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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徐爱录(4)

先生说:“你认为明道是为了返璞归真,在实际做事当中表现呢?还是讲求堆砌辞藻,哗众取宠呢?天下大乱,是从重视空虚的文论,而轻视实际的行为开始的。如果天下道明,那么也就不必解释六经了。删述六经,是孔子不得已而为之。从伏羲画卦到文王、周公,这之间论述《易经》的著述,像《连山》《归藏》这些,纷纭众多,不计其数,使得《易经》的经道大乱。孔子发现天下爱好虚文的风气逐日盛行,知道这种言论将发展得没有限度,所以借推崇文王、周公的论述,认为只有这些才阐发出了《易经》的宗旨。于是纷纭众多的学说都被废弃,天下论述《易经》的言论这才统一了。《尚书》《诗经》《仪礼》《乐经》《春秋》都是这样。《尚书》自从《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之后,《诗经》自从《周南》《召南》之后,像《九丘》《八索》这样,大量淫逸邪荡的诗词,有成百上千篇。《仪礼》《乐经》的名称、实物、仪则、数目,也多到无法数清。孔子对它们都做出了删改正述,然后这些说法才被废除。在《尚书》《诗经》《仪礼》《乐经》本文中,孔子何曾增加一言半语?现在《礼记》的解说,都是后来儒者的附会之语,已不是孔子的本意了。至于《春秋》,虽然号称是孔子之作,其实都是鲁国史书的旧文。所谓‘笔’,就是照抄旧文,所谓‘削’,就是删去繁复,这样是有减无增的。孔子传述六经,担忧繁文缛节祸乱天下,想要精简而无法做到。他要求人们务必忽略六经的表面文句,而应当追求其中实际的意义,这并不是要用文句辞藻来教化天下。《春秋》之后,繁文缛节越来越盛行,天下越来越混乱。秦始皇焚书而开罪天下,是出于他的私意,又更不应该焚毁六经。如果当时他志在明道,把那些所有反经叛理的学说,全部焚烧,也正暗中与删述的本意相合。自秦汉以后,繁文缛节又越来越兴盛,要想彻底抛弃废止,完全不可能了。只应当效仿孔子的做法,收录并表彰那些与经道最接近的,那么其他各种荒诞悖论的学说,也就应当会渐渐自行消失。虽然不知道王通当时仿作经书的本意是什么,但我对于这件事深切同意。我认为圣人即便重生,也无法改变这种看法。天下之所以混乱不治,就是因为繁文缛节兴盛,而践行实事衰落。人们各自坚持自己的看法,以新奇观点相互争斗,以花哨俗丽博取虚誉。这样只会混乱天下人的聪智,蒙蔽天下人的耳目,使得天下人颓靡地争相修饰表面文辞,借以闻名于世,而不再知道还有敦于本分、崇尚实践、返璞归真的行为。这些都是自己著述经书的人启发的。”

徐爱说:“著述也有不能缺少的。比如《春秋》这本书,如果没有《左传》,恐怕也很难看懂。”

先生说:“《春秋》必须要等到《左传》出现才能看懂,那就是歇后谜语了。圣人何苦写这些艰深隐晦的词章?《左传》大多是鲁国史书的旧文,如果《春秋》需要它才能看懂,孔子何必要删削它?”

徐爱说:“伊川先生(程颐)也说过,‘《左传》是案件,《六经》是判断’。比如,《春秋》记载杀死了某位君王,征伐了某个国家,如果不知道这件事情的过程,恐怕也难以判断正误。”

先生说:“伊川先生这话,恐怕也是沿袭往世儒者的学说,而没有明白圣人作经的本意。如果记载了杀死君王的事,那么杀死君王就是罪过,何必要去追究杀死君王的详细过程呢?征伐的命令应当由天子下达,记载了讨伐别国的事,那么讨伐别国就是罪过,何必要去追究讨伐别国的详细过程呢?圣人著述六经,只是要端正人心,只是要存养天理、除去私欲。孔子对于存养天理、除去私欲的事,经常传论,有时根据人们的提问,依他们的分量作答,也不肯多说,惟恐人一心在言语上钻研,所以说‘我并不想多谈’。如果是一切纵容私欲、吞灭天理的事,又怎能详细给人解说呢?这就成了长乱导奸了。因此孟子说,‘孔子门下,没有记载齐桓公、晋文公的事,因此后世也就没有流传’。这就是孔门的家法。世间儒者只讲求称霸者的学问,所以要知道许多阴谋诡计,这纯粹是一片功利的私心,与圣人著经的本意正相反,怎么能思量明白呢?”

因此先生感叹地说:“如果不是通达天德的人,与他讨论这个很难啊。”

先生又说:“孔子说,‘我还见过史书存疑疏漏的地方。’孟子说,‘完全相信书,就不如没有书。《武成》这一篇书我认为就只有两三页可取罢了。’孔子删述经书,即便是在唐虞夏的四五百年间,也不过留下几篇。删述停在了这个地步,难道就再没有值得称道的事吗?圣人的本意可以了解了。圣人只是删去繁复的文饰,后来儒者却还要添上。”

徐爱说:“圣人著经,只是要去除私欲,留存天理。例如春秋五霸以下的事,圣人并不打算详细地告知世人,确实如此。但至于尧舜之前的事,为什么都被省略,无法得见?”

先生说:“伏羲、黄帝的时代,事迹已经遥远,流传下来的很少,这也能想象得到。当时都是淳朴素淡的景象,重视词藻的气象一毫也没。这就是太古的治世,不是后世能比得上的。”

徐爱说:“像《三坟》之类的书,也有流传下来的,为什么孔子删除了它?”

先生说:“纵使有流传下来的,对于现在世道的变化也渐渐不再相宜了。风气日渐开放,雕饰日渐流行,到了周朝末期,即使想要以夏商时的风俗改革风气,也已经无可挽回,何况唐虞时,又何况伏羲、黄帝的时候呢?然而统治不同,遵循的道却是相同的。孔子遵循尧帝、舜帝,效法文王、武王。文王、武王的治世之法,就是尧帝、舜帝的治世之道。但是他们根据不同时期情况治世,那些推行的政令制度,已经各自不同。即使是夏商的政策在周代推行,已经并不合适。因此周公思考三王的治策,兼收并蓄,发现不合时宜的地方,就反复思考,夜以继日。更何况远古的治世方法,怎么能再次施行呢?这正是圣人删略前事的原因。”

先生又说:“一心施行无为而治,不能像三王那样根据时代实情来治世,而一定要推行上古的政俗,这是佛教、老子的学论。根据时代实情治世,不能像三王那样以道为根本,而是根据功利之心来推行,这是春秋五霸以后的治世。后世的很多儒者反复论述,都只讲得一个霸术而已。”

徐爱录十二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88]

译文

先生又说:“唐虞以前的治世经略,后世无法再恢复,可以删略它了。夏商周以后的治世经略,后世无法再效仿,可以删削它了。只有夏商周三代的治世经略,还可以实行。然而,世上论说三代的人,却不了解当时治世的根本,而只效仿细枝末节,也就无法恢复三代治世的方法了。”

徐爱录十三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译文

徐爱说:“先儒论述六经,认为《春秋》是史书。史书是专记载事件的,恐怕与其他五经的内容和体裁都稍有不同。”

先生说:“讲求事件就叫史书,讲求道义就叫经书,事件就是道义,道义就是事件。《春秋》也是经书,五经也是史书。《周易》是伏羲时的史书,《尚书》是尧舜以后的史书,《仪礼》《乐经》是夏商周的史书。它们记载的事件相同,阐发的道义也相同,怎么会有所谓的差别呢?”

徐爱录十四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89]”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90]然否?”

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91],[92]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93],‘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94],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95]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96],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97]。

译文

先生又说:“五经也只是史书。史书是用来辨明善恶之分,阐释教导劝诫的。善可以被用作训诫的,特意保存善事来教导世人,让他们效法。恶可以被用作鉴戒的,保存这种告诫而删削恶事本身,以杜绝邪恶发生。”

徐爱说:“保存善事来教导世人让他们效法,也是存养天理的本原。那么删削恶事本身杜绝邪恶发生,也是为了将人的私欲遏制在将要萌发的状态吗?”

先生说:“圣人著述经书,本来无非就是这种意图。然而又不必拘泥于文句。”

徐爱又问:“恶可以被用作鉴戒的,保存这种告诫而删削恶事本身,以杜绝邪恶发生,为什么唯独不删削《诗经》中的《郑风》和《卫风》?先儒所说的‘恶事可以惩戒人的纵欲放荡之志’,正确吗?”

先生说:“《诗经》已经不是孔门原来的版本了。孔子说‘要禁绝郑声,郑声是靡靡之音’,又说‘厌恶郑声扰乱雅乐’,‘郑、卫的音乐是亡国之音’,这是孔门家法。孔子修订的《诗经》三百篇,都是所谓的雅乐,既可以在祭祀天地祖先时演奏,也可以在乡党群民之间演奏,都是宣讲平和,涵养德行,移风易俗,怎么会有这些诗在其中呢?这就是助长淫乱导致奸恶了。这些诗必定是秦始皇焚书之后,当世的儒者附会而成,以补足三百篇的数量。而淫靡之词,世间俗人大多喜欢传颂,如今街巷皆知了。‘恶事可以惩戒人的纵欲放荡之志’,是欲求解释而无法解释,从而为这些恶诗解说了。”

徐爱跋

爱因旧说[98]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99]“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译文

我因为受旧的学说的影响较深,刚刚听闻先生教诲的时候,着实惊骇不定,无从下手。后来听的时间长了,渐渐知道要要求自己亲身践行,然后才相信先生的学问,是孔门嫡传的学说,其他都是旁门左道,断港绝河。例如先生说“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论说,开始觉得都过分邈远很难实现,后来思学久了,不知不觉领会学旨,手舞足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