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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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洞窟(2)

“拉手风琴人,那个出色的拉手风琴人——你现在在那里了?”

“还有,河边的路上……记得么?——树枝条还是精光的,水里带了些红色。那时候,不是流着简直像棺材模样的,冬天的遗物的那蓝蓝的冰块么。看见了那棺材,也只不过发笑——因为我们是不会有什么死亡的。记得么?”

下面用石斧劈起柴来了。忽然停了声响,发出有谁在奔跑,叫喊的声音。被劈成两半了的玛丁·玛替尼支,半身在看永远不死的拉手风琴人,永远不死的树做的马,以及永远不死的流冰,而那一半身,却喘着点线一般的呼吸,在和阿培志绥夫一同点柴的数目。不多久,阿培志绥夫就点查完毕,在穿外套了。而且浑身生着牙齿,猛烈地来打门了。而且……

“等一等,玛沙。总,总好象有人在敲我们的门似的。”

不对,没有人。现在是还没有一个人。又可以呼吸,又可以昂着头,来听完全是先前一样的声音。

黄昏。十月廿九日是老掉了。屹然不动的,老婆子似的钝滞的眼——于是一切事物,在那视线之下,就缩小,打皱,驼背了。圆天井低了下来,靠手椅,书桌,玛丁·玛替尼支,卧床,都扁掉了。而卧床上面,则有完全扁了的,纸似的玛沙在。

黄昏时候,来了房客联合会的干事绥里呵夫。他先前体重是有六普特[8]的,现在却减少了一半,恰如胡桃在哗啷匣子[9]里面跳来跳去似的,在上衣的壳里面跳。只有声音,却仍如先前,仿佛破钟一样。

“呀,玛丁·玛替尼支,首先——不,其次,是太太的命名日,来道喜的。那是,怎么!从阿培志绥夫那里听到的……”

玛丁·玛替尼支被从靠手椅里弹出去了。于是橐橐地走着,竭力要说些什么话,说些什么都可以……

“茶……就来——现在立刻……今天家里有‘真的’东西哩,是真的呵!只要稍微……”

“茶么?我倒是香槟酒合式呵。没有?究竟是怎么了的!哈,哈,哈,哈!可是我,前天和两个朋友,从霍夫曼氏液做出酒来了。实在是笑话呀!狠狠的喝了一通。

“但是那朋友,却道‘我是徐诺维夫呵,跪下呀’。唉唉,笑话笑话。

“后来,回到家里去,在战神广场上,不是一个男人,只穿了一件背心,从对面走来了么,唔,自然是真的!你究竟是怎么了的?这一问,他不是说,不,没有什么,不过刚才遭了路劫,要跑回华西理也夫斯基岛去么。真是笑话!”

扁平的纸似的玛沙,在卧床上笑起来了。玛丁·玛替尼支亲自紧紧地绞紧了自己的心,接着更加高声地笑——那是因为想煽热绥里呵夫,使他始终不断,再讲些什么话……

绥里诃夫住了口,将鼻子略哼一下,不说了。觉得他在上衣的壳里左右一摇,便站了起来。

“那么,太太,请你的手,Chik!唔,你不知道么?是学了那些人们的样,将Chest Imeju Klanyatsa 减缩了的呀,Ch.I.K.唉唉,真是笑话!”[10]

在廊下,接着是门口,都起了破钟一般的笑声。再一秒钟,这样地就走呢,还是……

地板好象摇摇荡荡,玛丁·玛替尼支觉得脚下仿佛在打旋涡。浮着粘土似的微笑,玛丁·玛替尼支靠在柱子上。绥里呵夫嗡嗡的哼着,将脚塞进大的长靴里面去。

穿好长靴,套上皮外套,将猛犸的身子一伸,吐了一口气。于是一声不响,拉了玛丁·玛替尼支的臂膊,一声不响,开了北极一般的书斋的门,一声不响,坐在长椅子上了。

书斋的地板,是冰块。冰块在可闻和不可闻之间,屑索的一声一开裂,便离了岸——于是滔滔地流着,使玛丁·玛替尼支的头晕眩起来。从对面——从辽远的长椅子的岸上,极其幽微地听到绥里呵夫的声音——

“首先——不,其次,我也敢说,那个什么阿培志绥夫这虫豸,实在是……但是你自己也明白的罢,因为他居然在明说,明天要去报警察了……实在是虫豸一流的东西!我单是这样地忠告你。你现在立刻,现在立刻到那小子这里去,将那柴,塞进他的喉咙里去罢。”

冰块逐渐迅速地流去了。扁平的,渺小的,好容易才能看见的——简直是木片头一般的玛丁·玛替尼支,回答了自己。但并非关于柴——是另外一件事。

“好,现在立刻。现在立刻。”

“哦,那就好,那就好!那东西实在是无法可想的虫豸,简直是虫豸呵,唔唔,自然是的……”

洞窟里还昏暗。粘土色的,冷的,盲目的玛丁·玛替尼支,钝钝地撞在洪水一般散乱在洞窟里的各种东西上。忽然间,有了令人错愕的声音,是很像先前的玛沙之声的声音——

“你同绥里呵夫先生在那边讲什么?说是什么?粮食票?我是躺着在想了的,要振作一下——到什么有太阳光的地方去……阿呀,这样磔磔格格地在弄什么东西呀,简直好象故意似的。你不是很知道的么——我受不住,我受不住,受不住!”

像小刀在刮玻璃。固然,在现在,是什么也都一样。连手和脚,也成了机器似的了。一上一下,都非像船上的起重机模样,用绳索和辘轳不可。而且转动辘轳,一个人还不够,大约须有三个了。玛丁·玛替尼支一面拚命地绞紧着绳索,一面将水壶和熬盘都搁在炉火上,重燉起来,将阿培志绥夫的柴的最后的几块,抛进火炉里面去。

“你听见我在说话没有?为什么一声不响的?你在听么?”

那自然并不是玛沙。不对,并不是她的声音。玛丁·玛替尼支的举动,逐渐钝重起来了。——两脚陷在索索地崩落的沙中,转动辘轳,就步步觉得沉重。忽然之间,搭在不知那一个滑车上的绳索断掉了,起重机——手,便垂了下来。于是撞着了水壶和熬盘,哗拉拉的都落在地板上。洞窟的上帝,蛇一般吱吱地叫。从对面的辽远的岸——卧床里,发出简直是别人似的高亢的声音来——

“你是故意这样的!那边去罢!现在立刻!我用不着谁——什么什么都不要!那边去罢!”

十月廿九日是死掉了。——还有永远不死的拉手风琴人,受着夕阳而发红的水上的冰块,玛沙,也都死掉了。这倒好。不像真的“明天”,阿培志绥夫,绥里呵夫,玛丁·玛替尼支,都没有了,倒是好的,这个那个,全死掉了,倒是好的。

在远处什么地方的机器之流的玛丁·玛替尼支,还在做着什么事。或者,又烧起火炉来,将落在地上的东西,拾进熬盘里,烧沸那水壶里的水,也说不定的。或者,玛沙讲了句什么话,也说不定的——但他并没有听见。单是为了碎话和撞在小厨,椅子,书桌角上所受的陈伤,黏土在麻木地作痛。

玛丁·玛替尼支从书桌里,将信札的束,体温计,火漆,装着茶叶的小箱子——于是又是信札,都懒懒地拖出来。而在最后,是从不知那里的最底下,取出了一个深蓝色的小瓶子。

十点钟。灯来了。完全像洞窟的生活一样,也像死一样,精光的,僵硬的,单纯而寒冷的电气的灯光。并且和熨斗,作品第七十四号,点心之类在一处,是一样地单纯的蓝的小瓶子。

铁铸的上帝,吞咽着羊皮纸一般地黄的,浅蓝的,白的,各种颜色的信札,大慈大悲地呻吟起来了。而且使水壶的盖子格格地作声,来通知它自己的存在。玛沙回过了头来。

“茶烧好了?玛德,给我——”

她看见了。给明亮的,精光的,僵硬的电气的光所穿通了的一刹那间,火炉前面,是弯着背脊的玛丁·玛替尼支。信札上面,是恰像受了夕阳的水那样的红红的反射,而且那地方,是蓝的小瓶子。

“玛德……玛德……你已经……要这样了?……”

寂静。满不在意地吞咽着凄苦的,优婉的,黄的,白的,蓝的,永远不死的文字——铁铸的上帝正在呼卢呼卢地响着喉咙。玛沙用了像讨茶一样,随随便便的调子,说:

“玛德,玛德!还是给我罢!”

玛丁·玛替尼支从远处微笑了。

“但是,玛沙,你不是也知道的么?——这里面,是只够一个人用的。”“玛德,但是我,反正已经是并不存在的人了。这已经并不是我了——我反正……玛德,你懂得的罢——玛德。”

唉唉,和她是一样的,和她是一样的声音……只要将头向后面一仰……

“玛沙,我骗了你了。家里的书房里面,柴什么是一块也没有了。但到阿培志绥夫那里去一看,那边的门和门的中间……我就偷了——懂了么?所以绥里诃夫对我……我应该立刻去还的,但已经统统烧完了——我统统烧完了——统统!”

铁铸的上帝满不在意地假寐了。洞窟的圆天井一面在消没,一面微微地在发抖。连房屋,岩石,猛犸,玛沙,也微微地在发抖。

“玛德,如果你还是爱我的……玛德,记一记罢!亲爱的玛德!”

永远不死的树做的马,拉手风琴人,冰块。还有这声音……玛丁·玛替尼支慢腾腾地站起来了。好容易转动着辘轳,慢腾腾地从桌上拿起蓝的小瓶子,交给了玛沙。

她推掉毯子,恰如那时受了夕照的水一般,带着微红,显出灵敏的,永远不死的表情,坐在卧床上。于是接了瓶子,笑起来了——

“你看,我躺着想了的,也不是枉然呵——我要走出这里了。再给我点上一盏电灯罢——哪,那桌子上的。是是,对了。这回是,火炉里再放进些什么去。”

玛丁·玛替尼支看也不看,从桌上抓起些什么纸来,抛在火炉里。

“好,那么……出去散步一下子。外面大概是月亮罢——是我的月亮呵,还记得么?不要忘记,带着钥匙。否则,关上之后,要开起来……”

不,外面并没有月亮。低的,暗的,阴惨的云,简直好象圆天井一般,而凡有一切,则是一个大的,寂静的洞窟。墙壁和墙壁之间的狭的无穷的路,冻了的,昏暗的,显着房屋模样的岩,而在岩间,是开着照得通红的深的洞窟。在那洞窟里,是人们蹲在火旁边。轻轻的冰一般的风,从脚下吹拂着雪烟,不知道是什么,最像猛犸的猛犸的伟大而整齐的脚步,谁的耳朵也听不见地,在白的雪烟,石块,洞窟,蹲着的人们上面跨过去。

注释

[1].Mammut,古代的巨兽,形略似象。——译者

[2].十月一日。——译者

[3].十二月二十二日。——译者

[4].Aleksandr Skriabin(1871—1915),俄国有名的音乐家。——译者

[5].玛丁的亲爱称呼。——译者

[6].一赛旬约七立方尺。——译者

[7].在欧美,凡盛毒药的瓶,例用蓝色的。——译者

[8].重量名,四十磅为一普特。——译者

[9].一种孩子的玩具。——译者

[10].Chestimeju klanyatsa是应酬的常套语,有“幸得恭敬作礼”之意。“那些人们”指共产党员,因为常将冗长的固有名词,仅取头一字缩成一个新名,所以绥里呵夫以为“笑话”。——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