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次门铃
文/孟盛
安县道路实在太狭窄,碎石坑洼。可县大队管交通的王兴堡最近迷上园艺。县长秘书找这位交通局的头头,商量能不能修一条柏油马路。不是柏油也行,至少把碎石铲掉。兴堡一声素衣,答话的时候还是看着盆栽桂花,斜眼瞥了秘书,我们安县小地方,经不起大卡车折腾。不要修了,修了也白修。兴堡转过身,从抽屉拿出剪刀,两指一夹,右手向外扭,利落地剪下树形不佳的植株。顿时桂花香气飘散。
秘书跑到县长洪方正那里道苦,那个兴堡真他妈不是东西,交通局局长不负责交通,竟养花弄草,不务正业。洪方正倒不吃惊,继续听秘书说,县长,你知道吗,王兴堡还说在家种树比修路强。博士做官越做越傻,这是啥鸟事!洪方正在他县长办公室来回走动,对秘书说,你先出去。让我静一静。秘书退下去,方正放下窗帘幕,连带把办公室大门锁上三圈。
出来吧,方正抽起大中华,没好气地向内室叫道。
咋啦?于梅从里面蹦了出来,一股脑扑到方正怀里,发着嗲。
走开,走开。方正推开于梅,他坐到待客的沙发上,眼睛望向一面面锦旗。这不是坏事吗?你男朋友咋啦?叫他修路,他不修,天天养花。这倔脾气。
于梅站起来,挺直腰杆,你县长洪方正玩别人的女友,还要说别人的不是。你脑门是长枪眼了吧。方正连忙捂住于梅的口,在她屁股上一拧。给老子轻一点,我要是被弄进去,你也没好果子吃。
不,兴堡会救我的。于梅并不服气。
救你?方正讥笑,又压低声音。你配吗?兴堡大概才是脑门长枪眼了吧,会来救你?方正走到饮水机边,又忘记什么折返到书柜。于梅这回安静了,他往杯子里散上几片叶子,回过头讲,你回去劝劝他,兴堡这几年为安县也做了不少事情。让他不要意气用事。我马上会调到市里面去。我一走,县长的位子还不就是他兴堡的吗?
于梅心中有点波动。方正看到茶叶没有完全泡开,拿起杯盖压住。我知道你还是喜欢兴堡的,等我一走你们好好过日子。放心,我欠他的会补给他的,而你继续做接待办主任。方正搂住于梅,呼哧呼哧地亲吻。
兴堡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梅来看兴堡,他正敞开肚皮吃西瓜。
哟,吃西瓜呢。于梅撅起屁股,说,方正这个老狐狸马上要调到市里,他一走县长位置就是你的。你好好表现,让他走之前提拔你。
兴堡继续吃西瓜,都快啃到瓜皮也不发一言。
你个死人倒是快点说话啊,别一本正经的样子,谁不知道你那一点花花肠子,你就是想把我甩了,找别的女人。我跟你说,你要是不把路修好,我跟你没完。于梅愤怒地走出门外。
兴堡看到于梅离去的背影摇摇头。
谁都知道这个妖精和方正的勾当。兴堡是个明白人。有些事能不点破就不点破。
有一天,兴堡从省里开会出来,想把上级指示报给方正。他刚想敲门,里面就传来粗粝地喘息声。他还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发出尖尖地破音。兴堡向四周望望没有什么人,他不敢确定真相。脸贴近玻璃,从下拉的窗帘缝里看到两具充满肉欲的身体,女友于梅正抬头露出疼痛的表情。他想要冲进房内,狠狠教训这个畜生。此时,身后最信赖的助手媚兰一把拖住兴堡。
谁敢拦官运?枪打出头鸟。有些事需要忍。这就是官场。助手媚兰教给他一句话。兴堡知道这些年没有于梅的帮助,他依然是个穷酸的县政府小干事。
媚兰把兴堡引进自家的小公寓。她说,兴堡局长别喝了。于梅只是你的女朋友而已,她这只是想两头通吃。你要是愿意,我给你当女朋友。
兴堡摆摆手,让我静一静。他说。
局长,你真的不要我吗?媚兰脱得只剩蕾丝胸罩,她慢慢靠向兴堡。于梅可以那么不要脸地引诱县长,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勾引你呢?局长,来吧,我心甘情愿的。只要你以后不会忘了我。
兴堡此时有点醉意,神智还清醒。兴堡推开那酥胸软肉,说道,老子他妈的不是洪方正那个畜生!
媚兰不依,蕾丝胸罩也不要了,把兴堡按倒在床上。她使劲浑身解数,拨弄上司的那玩意儿。兴堡被折腾得疼痛难忍。自己的女友给上司玩,而他又在玩自己的下属?兴堡想到这儿,心生悲悯,他有点同情媚兰的执着。毕竟是一个博士生,道德感还隐隐作怪。任凭媚兰呼风唤雨,兴堡那弟兄就是硬不起来,不一会儿,就软了。媚兰被瘫倒的兴堡压在下面。不好再多说什么。
兴堡摇摇头,下床拿烟。云吞雾绕。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个主动送上门来的盘中餐。
兴堡,你觉得我像局长夫人吗?媚兰光着身子站在床上蹦跳。
局长夫人有什么好当的?兴堡看到媚兰泪水渐渐下滑,又改口说,行,你想当就让你当!
经过那一次事情后,兴堡选择沉默。他开始对交通部不闻不问,反而,对自家的盆栽情有独钟。
安县四处群山环绕,山的外面还是山。这里让人看到了绝望。兴堡叼着烟斗,站在安县最高处乐山亭向下眺望。晨光由下往上,照到翠心海,那是兴堡年少时追逐波浪的旅程。往上升,光照到了安县一中,这是他拼搏的地方。再往上升,照到了香樟树,这是他和于梅第一次相会的地方。最后,晨曦照到乐山亭,照到兴堡的身上。他生活在这里,而这里是冰冷的坟墓。兴堡喃喃自语。他感到体内有一股强大的张力,他握紧双拳,想当初博士毕业,他是多么意气风发啊。兴堡放弃那些前端文化机构、留校机会,他要当村官,他要建设自己的家乡。兴堡坐在乐山亭,大声喊道,王兴堡,你这龟儿子,你的理想呢?
兴堡心里憋屈,他要逃离安县这个坟墓,他想去年轻时梦想的地方。他要去上海、深圳、广东、澳门、香港,他要去课本里提到的塞纳河、佛罗伦萨,他要去纽约、华盛顿、巴黎。他要和美国总统对话!他要去世界各地!
写到这里,我搁下笔。兴堡后面该怎么处理跟县长方正关系?还有安县修路的事情呢?他是选择继续维持现状,还是收手不干,或者选择死亡来逃避现实的冷淡?我完全没有思路。
与许多作家一样,写小说总会碰到卡壳的时候。我给自己沏一杯龙井,把家里的玻璃杯擦了一遍又一遍。给金鱼换几次水。我来回在书房踱步,看看窗外一只鸟和阳台的猫窃窃私语。我使劲地挠头发。握紧拳头对镜子咆哮。几个小时过去,依旧没有思路。
我写过很多这样只有开头没有发展和结尾的小说。对这类小说,我打上“……”。也许几天后,我有灵感继续写。也许它将会永远埋葬在红木抽屉的最深处。
正当我打算放弃兴堡的故事时,门铃响了。
你怎么能这样写我?素衣高个,戴着眼镜,三十五岁左右的中年人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就是兴堡,他愤怒地盯着我,你懂不懂官场小说?我的朋友是另一官场作家笔下的主人公,他有次和我闲扯,说他陪领导去东霓按摩房,几十个干部开过二十个处女的苞。给她们每人五千块。
我故作镇定,请我的主人公坐下,说,你的意思是?
上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兴堡带肯定语气说,根据博士当村官政策,我毕业到安县只是个副处级干部,就那么两、三年过去,升到局级干部。这点官场原则不能忍受,我还怎么混?
我给兴堡点上一支雪茄,拿出已放进抽屉的稿纸。
兴堡不客气地拿过来阅读,你真是个愚蠢的作家。是不是你还想写我从乐山亭跳下来的景象?
兴堡吃着我给他端上来的点心,他看到我的沮丧,拍拍肩膀,说,来,我们讨论一下后面的故事发展。
兴堡:
安县政府报告把修路作为今年政绩。年底,省长要亲自过来剪彩。你说,对于要升官的方正,这修路能不急吗?
我一直在家修剪盆栽,后来,方正坐不住亲自找我。他是条老狐狸,说,兴堡啊,现在讲究一体化。我们安县小,但五脏俱全。我们没有理由不跟上时代发展。这个路要趁早修。
他给我带来十几盆植株,桂花、桃花、茉莉。
什么?你问我到底修没修路?我的作家,听我说话好吗?
路是要修的,就看是怎么修?好比修剪盆栽,你这一刀下去要恰到好处,如果剪歪,不仅伤到主枝,还影响开花数量。我说,县长放心,这路我一定修好。兴堡看到我成竹在胸,料想我在这件事情不会使诡计。
答应方正后,我迟迟没有开工。只叫手下拿推土机填平土层。方正这次是真坐不住了,市委副书记马庆华是他父亲的老战友也坐不住了,马亲自看看修路的情况。一看安县尘土飞扬,把方正叫过去痛批。
洪方正,你这是怎么回事?路怎么还没修起来,还有半年,难道你要让省长走这样的道路吗?马庆华坐在方正的位置上,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路修不起来,你就永远在安县做县长。马庆华继续说道,这条路是你我的希望啊!
方正想办我的罪,但现在是修路阶段,他也不好说什么。
他询问我修路的进程,我不是推脱混凝土不够,就说水泥拌沙石料缺乏。安县太穷需要企业竞标才能完成。
这就是官场。
他越想得到一件东西,你越不能简单地给他轻易得到。记住,你不能成为领导的附庸。万一这个领导下台,那个领导上台,他的下属不就连着遭殃?
方正恨不得做修路的监工。
“哎,老乡,这条路什么时候修好?”
“快了,个把月。”
“几月?”
“不是说了吗,个把月!”
工人不认识县长,方正也不和他们计较,他和速度计较。有时候,他可怜得就像只猫。
方正说不久就要升上去。这不是他业绩好、能力强,而是他上面有人。他的人就是市委副书记马庆华。经过这么一闹,马庆华也要心中掂量几分,把方正调到省委是培养自己亲信,还是给敌人制造入侵的突破口?
安县人都以为洪方正会调到省里,再好的领导到一个地方呆久了,总会树敌太多。大家盼望着方正的调离,连他的下属们都开始寻思县长这个位置。
县长秘书常常被人追问,心生烦厌。
洪方正想要升上去没那么容易!至少把安县的路给我解决掉!马庆华私下总是这样说。
他不升上去,你就不能当县长了!不是吗?我给他倒了一杯龙井。
兴堡:
官场的话都是荤话。你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方正在安县下面扶持那么多人,会轮到我当县长?你别看他手下那些一张报纸一杯茶,过了五点回妾家的饭桶。升的最快的往往就是他们。官有官话,人有人话。还是要有人办实事,所以我才能留到现在。
和你说了吧!于梅是我故意放过去的饵。方正到底是官场混过,钱物拒收,甚至放言,在家不谈公事。但他管不住自己的操控欲。于梅长得水灵,柳叶眉,该凸得凸,该凹得凹。他以为得到于梅就能控制我的行动?呵呵。那次,方正和于梅偷情,还是我叫出租车把于梅送去的。
他方正有什么举动,我都一清二楚。
我对兴堡说,你的意思,是让方正犯作风问题。这样就可以趁机上位?笔下的主人公说出作者意想不到的话。他抢过我的稿纸,写下:
我王兴堡要和于梅结婚!
兴堡: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于梅和方正的偷情,已经是谣言四起。这时候我高调娶于梅。那些老干部、反对方正的局级、处级干部势必会拉拢我。而方正本人乐意看到自己的二奶时刻埋伏在我身边。我和于梅结婚,有点像宋庆龄和蒋介石的联姻。
你知道最好的升职不是上头带你,他们需要冒风险。而是你把方正这样的人踩在脚底下。
你靠检举揭发那是没有用的!哪个官员没有作风问题?于梅跟我说,前几年,几个处级干部报告省里检举方正的信。都在方正的办公桌上压着。官场水深。
结局?
方正看着大雨拼命地下。他坐在窗口。
于梅想从身后抱住她,被他一把推开。他甚至跪在窗前。
还是修路的问题。万隆集团承包这次的修路工程。
由于想快速达到指标,允许企业竞标。不少公司看中商机。方正亲自和企业家谈判,结果这修路由万龙集团承包下来。
说来也怪。安县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雨。三天三夜,雨水淹没庄稼。关键是那条路,排水系统还没有完全建好。水涨到三尺高,伤亡率也随之涨高。省市驻军都到安县来救灾。大水一来,安县的经济损失更加大了,更别提什么业绩。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也剿灭了方正的花花心思。省领导把问题归结到承包商的偷工减料。马庆华极力争取,县长、副县长才停职留用。
我是交通局局长,虽然也有责任。但最重处罚也就是方正的停职留用。我起码还待在局长的位置上。没有人再可以和我争了。
兴堡满意地和我说再见。
根据兴堡的情节提示,我写完了这篇小说。
小说的情节出乎我的意料。最后我写了大大的“!”
可不久,我的门铃又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