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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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沙漠上

L.伦支

夜晚,是在露营的周围烧起火来,都睡在帐篷里。一到早晨——饥饿的恶狠狠的人们,便又步步向前走去了。人数非常之多。等于旷野之沙的雅各的苗裔——无限的以色列的人民,怎么算得完呢。而且各人还带着自己的家畜,孩子和女人。天热得可怕。白天比夜间更可怕。这怎讲呢,就因为在白天,明晃晃地洋溢着金色的滑泽的光,那不断的光辉,似乎反而觉得比夜暗还要暗。

可怕,而且无聊。此外一无可做——就单是走路。不胜其火烧一般的倦怠和饥饿和空虚的忧愁,为要寻些事给粗指头的毛毵毵的手来做,于是互相偷家具,偷皮革,偷女人,又互将那偷儿杀却。而又从此发生了报复,杀却那曾杀偷儿的人。没有水,却流了许多血。在所向的远方,是横着流乳和蜜的国土。

绝无可逃的地方。凡落后的,只好死掉。而以色列人,是向前向前的爬上去了。后面爬着沙漠的兽,前面爬着时光。

魂灵已经没有。被太阳晒杀了。凡留下的,只是张着黑伞的强健的身体,吃喝的须髯如蝟的脸,单知道走路的脚,和杀生,割肉,在床上拥抱女人的手罢了。在以色列人之上,站着大悲而耐苦,公平而好心的真的神——这是正如以色列族一样,黑色而多须的神,是复仇者,也是杀戮者。在这神和以色列人之间,则夹着蔚蓝的,无须的,滑泽,然而可怕的太空和为圣灵所凭的摩西——他们的指导者。

第六天的傍晚,总要吹起角笛来。于是以色列人便走向集会的幕舍(犹太的神殿)去,群集于麻线和杂色毛绳织出的,大的天幕的面前。祭坛旁边,站着黑色多须的祭司长亚伦,穿了高贵的披肩——叫着,哭着。在那周围是子和孙,黑脸多须的亲属利未族,穿了紫和红的衣——叫着,哭着。穿着山羊皮裘的黑色多须的以色列人——饿而且怕,但叫着,哭着。

此后是裁判了。高的坛上,走上圣灵所凭的摩西来。和神交谈,而不能用以色列话来讲的。在高坛上,他的身体团团回旋,从嘴里喷出白沫。而和这白沫一起,还发出什么莫名其妙,然而可怕的声音。以色列人怕得发抖,哭喊了。于是跪而求赦了。有罪者也忏悔,无罪者也忏悔。因为害怕了。已忏悔者,被击以石。于是又向乳蜜喷流的处所,步步前进了。

角笛发声的时候——

——金,银,铜,青紫红等的毛绳,麻线,山羊毛,染红的公羊皮,獾皮,合欢树,用于膏油和馥郁的香之类的香料,宝石——

——将这些东西,以色列人携带在手里,跑向吹角的幕舍去。于是亚伦,和他的子,孙,和亲属的利未族等,便收去这样的贡献。

没有金,紫的织品,宝石这些东西的,便带了盆,盘,碗,灌奠用的水瓶,最好的香油,最好的葡萄和面包——加了酵素的面包和不加的面包——和涂了香油的饼饵,羊,小牛,小羊这些去。

连香油,葡萄,家畜,器具都没有的——就应该被杀。

已经没有了走路之力的时候,沙烙脚底而太阳炙着脊梁的时候,不得不吃驴马的肉而喝驴马的尿的时候——那时候,以色列人走到摩西那里,哭着威逼了——

“究竟是谁给我们吃肉,喝水的?我们还记得在埃及吃过的鱼。也记得王瓜,甜瓜,葱薤,大蒜。你要带我们到那里去呢?流着乳和蜜的国土,究竟在那里呢?说是引导我们的你的神,究竟在那里呢?我们已经不愿意害怕这样的神了。我们要回埃及去了。”

以色列人的指导者,圣灵附体的摩西,在坛上打旋子。从那嘴里,喷出白沫来,漏了莫名其妙,然而可怕的言语。哥哥亚伦穿着紫和红的衣,站在旁边,威吓似的大叫:“将吐不平的去杀掉呀!”于是吐不平的,被杀掉了。

然而,假使以色列人还是不平,叫道,“竟是将我们带出了埃及的地方还不够,且要在这样的旷野中杀掉么?岂不是没有带到流乳和蜜的国土里么?岂不是没有分给葡萄园和田地么?我们不去了,不去,不去了!”呢——那时候,亚伦就向自己的亲属利未族,说,“拔出剑来,通过人民中走罢!”于是利未族的人们拔出剑来,通过人民中,走了,而凡有站在当路的,都被杀掉。以色列人哭喊了。这为什么呢,就因为摩西和神交谈,而利未族是有剑的。

从此又离开露营,向着流乳和蜜的地方前进。这样,年岁正如以色列人,慢慢地爬,以色列人正如年岁,慢慢地爬去了。

途中倘或遇见别的种族和人民,便杀了那种族和人民。完全是野兽似的,贪婪地撕碎了。撕碎了又前进。从后面爬来着沙漠的兽,恰如以色列人一样,贪婪地撕吃了被杀的人民的残余。

以东族,摩押族,巴珊族,亚摩利族等,都被蹂躏于沙砾里了。贽桌被毁,祭坛被拆,圣木被砍倒。更没有一个生存的人。财宝,家畜,女人,都被掠夺了。女人夜里被玩弄,一到早晨,就被杀掉。有孕的是剖开肚子,拉出胎儿来,女人留到早晨,一到早晨,就被杀掉了。无论是家财,是家畜,是女人,凡最好的都归利未族。

年岁正如以色列人,慢慢地爬。饥饿和枯渴和恐怖和愤怒正如年岁和以色列人,慢慢地爬去了。角笛虽响,已没有送往幕舍的东西。以色列人杀了自己的家畜,送到亚伦和他的亲戚利未族那里去。空手而来的呢——被杀掉了。以色列人渐渐常往摩西的处所,叫喊,鸣不平。但利未族的人们更是常常拔了剑,在人民之间通过了。这样子,而孩子们,年岁,恐怖,饥饿,都生长起来了。

曾经有了这样的事。以色列人遇着米甸人,起了大激战。亚伦子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带着以色列军队前去了。圣器和钟鼓在他的手里。以色列军终于战胜了。胜而随意狂暴了。到得后来,是分取家畜和女人。最好的畜群和最美的女人,归于祭司长之孙非尼哈。

然而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非尼哈任意玩弄了女人,于是就要杀掉她,捏了剑。但女人赤条条的躺着。非尼哈到底不能杀掉她。他走出帐篷,叫了奴隶,递给剑去,这样说,“进帐篷去,杀掉那女人!”奴隶说着“唯唯,我去杀掉女人罢”。走进帐篷里去了。过了好一会。非尼哈又向别一个奴隶说,“进帐篷去,杀了那女人和同女人睡着的奴才来。”还将一样的话,说给了第三,第四,第五的奴隶。他们都说着“唯,唯”,走进帐篷里去了。过了好一会,走出帐篷来的却是一个也没有。非尼哈走进帐篷去一看,奴隶们是被杀掉了倒在地面上,最后进去的和女人在睡觉。非尼哈取了剑,杀掉奴隶,也要杀掉那女人。然而女人是赤条条的躺着。非尼哈不能杀,走出外面了。而且躺在幕舍的门口了。

于是以色列人中,开始了可怕的带疯的发作和淫荡。这非他,女人一躺在床上,以色列的儿郎们便在帐篷的门口交战,胜者就和她去睡觉的。而这一出帐篷外,便又被别个杀死了。

日子这样过去了。日之后来了暗,暗之后来了日,日之后又来了暗。面包没有了,然而谁也没有鸣不平;水没有了,然而谁也不叫渴。

第六天的傍晚,角笛没有吹起来。以色列人不到幕舍那面去,却聚在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的帐篷旁边了。然而非尼哈,是躺在帐篷的门口。

第七天的安息日也过去了。但以色列人既不向神殿去,也不送贡品来。利未族的人们前来杀女人,但他们也互相杀起来,胜者和女人一同睡觉了。

圣灵所凭的摩西,在坛上打旋子,喷白沫,吐咒骂了,然而谁也不听他。

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是躺在帐篷的门口,然而谁也不看他。

以色列的一行,已经不想进向流乳和蜜的国土去,在一处牢牢地停下了。从他们后面爬来的沙漠的兽也站住了。时光也停住了。

这是第十天。女人终于出了帐篷,就赤条条地在营寨之间走起来。以色列人跟着在沙上爬来爬去,吻接她的足迹。于是女人说了:“你们毁掉那样的贽桌,给非基辣的主造起祭坛来罢。因为这是真的神呀。”以色列人便毁了自己的神的贽桌,给非基辣的主,造起祭坛来。女人走向幕舍那面去了。但幕舍的门口,是躺着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女人也不能决意走进帐篷去,但是这样地说:“为什么像旷野的狗一样,躺在这样的地方的?回到自己的帐篷,和我一同睡觉去罢。”又这样地说:“大家都来打这汉子呀。”于是西缅族的首领撒路之子心利,前来以脚踢非尼哈。女人走进帐篷去了。撒路之子心利也跟进去了。

是这晚上的事。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站了起来,走向自己的帐篷,要和女人去睡觉。以色列人看见非尼哈到来,都在前面让开了路。非尼哈走进帐篷去了——在手里有一杆枪。一看,女人是赤条条地躺在床上,上面是撒路之子心利,也是赤条条。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就在那屁股上边,用枪刺下去了。枪从那肚子刺透女人的肚子,竖在床上。那时候,非尼哈将帐篷拆开。一看见女人和撒路之子心利赤条条地刺透在床上,以色列人便大声哭叫起来。祭司长亚伦子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便离开这里,躺在幕舍的门口了。

是第二天早晨的事。已经没有肉,没有面包,也没有水了。而饥饿和恐怖和愤怒,是苏醒了。以色列人走到圣灵所凭的摩西那里,这样说——“究竟是谁给我们吃肉,喝水的?我们还记得在埃及吃过的鱼。也记得王瓜,甜瓜,葱,薤,大蒜。为什么你要带我们到这样的旷野里,杀掉我们和牲畜的呢?岂不是没有带到流乳和蜜的国土里么?我们不去了。不去,不去了。”

于是和神交谈的摩西,在坛上打旋子,作为回答。从那嘴里,喷出白沫来,发了莫名其妙的咒骂的话。祭司长亚伦就站起,对利未族的人们这样说:“拔出剑来,通过了营寨走罢。”于是利未族的人们拔出剑来,通过营寨走去了。而站在前路的,是统被砍死了。

是这晚上的事。以色列人终于离开营盘,向着流乳和蜜的国土,爬上去了。在前面,慢慢地爬着时光,从后面,慢慢地爬着沙漠的兽和黑暗。

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走在最后面。而且一面走,一面屡屡的回头。在后面,是女人和西缅族的首领撒路之子心利,赤条条地被刺通在床上。

以色列人和时光和流乳和蜜的国土上面,是站着——恰如以色列族一样,色黑而多须的神,是复仇者,也是杀戮者,大悲而耐苦,公平而好心的,真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