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薛侃录(4)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261]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须由汝心。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视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四肢。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个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译文
萧惠问:“自己的私欲难以克去,怎么办呢?”
先生说:“把你自己的私欲说出来,我来替你克去。”
先生又说:“人必须要有为自己着想的心,才能克己。能够克己,才能够成就自己。”
萧惠说:“我也很有为自己着想的心,不知为什么不能做到克己?”
先生说:“你且说说你有为自己着想的心是怎样的。”
萧惠过了很久,说:“我也一心想要做个好人,就认为自己很有为自己着想的心。现在想想,看来也只为的是躯壳外表的自己,而不是为真正的自己。”
先生说:“真正的自己怎么能离开躯壳呢?恐怕你连那躯壳外表的自己也没能做到。且说说你所谓躯壳的自己,难道不是指耳目口鼻四肢吗?”
萧惠说:“正是为了这些,眼睛追求美色,耳朵追求美声,嘴巴追求美味,四肢追求逸乐,因此无法克除。”
先生说:“美色使人目盲,美声使人耳聋,美味使人失去味觉,放纵驰骋使人发狂,这些都是危害你的耳目口鼻四肢的,怎么能说是为了你的耳目口鼻四肢呢?若是为了耳目口鼻四肢,就必须思考耳怎么听,眼怎么看,口怎么说,四肢怎么动作,必须要做到不符合礼制规定的不去看、不去听、不去说、不去动作,才能成就耳目口鼻四肢。这才是为了耳目口鼻四肢。你现在整日向外追求,为着名利,这都是为了躯壳外面的事物。你如果为了耳目口鼻四肢,要做到不符合礼制规定的不去看、听、说、动作,怎么会是你的耳目口鼻四肢自己能做到不看、不听、不说、不动作呢?一定是从你的内心生发的。这些看、听、说、动作,就都是你的内心。你内心的看视通过眼睛来发生实现,你内心的听觉通过耳朵来发生实现,你内心的言语通过嘴来发生实现,你内心的动作通过四肢来发生实现,如果没有你的心,也就没有耳目口鼻。所谓你的心,也不仅指那一团血肉。如果只指那一团血肉,那么现在已经死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为什么不能看、听、说、动作了呢?所说的你的心,就是那能够看、听、说、动作的,这就是性,就是天理。有这个性在,才能生发本性的生生不息的事理,就称之为仁。这生生不息的事理,体现在眼睛就会看到,体现在耳中就会听到,体现在嘴中就能说话,体现在四肢就能活动,这都只是因为天理驱使,因为天理主宰人的身体,所以称之为心。心的本体,原本只是天理,原本没有不符合礼制规定的事存在。这就是你真正的自己。这个真正的自己,是躯壳的主宰,如果没有真正的自己,就没有躯壳,真是有它就生,没有它就死。你如果真为了那个躯壳的自己,就必须借助这个真正的自己,就必须常常保持着这个真正自己的本体。做到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一点真正的自己,刚有一点点不符合礼制规定的兆头萌生,就如同被刀割,被针刺,无法忍受,必须去除刀,拔掉针。这才是有为自己着想的心,才能克己。你现在正是认贼为子,为什么却说有为自己着想的心,不能克己?”
薛侃录二十九
有一学者病目,戚戚甚忧。先生曰:“尔乃贵目贱心。”
译文
有一位求学的人得了眼病,十分忧愁。先生说:“你这是看重眼睛,看轻内心。”
薛侃录三十
萧惠好仙释。
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262]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263]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264],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耳。[265]”
惠请问二氏之妙。
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
惠惭谢,请问圣人之学。
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问。待汝办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
惠再三请。
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
译文
萧惠喜好道教佛教的学问。
先生警示他说:“我也从小深信道教佛教的学说,自认为也很有收获,认为儒家不值得一学。后来在边远之地居住三年,领略圣人之学,如此的简易广大,才开始叹息后悔自己三十年的气力都用错了地方。大体来讲,道教佛教的学问,奥妙与圣人的差别只在毫厘之间。你现在所学的,只是道教佛教的糟粕,却如此自信地喜好,简直就是鸱得腐鼠。”
萧惠向先生请教道教佛教的奥妙之处。
先生说:“对你讲了圣人之学简易广大,你却不请教我感悟的,只问我后悔修习的。”
萧惠惭愧地道歉,向先生请教圣人之学。
先生说:“你现在只是顺着我的话随随便便在问。等到你修习了一个真想成为圣人的心,我再对你讲。”
萧惠再三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已经一句话向你道尽了,你还没有明白。”
薛侃录三十一
刘观时问:“未发之中是如何?”
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养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
观时请略示气象。
先生曰:“哑子吃苦瓜[266],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
时曰仁在旁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
一时在座诸友皆有省。
译文
刘观时问:“未发之中是什么?”
先生说:“你只要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存养内心到纯粹天理的地步,就自然能够理解。”
刘观时请先生稍微讲示一下未发之中的景象。
先生说:“这就像哑巴吃苦瓜,对你说不出的。你要明白其中的苦,一定得你自己品尝。”
当时,徐爱在一旁说道:“这样才是真知,才是行。”
一时在座的诸位学友都有所省悟。
薛侃录三十二
萧惠问死生之道。
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
问昼夜之道。
曰:“知昼则知夜。”[267]
曰:“昼亦有所不知乎?”
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着,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养,瞬有存’[268],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更有甚么死生?”
译文
萧惠向先生请教生死的道理。
先生说:“明白昼夜也就明白了生死。”
萧惠向先生请教昼夜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