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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陆澄录(1)

陆澄录一

陆澄[100]问[101]“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102]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译文

陆澄问“关于主一的功夫,比如读书,就一心在读书上用功。接客,就一心在接客上用功。这样可以算是主一的功夫吗?”

先生说:“贪图美色就一心在贪图美色上用功,喜爱财物就一心在喜爱财物上用功,可以算是主一的功夫吗?这只是所谓的追逐事物,而不是主一,主一就是将心神专注在天理上。”

陆澄录二

问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103]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104]。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立志的方法。

先生说:“只要念念不忘存养天理,就是立志了。能时刻不忘存养天理,久而久之则心中自然凝聚天理,就像道家所谓的‘结圣胎’。天理的念头常存,渐渐达到美、大、圣、神的地步,也只是从这一个念头存养、扩充开去。”

陆澄录三

日间功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105]

译文

白天求学致知觉得烦躁混乱,就静坐。觉得懒得看书,就要去看书。这也是对症下药。

陆澄录四

处朋友[106],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

译文

与朋友相处,务必要谦恭相待,那么就会彼此得益。如果互相奉承,只会都遭到贬损。

陆澄录五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功夫请正,源从旁曰:“此方是寻着源旧时家当。”先生曰:“尔病又发。”源色变,议拟欲有所辨。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旁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谷。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译文

孟源有自负贪名的毛病,先生常常批评他。一天先生刚刚责备过他,有一友人自述最近的功夫,请先生指正,孟源在旁边说,“这才是找到我从前的本领了。”先生说:“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孟源脸色变了,想要辩解。先生说:“你的老毛病又犯了。”于是开导他说,“这是你人生中最大的问题。就像方寸大小的土地上,种植这么一棵大树。雨露滋润,土壤肥沃,都只是在滋养这个树根。纵使要在四周种植一些五谷,上面被这棵树的叶子遮蔽着,下面被这棵树的根系盘结着,怎么能生长茁壮呢?必须要砍掉这棵树,一点根须都不能留下,才能种植五谷。否则的话,任凭你耕耘培植,也只是在滋养这个树根。”

陆澄录六

问,“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

先生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107]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108]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失真愈远矣。”

译文

陆澄问:“后世著述学说众多,恐怕也会扰乱圣学吧。”

先生说:“人心与天理浑然一体。圣贤著书,就像如实地描画肖像,不过是向人们展示一个大概的轮廓,使得大家依据这轮廓来进一步探求真知。圣人的精神意气,言笑举止,都有无法流传之处。而后世的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的模仿誊写了一遍,再擅自加以分析和增添细节,用以炫耀才学,与圣人的本意愈去愈远。”

陆澄录七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功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109]者,其言何如?”

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译文

陆澄问:“圣人能够无尽应变,莫非也是事先学习探求过?”

先生说:“怎么能学习探求这么多呢?圣人的心如同明镜,只是一个‘明’字,就能随时感应,万物能照,没有已经投映过的轮廓仍旧存在,尚未照出的物影已先具备的道理。如果像后世所讲的这样,这就是完全违背圣人之学了。周公制定礼仪制度,以修饰天下,这都是圣人能做到的,尧舜为什么不全部做了这些事,而要等周公来做呢?孔子删述六经,以教育万世,这也是圣人能做到的,周公为什么不先做了这些事,而要等孔子来做呢?从此能够看出,圣人遇到这样时机的时候,方才会做这些事。只怕镜子不够明亮,不怕事物到来无法照映得出。研究讲求事物的变化,也是对镜照时事。然而学者却必须先有个‘明’的功夫。学者只怕内心的不能明照,而不担心无法穷尽事物的变化。”

陆澄说:“既然这样,那么所谓‘天地间万事万物的道理在其最原始的状态下,就已经具备了’的说法,又怎么样呢?”

先生说:“这个说法本来很好。只是太过难懂,也就有了问题。”

陆澄录八

“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

他日又曰:“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110]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111]”

译文

“义理没有一定的标准,也没有穷尽。我与你的交流,不能因为稍微有些收获,于是就以为只有如此而已。既是再交流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没有止境。”

另一天先生又说:“圣如同尧舜,然而尧舜之上,善没有止境。恶如同桀纣,然而桀纣之下,恶也没有尽头。如果桀纣没有死去,恶事会就此而止吗?如果善有尽头,周文王为什么会‘不懈地追求道却像没有看见呢’?”

陆澄录九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功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112],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113]。”

译文

陆澄问:“平静时我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好,但刚刚遇到事情,就不同了。为什么会这样?”

先生说:“这是由于只知道在平静中修养,却没有在克己功夫上用心的缘故,这样遇到事情就会倒仆。人必须要在事情上磨炼自己,才能踏实立足,才能做到‘静亦定,动亦定’。”

陆澄录十

问上达功夫。

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114],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功夫”。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通达仁义的功夫。

先生说:“后世儒者教导人时,刚刚涉及精深微妙之处,就说是通达仁义,不应当学习,而去讲习人情事理的基本常识。这是将人情事理的学习和通达仁义的学习一分为二了。凡是眼睛能看到,耳朵能听到,嘴巴能说出,心中能思考的,都是人情事理的学习。眼睛不能看到,耳朵无法听到,嘴巴不能说出,心中无法思考的,就是通达仁义。比如说栽种一棵树,灌溉就是人情事理,而树木日夜生长,枝叶繁茂,就是通达仁义。人怎么能预先努力这些呢?因此凡是可以用功,可以述说的,都是人情事理的学习。通达仁义只在人情事理当中。凡是圣人所说的,虽然已经极尽精深微妙,也都是人情事理。学者只要从人情事理当中用功,自然能通达仁义,不必另外寻求通达仁义的功夫。”

陆澄录十一

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115]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之功,无二说也。”

译文

陆澄问:“怎样才能做到‘惟精’、‘惟一’?”

先生说:“‘惟一’是‘惟精’的主意,‘惟精’是‘惟一’的功夫。不是‘惟精’之外另有一个‘惟一’。‘精’字自部首‘米’而来,姑且以米来比喻。要使得米纯净洁白,便是‘惟一’的意思。然而如果没有舂簸筛拣这些‘惟精’的功夫的话,也就不能做到米的纯净洁白了。舂米、簸米、筛米、拣米,是‘惟精’的功夫,然而也不过是为了让米达到纯净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这些,都是‘惟精’的功夫,进而求得‘惟一’。其他的比如‘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没有另外的解释。”

陆澄录十二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译文

认知是践行的开始,践行是认知的成果。圣人之学只有一个功夫,认知和践行不能分成两件事。

陆澄录十三

漆雕开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说之。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曾点言志,夫子许之。圣人之意可见矣。[116]

译文

漆雕开说:“我对做官还没有信心。”孔子很高兴。子路让子羔去做费地的官。孔子说:“这是害了别人家的孩子。”曾点谈论自己的志向,孔子赞许他。圣人的意思可以想见了。

陆澄录十四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译文

陆澄问:“宁静在心中时,可否称为‘未发之中’?”

先生说:“现在的人存养心志,只能使气安定。在他宁静的时候,也只是气的宁静。不可以称为‘未发之中’。”

陆澄说:“未就是中。不也就是求中的功夫吗?”

先生说:“只要弃去私欲,存养天理,就是功夫。静时念念不忘弃去私欲,存养天理,动时也念念不忘弃去私欲,存养天理,不管是否宁静。如果依靠宁静,不仅会逐渐有喜静厌动的弊病,而且其中许多问题,只是潜伏下来,最终不能绝除,遇到事情依旧会滋长。以遵循天理为重,怎么会不宁静呢?以宁静为重,却不一定能做到遵循天理。”

陆澄录十五

问:“孔门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皙说来,却似耍[117]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何如?[118]”

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著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119],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120]三子所谓‘汝器也’,曾点便有‘不器’意。[121]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122],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

译文

陆澄问:“孔子门下讨论志向,子路、冉有希望出任政事,公西赤希望出任礼乐,有多少实用的事?到了曾点所说的,却像是玩耍的事。孔子却赞许他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先生说:“子路、冉有、公西赤三人是有主观臆想和绝对肯定的意思。有这两种意思,便会向一边偏斜,能做这件事,未必能做那件事。曾点的说法却没有主观臆想,也没有绝对的肯定,正是‘君子只求就现在所处的地位,来做他应该做的事,不希望去做本分以外的事。处在夷狄的地位,就做夷狄所应该做的事。处在患难,就做患难时所应该做的事。君子安心在道,乐天知命、知足守分,因此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悠然自得’。三位先生是所谓‘有某种才能的人’,而曾点是‘不器’的通才明达之士。但是三位先生的才华,各自卓然成章,并不像世上空谈不实的人这样。因此孔子也都赞许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