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明白了,太太!”菲替涅在垫被上铺上布单,放好两个枕头,一面说。
“哦,床算是铺好了!”主妇说。“请安置罢,先生,好好的睡!您可还要什么不?也许惯常是要有人捏捏脚后跟的罢。先夫在着的时候,不捏,可简直是睡不着的。”
然而客人又辞谢了这享乐。主妇一出去,他连忙脱下衣服来。把全副披挂,从上到下,都交给了菲替涅,她说过晚安,带着湿淋淋的收获,走掉了。当他只剩了独自一个的时候,就颇为满足的来看他那快要碰着天花板的眠床。他摆好一把椅子,踏着爬上眠床去,垫被也跟着他低下去,快要碰到地板,从绽缝里挤了出来的绒毛,又各到各处,飞满了一屋子。他熄了灯,拉上羽纱被来蒙着头,蜷得像圆面包一样,一下子就睡着了。到第二天,他醒得不很早。太阳透过窗子,直射在他脸上,昨夜静静的睡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苍蝇,现在却向他集中了它们全部的注意:一匹坐在下唇上,另一匹站在耳朵上,第三匹又想跑到眼睛这里来;还有胡里胡涂的一匹,竟在鼻孔边占了地盘,他在半睡半醒中,一吸,就吸进鼻子里去了,自然是惹他打一个大喷嚏——但也因此使他醒转了。他向屋子里一瞥,这才知道挂在壁上的原来也并非全是花鸟图,他又看见一张库土梭夫[1]的肖象和一幅油画,上面是一个老人,穿着象是保惠尔·彼得洛维支[2]时代的红色袖口的制服。挂钟又骚扰起来了,打了九点钟;一个女人的头在门口一探,立刻又消失了,因为乞乞科夫想要睡得熟,是全脱了他的衣服的。这一探的脸,他觉得有点认识,他要记出这究竟是谁来,终于明白了可就是这家的主妇。他连忙穿起小衫来,衣服就放在他旁边,燥了,还刷得很干净。于是他穿好外衣,走到镜子前面,大声的又打一个嚏,打得恰恰走近窗口来的火鸡,——那窗门原也比地面高不了多少,——也大声的啯啯的叫了起来,还用它那奇特的话,极快的向他说了些什么,那意思,总归好象说是“恭喜”似的,乞乞科夫就回答它一句“昏蛋”。之后,他走向窗前,去观察一下四近;从窗口所见,仿佛都是养鸡场;因为在他眼前的,至少,是凡有又小又窄的院子中,满是家禽和别样的家畜。无数的公鸡和火鸡在那里奔走;其间有一只公鸡跨开高傲的方步,摇着鸡冠;侧着脑袋,好象它正在倾听什么似的。猪的一家也混在这里面;老母猪在掘垃圾堆,也似乎兼顾着小猪仔,但到底完全忘记,自去大嚼那散在地上的西瓜皮去了。这小院子或是养鸡场,是用板壁围起来的,外面是一大片菜园,种着卷心菜,葱,马铃薯,甜菜和别样的蔬菜。菜园里面,又处处看见苹果树和别的果子树,上面蒙起网来,防着喜鹊和麻雀。尤其是麻雀,成着大群,飞来飞去,简直像斜挂的云一样。因此还有许多吓鸟的草人,都擎在长竿上,伸开了臂膊;有一个还戴着这家的主妇的旧头巾。菜园后面是农奴的小屋子,位置很凌乱,也不成为有空场和通路的排列,但由乞乞科夫看来,那居民们的生活是要算好的:屋顶板一旧,就都换上新的了,也看不见一扇倒坏的门,向这边开口的仓库里,有的是一辆豫备的货车,有时还有二辆。“哼!这小村子可也并不怎么小哩!”他自言自语的说,并且立刻打定主意,要和主妇去扳谈,好打交道了。他从她先前探进头来的门缝里向外一望,看见她在喝茶,就装着高兴而且和气的模样走过去。
“日安,先生!您睡得怎么样?”那主妇说着,站了起来。她比昨夜穿得阔绰了,头上已不戴睡帽,换了黑色的头巾。颈子上却还是围着什么一些物事。
“很好的,好极了,”乞乞科夫一面说,一面坐在靠椅上。“您呢,太太?”
“不行呀,先生!”
“这是怎么的呢?”
“睡不着呀。腰痛,腿痛,连脚跟都痛。”
“就会好的,太太,您不要愁。”
“但愿就会好呵。猪油呀,松节油呀,我都擦过了。您用什么对茶呢?这个瓶子里的是果子汁。”
“很好,太太。就是果子汁罢。”
大约读者也已经觉到,乞乞科夫虽然表示着殷勤的态度,但比起在玛尼罗夫家来,却随便说话,没有拘束得远了。这里应该说明的,是有许多节目,俄国固然赶不上外国,但善于交际,外国人却也远不及我们。我们的交际样式上的许多精微和层次,是简直数也数不清的。一个法国人或德国人,一生一世也不会懂得我们的举动的奇特和差别;他们对一个富翁和一个香烟小贩说话,所用的几乎是一样的调子,一样的声音,纵使他们的心里,对于富翁也佩服之至。我们这里可是完全不同了:我们有这样的艺术家,对着蓄有二百个魂灵的地主说话,和对那蓄有三百个的全两样;但对他说话,又和蓄有五百个的全两样;而和他说起来,又和对于蓄有八百个魂灵的地主全两样;就是增到一百万也不要紧,各有各的说法。我们来举一个例罢,这并非我们这里,乃是一个很远的王国的什么地方,这地方有一个衙门,又假如这衙门里有一位长官或是所长。当他坐在中间,围绕着他的属员们的时候,我要请读者仔细的看一看——我相信,你们就要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威严,清高——有什么还不显在他顾盼之间呢?倘要拿了画笔,画出他来,给他留下这相貌,那简直是普洛美修斯![3]一点不差:一个普洛美修斯!他老雕似的看,他的步子是柔软,镇定,而且稳当。但你们看着这老雕罢,他一出大厅,走近他的上司的屋子去,可就不大能够认识了;他紧紧的挟着公文夹,逃跑的鹁鸪似的急急的走过去,几乎要失了魂。倘到一个俱乐部,或者赴一个夜会,如果都是职位较低的人们,那么,我们的普洛美修斯是仍不失为真正普洛美修斯的,但只要有一个人,比他大一点,我们的普洛米修斯可就要起一种连渥辟提乌斯[4]也梦想不到的变化:比苍蝇还要小,他简直化为几乎没有,一粒微乎其微的尘沙了!“然而这岂不是伊凡·彼得洛维支吗?”有人看见了他,就会说,“伊凡·彼得洛维支还要高大些,这人却很小,又很瘦;他总用大声说话,也总不笑的,但这人,哼,却小鸟儿似的啾啾唧唧,而且总在陪笑哩。”然而走近去子细一看——也还是伊凡·彼得洛维支!“阿呀,这样,”人就对自己说……然而我们还是再讲这里的登场人物罢。我们知道,乞乞科夫是已经决定,不再客气了;他于是拿了一杯茶,加一点果子汁,谈起来道:
“您的村庄可真的出色呵,太太。魂灵有多少呢?”
“到不了八十,”那主妇说,“可惜我们光碰着这样的坏年头;去年又来了一个歉收,连上帝都要发慈悲的!”
“可是农奴却都显得活泼,屋子也像样。但我想请教您:您贵姓呀?昨天到得太晚,忙昏了……”
“科罗皤契加,[5]十等官夫人。”
“多谢。还有您的本名和父称呢?”
“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么?高雅得很!——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我有一个嫡亲的姨母,是家母的姊妹,也叫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可是您的贵姓是什么呢?”地主太太问。“您是税务官罢?不是的?”
“不是的,太太,”乞乞科夫微笑着回答道。“我不是税务官;我在外面走,只为着自己的事情。”
“那么,您是经手人?多么可惜!我把我的蜂蜜都贱卖了;您一定是要的,先生,可对?”
“不,我不大收买过蜂蜜。”
“那就是什么别样的东西。要麻罢?我现在可实在还不多——至多半普特[6]。”
“唉,不的,太太,我要的是别样的货色,请您告诉我,您这里可死了许多农奴没有呢?”
“唉唉!先生,十八个!”那老人叹息着,说。“还都是很出色,会做事的。自然也有些在大起来,可是有什么用呢,毫没力气的家伙,税务官一到,却每个魂灵的税都要收。他们已经死掉了,还得替他们付钱。上礼拜里,我这里烧死了一个铁匠,一个很有本领的铁匠!也知道做铜匠手艺的。”
“莫非这村子里失了火吗,太太?”
“谢上帝不给有这样的灾殃!如果是火灾,那可就更坏了。并不是的,他全由自己烧死的。火是从他里面的什么地方烧出来的;他真也喝的太多了,人只看见好象一道青烟,他就这么的焦掉了,一直到乌黑的像一块炭;唉唉,是一个很有本领的铁匠呢。我现在简直全不能坐车出去了。这里就再没有人会钉马掌。”
“这是上帝的意志呵,太太,”乞乞科夫叹息着说,“违背上帝的意思的事,人是唠叨不得的。您知道不?您肯把他们让给我吗,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让什么呀,先生?”
“唔,就是所有的那些人,那已经死掉了的。”
“我怎么能把他们让给您呢!”
“唔,那很容易。或者我问您买也可以。我付给您钱。”
“但是,怎么办呢?我实在还不懂您。您想把他们从土里刨出来吗?”
乞乞科夫知道这老婆子弄错了目标,必须将事情解释给她听。于是用简单的几句话,说明了这所谓让与或交易,不过是纸面上的事,而且魂灵还要算是活着的。
“但是,您拿他们做什么用呢?”老婆子说,诧异地凝视着他。
“这是我的事情了!”
“但他们是死了的呀!”
“当然,谁说他们是活的呢?正因为他们是死了的,所以使您吃亏,您仍旧要付人头税,我就想替您去掉这担子和麻烦呵;现在懂了没有?不但去掉,我并且还要付您五个卢布呢。您现在明白了罢?”
“我还是不明白,”那老婆子踌蹰着,说,“我向来没有卖过死人。”
“这有什么稀奇!如果您卖过了,这才稀奇哩。您莫非以为这真的值钱的吗?”
“不不,我自然并不这么想。这怎么会值钱呢?已经什么用处也没有了的!但使我担心的,却是他们已经死掉了的这一点。”
“这女人可真的是糊涂,”乞乞科夫想。“您听我说,太太,您再想一想罢!像他们还是活着一样,付出人头税去,这是您的很大的损失呀。”
“阿呀,先生,再也不要提了,”地主太太打断他的话。“三礼拜前,我就又缴了一百五十卢布,还要应酬税务官。”
“您瞧罢,太太,您再想想看,从此您就用不着应酬税务官了,因为纳税的是我,不是您了。全副担子我挑了去,连税契的经费也归我出。您明白了罢!”
主妇沉思了;她觉得这交易也并不坏;不过太新鲜,太古怪,也恐怕买主会给她上一个大当。他从那里来的呢,只有上帝知道,况且又到的这么半夜三更。
“那么,您可以了罢,太太。”乞乞科夫说。
“老实说,先生,我可向来没有卖过死人。活人呢,那是有过的,还在三年前,我把两个娃儿让给了泼罗多波波夫,一百卢布一个;他高兴得很。那都是很能做事的。她们连饭单也会织的。”
“现在说的可不是活人呀!上帝在上!我要的是死人!”
“老实说,我首先就怕会吃亏呢。你到底还是瞒着我;先生,也许他们是……,他们的价钱还要贵得远的。”
“您听我说,太太……您在想什么呀!他们怎么会值钱;您想想看!这是废料呀!您要知道,是毫没用处的废料呀!譬如您得了旧货,我们来说破布片罢:那自然是还值些钱的,纸厂还会来买它。然而他们,却什么用也没有了!好,请您自己说,他们还有什么用!?”
“那是一点不错的!自然什么用也没有。但使我担心的,也就是他们已经死掉了的这一点呵。”
“我的上帝,这真是一匹胡涂虫,”乞乞科夫忍耐不住了,对着自己说。“总得说伏她。真的,我弄得出汗了!这该死的老家伙!”于是他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来,在额上拭着汗。但乞乞科夫的懊恼是没有道理的。即使是阔人,尤其是官员,如果和他们一接近,就知道关于这些事,就和科罗皤契加一式一样。一在脑袋里打定了什么主意之后,你就是用十匹马也拉它不转。无论怎样抗辩,都没有用。纵使说得大白天一样明明白白,也总像橡皮球碰着石墙壁似的弹回来了。乞乞科夫拭过汗,就又想,用了别样的方法,来打动她试试看。
“太太,”他说,“您是不管我说什么,还是只顾自己说什么呢……我付您钱,十五卢布的钞票;您懂了没有?这是钱呀,路上是不会撒着的。比方您卖出蜂蜜去,什么价钱呢?请你说一句罢!”
“一普特十二个卢布。”
“您不要造孽,太太!您没有卖到十二个卢布的。”
“真的,先生!”
“现在您看,这是蜂蜜呀。到您能够采取它,恐怕要费一个年头,一整年的心计,辛苦和手脚的。马车载着到各处走,保护那可怜的蜂儿。一冬天还得藏在窖子里。您瞧就是!但死魂灵,却是不在这世界上的了。您并没有吃辛苦,费手脚。他们的离开这世界,给您的府上有损失,都是上帝的意志。那一面,十二个卢布是您一切心计和辛苦的报酬,而这一面,您什么力气也不化,进益却不止十二个,倒是十五个卢布,而且并非银的,却是很好看的滴蓝的钞票哩。”乞乞科夫用这么强有力而且发人深省的道理,上了战场之后,他以为这老婆子的终于降伏,大约是可以无疑的了。
“一点不错,”那地主太太说,“我是一个可怜的不懂世故的寡妇,还是再等一下,等有别的买主到这里来罢。我也可以比一比价钱。”
“不要闹笑话,太太!您自己想想看,您在说什么了。谁会来买这东西呢。他要这做什么用呢?”
“也许凑巧可以用在家务上的呵……”老婆子反对道。——但她没有说完话,张开嘴巴,吃惊的看定他,紧张着在等候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