休战。
于是,赵王决定派赵郝再次入秦和谈,打算割六座城池献给秦国。
虞卿知道后,马上来见赵王,问道:“秦军攻打我国,大王认为是因为秦人军疲力竭才罢兵的,还是因为敬爱大王才休兵罢战的?”
赵王道:“秦军攻我,不遗余力,必然是因为疲惫才停止进攻的。”
虞卿道:“秦军以其力攻打其所不能攻取的,力竭而归,大王如今又将其力所不能攻取的白白奉送给对方,这无异于帮助秦国攻打自己。来年秦军复攻大王,就没人再肯发兵来救援大王了。”
赵王将虞卿这番话告诉了赵郝。
赵郝道:“虞卿能尽知秦国国力、兵力如何吗?如果真如虞卿所言,秦军不能继续进攻是因为军力疲敝,此区区六城,不过弹丸之地,献秦与否都无关痛痒。假使来年秦军真的前来攻打大王,大王能保证不用割献肥美的腹地,秦国就答应讲和退兵吗?”
赵王反问道:“依你割地讲和之策,你能保证秦军来年不再攻打我吗?”
赵郝道:“这就不是臣敢保证的了。当年,三晋与秦国交好。如今,秦国是善遇韩、魏,而独独攻打大王,可见大王侍奉秦国必然比不上韩、魏。现在,臣为大王解除因为背弃秦、赵交好而招致的攻伐,使秦、赵重新互开关口,重修旧好如韩、魏与秦国那般。如果来年秦国又独独攻打大王,那就一定是大王侍奉秦国落在了韩、魏后面。所以,秦国来年是否攻打大王,不是臣能保证的。”
赵郝这番言论,就是赤裸裸的投降言论。
赵王犹豫,又将赵郝的话转述给虞卿。
虞卿道:“郝言‘现在不媾和的话,假使来年秦军真的前来攻打大王,大王能保证不用割献肥美的腹地,秦国就答应讲和退兵吗’。如今即使媾和,赵郝也说不能保证秦军来年不再攻打大王。如此,则割献六城于赵何益?若秦国来年再攻打大王,大王又割献以秦军之力占取不了的地方给秦国,以促媾和,此与自杀何异,还不如不媾和。秦军虽然善于攻伐,然此时无力取此六县,赵军虽难固守,却不无故失此六城。秦卒厌战而归,军力必然疲惫。我以六城结好天下诸侯以谋攻秦,是我失六城于天下,而获补偿于秦也。我国尚能因此获利,怎么也比坐而割地,自我削弱以养肥暴秦要强得多。今郝言‘秦国善待韩、魏,而独独攻打赵国,必然是因为大王侍奉秦国不如韩、魏’,此是让大王岁岁以六城侍奉秦国也,不日则赵国城尽。此后秦国再来攻打赵国,逼迫割地讲和,大王又哪里再有城邑割献?不满足秦国的话,则之前献给秦国的城邑所得之功,就变成了今日之祸;满足秦国的话,则大王已经无地可献。俗话说‘强者善攻,弱者不能守’。今坐而仰听秦国之令,秦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土地,是助强秦国而削弱赵国也。以愈强之秦而宰割愈弱之赵,秦之贪欲必愈加无厌。况且,大王之地有限,而秦之贪欲无尽,以有限之地填无尽之欲,其势必将亡赵。”
赵王用虞卿之计
即便听了虞卿如此见血之谏,赵王仍然犹豫不能决,恰好这时楼缓(赵国人,亲秦,曾为秦国相国)从秦国来到。
赵王就问计于楼缓说:“割地予秦,还是不割,哪个于我有利?”
楼缓推辞道:“这不是臣能知道的。”
赵王固请道:“即使如此,请公姑且说说自己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