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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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果树园(1)

K.斐定

融雪的涨水,总是和果树园的繁花一起的。

果树园从坡上开端,缓缓地斜下去,一直到河岸。那地方用栅栏围起来,整齐地种着剪得圆圆的杨柳。从那枝条的缕缕里,看见朗然如火的方格的水田;在梢头呢,横着一条发光的长带。这也许是河,也许是天,也许不过是空气——总之乃是一种透明的,耀眼的东西。

河上已经是别的果树园,更其前,是接连的第三,第四个。

在那对面,展开着为不很深的山谷所隔断的草原。雨打的山谷的崖边,缠络着鞑靼枫树的欣欣然的斫而复生的萌蘖。

这一点,便是这小小的世界的全部。后面接着荒野,点缀着苦蓬和鸟羽草的团簇,枯了似的不死草的草丛和野菊;中庭的短墙和树篱上,是蔓延着旋花。

白白的灰土的花纱,罩着这荒野的全体。留有深的轮迹的路,胡乱地蜿蜒着,分岔开去,有两三条。

今年是河水直到栅栏边,杨柳艳艳地闪着膏油般的新绿,因为水分太多了,站着显出腴润的情形。篱上处处开着花;剥了树皮,精光的树墩子上,小枝条生得莲蓬勃勃。黄色的水波,发着恰如猫打呼卢一般的声音,偎倚在土坡的斜面上。

冈坡又全体包在用白花的和红花织成的花样的轻绡里。好象灿烂的太阳一般,明晃晃的那樱林的边际,为树篱所遮蔽,宛如厚实的缨络,围绕着果树园。

葡萄将带蓝的玫瑰色的花,遍开在大大小小的枝条上,用了简直是茸毛似的温柔的拥抱,包了一切的树木。这模样,仿佛万物都寂然辍响,而委身于春的神秘似的。

园里满开着花了……

先前呢,每到这个时候,照例是从市镇里搬来一位老太太,住在别墅里。宽广的露台,带子一般围绕起来的别墅,是几乎站在坡顶的。从耸立在屋顶上的木造的望楼,可以一览河流,园后的荒野,和郊外的教堂的十字架。

那位老太太是早就两脚不便的了,坐在有轮的安乐椅子上,叫人推着走。她每早晨出到露台上,用了镇定的观察似的眼色,历览周围,送她的一日。

园主人,她的儿子,是一位少说话的安静的人物,不过偶或来看他的母亲。但他一到,却一定带着花树匠的希兰契。倘到庭园去散步,那花树匠就总讲给他听些有趣的故事,在什么希罕的苹果树边呀,在种着水仙和蔷薇的温床旁边呀,在和兰莓田旁边呀,——是常常立住的。

主人和花树匠的亲密,是早就下着深根的。当主人动手来开拓这果树园的时候,便雇进了又强壮,又能做,而且不知道什么叫作疲乏的农夫希兰契,给他在离开别墅稍远之处,造了一所坚固宽广的小屋——是从那时以来的事了。

他们互相敬重。这是因为两个人都不爱多说话,而且不喜欢有头无尾的缘故。两个人都是一说出口,不做便不舒服的。而且他们俩的交谊,又都是既切实,又真诚。

年青的果园刚像一个样子的时候,主仆都不说空话,只从这树跑到那树,注视着疏落落开在细瘦的枝条上的雪白的美花,互相横过眼光去看一看。“一定会长大起来的罢?”主人试探地问。

“那有不长大起来的道理呢。”仆人小心地回答。

那时候,两人都年青而且强健。并且都将精神注在这园里了。

园步步成长起来,每一交春,那强有力的肩膀就日见其增广,和睦地长发开去了。苹果,梨,樱桃的根,密密地交织得一无空隙。而且用了活的触手,将花树匠的生命也拉到它们那边去,和它们一同在大地里生根了。

他完全过着熊一般的生活。到冬季,就继续着长久的冬眠。树篱旁边,风吹雪积得如山,已没有人和兽和雪风暴的危险。希兰契的妻从早到晚烧着炕炉。他本人就坐着,或是躺在炕炉上,以待春天的来到。

他静静地,沉重地,从炕炉转到食桌上。恰如无言的,冷冷的,受动底的,初凿下来的花刚石一样。

但芳菲的春天一到,到花刚石也不知不觉地在自己的内部感到温暖了,暖气一充满,那和秋天的光线一同离开了他的一定的样子,便又逐渐恢复了转来。

熊和园一同醒来了……

这一春,希兰契的心为不安所笼罩。去年秋天,主人吩咐将别墅都关起来,卖掉了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多余的大苹果,也不说那里去,也不说什么时候回,就飘然走掉了。

花树匠也从他的妻和近地人那里,知道了地主和商人都已逃走,市里村里,都起了暴动,但他不喜欢讲这些,并且叮嘱自己的妻,教她也不要说。

融雪的路干燥了的时候,不知从那里来的人们,来到果树园。敲掉了写着主人的名姓的门牌,叫希兰契上市镇去。

“我早就这样想了呀——这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呢——不是门牌挂着老爷的,园子却是属于苏维埃的么?”希兰契一面拾门牌,一面在胡子里独自苦笑着说。

“所以我们要改写的呵。”从市上来的一个男人道。

“如果不做新的,这样的东西,有甚用处呀。烂木头罢了,不是板呀……”

希兰契并不上市镇去。他想——总会收场的罢,也就没有事了罢。然而并不没有事。

花朵刚谢,子房便饰满了蓬蓬松松的黑的羽毛一般的东西。而且仿佛是要收回先前失去的东西似的,新叶咽着从前养了那粉红面幕一般的花的汁水,日见其生长了。

早该掘松泥土了,然而没有人。以前一到这时节,是从邻近的村庄里,去招一大班妇人和姑娘来。只要弯腰去一看,就从苹果树的行列之间,可以望见白润的女工的腿,在弄松短干周围的土壤;铁锄闪闪地在一起一落;用别针连住了的红裙角,合拍地在动弹的。为了频频掘下去的锄,大地也发出喘息;女人们的声音呢,简直好象许多钟声,从这枝绕到那枝,钻进樱林的茂密里去。

“喂,妈修忒加!这里来,剥掉麻屑呀!”

但现在是静悄悄了,没有人声。

太阳逐日高高地进向空中,希兰契的小屋的门口左近,地面开起裂来了。每晚,连接着无风的闷热的夜,果树园等候着灌溉。

这件事,决不是一个人所能办妥的。从市镇上,又没有人来。于是希兰契只好从早到夜,总垂着两手,显着惹不得的恶意的脸相,踱来踱去。对于自己的妻,也加以从未有过的不干净的恶骂,待到决计上市去的时候,是几乎动手要打了。

他决心顺路去问问教父。那是一直先前,做过造砖厂看守者的活泼而狡猾,且又能干的乡下人。

对着因为刷子和厨刀而成了白色的菩提树桌子,坐着希兰契的教父,用了画花的杯子,在喝苹果茶。当那擦得不大干净的茶炊的龙头,沙沙地将热水吐在大肚子的茶杯中时,他用了圆滑的敷衍似的口气说——

“真好的主儿们呵。生身母亲的俄罗斯的这土,一定在啼哭罢!什么也不知道……你呢,还是到他们的什么苏维埃去看一看好——那就很明白了……”

开着的阔大的门,从窗间可以望见。那对面是既不像工厂,也不是仓库的建筑物,见得黑黝黝。是同造砖厂一样,细长的讨厌的建筑。

“我们在办的事情之类,”看守者用了大有道理似的口气,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情——单是砖头呀!但是,便是这个,他们一办,就一件也弄不好。日里夜里,都要被偷,并没有偷儿从外面来,到底工厂里的砖头连一块也不剩了。想用狗罢,可是连这也全不济事!……”

希兰契从市上回来,已经是傍晚,周围罩着黄昏了。默默地吃了晚膳,便躺在屋中央——他是喜欢睡在夏天的地板上的,因为有浓重的树脂味,而且从板缝里,会吹进湿湿的凉气来。

当东方将白未白之际,——便将自己的女人叫起,跑到仓库里去取锹锄。还从大腹膨亨的袋子里拉出一块麻屑来,豫备做新刷子,将柏油满满的倒在罐子里,揎着两袖,对女人说——

“太阳上山时要好好的行礼,上帝是大慈大悲的,说不定会有好结果呀。”

他奋然的大大地画了十字,将指头略触地面,便一把抱起锹锄和麻屑来,一面吩咐女人送柏油罐子去,于是乡下式地,跨开那弯着膝髁的脚,向着河那边,走下坂路去了。

在河岸上,不等样的大大的抽水机,伸开着手脚。许多木棍和木材,支着呆气的机器,屹立着,象是好人模样。齿轮和汽筒虽然很有一些妖气,但也许是因为长久的冬眠之后罢,惘惘然像要磕睡,在盛装的柳树的平和相的碧绿里,显着莫名其妙的丰姿。

希兰契检查了从载在抽水机顶上的桶子里,向四面岔出的水霤的接笋处之后,便去窥一窥井。于是扫了喉咙,沉重地坐在地面上,脱去了长靴,将裹腿解掉。他随即站了起来,解开窄裤的扣子。这——就是伏尔迦河搬运夫所穿那样的拥肿的窄裤一样,皱成手风琴似的襞积,溜了下去,写着出色的S字,躺在脚的周围了。

女人默默地定了睛,看希兰契的满是茸毛和筋节的腿,分开了蒙茸交织的黑莓的茂密,踏着未曾割去的油油的草,在地面上一起一落。

很寂静。从河对面,徐徐地爬上红色的曙光来。不动的光滑的水面,也反射着和这一样的颜色。柳枝下垂如疲乏的手;小鸟从那繁茂中醒来时,打着害怕似的寒噤。

希兰契很留神地下井去了。其中满填着涨水时漂来的木片,枝条,以及别的样样色色的尘芥。他一脚踏定横桁,一脚踏定梯子,开手将尘芥抛出井外面。

以后,是仰起头来,简短地用了响亮的声音叫喊道——

“抽水!”

女人便将全身压在唧筒的柄上。以前是用马的。于是田园,宽广的河面,天空,都充满了高朗的轧轹和叫喊和呻吟。杓子互相钩连着,发出嗑嗑的声音;齿轮的齿格格作响,不等样的懒散的轴子,激怒地转动起来。那平和的机械,便仿佛因为拉出了无为之境,很是不平似的,用了无所谓的声调,絮絮叨叨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