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古代和中世纪思想史中有关类型的问题(9)
假如阿伯拉尔足够深刻地认识到这两种观点之间的心理差异,那他在逻辑上想通过幻想的帮助来发展他的调解方式就是最好不过的了。如同情感一样,在科学领域内,幻想也是一种禁忌。因此,既然我们已经认识到类型的对立实际上是心理的对立,那我们就更应该清楚,心理学不仅立足于情感,同时也必立足于调解的幻想。然而,幻想大多是无意识的产物,所以这里又出现了极大的问题。幻想包含意识的因素,这毋庸置疑,但它也同样拥有本质上的不自主这一奇异的特征,并因此而与意识内容直接对立。同幻想一样,梦也具有这种特征,只是其奇异性和非自主性的程度更高。
一般情况下,个体与无意识的关系会在最大程度上对他与幻想的关系加以限制,时代的精神对这种情况又有很大的影响。因理性主义所居优势程度的不同,个体处置无意识及其产物的程度也不尽相同。为了阻止个体的幻想活动,所有封闭的宗教系统都会倾向于压抑个体中的无意识,在这其中,基督教是程度最深的。如此看来,宗教常常会用一些固定的象征概念来代替个体的无意识。所有宗教的象征概念都在力争通过一种典型的、具有普遍约束力的形式改造无意识过程。可以这样说,宗教教义是将“终极之事”以及人类意识之外的世界的最终信息呈现在了人们面前。我们在任何地方观察任何一种宗教的诞生,都会发现其教义形象都是凭借天启,或者说以其无意识幻想的具体化的形式灌输进创始者的头脑中的。这些源自他的无意识的形式具有普遍有效性,并因而取代了他人的个体幻想。《新约圣经》马太福音记载了耶稣基督生活中的一个片断:我们从耶稣在旷野中接受考验受试探的故事中看到,王位的观念是以魔鬼诱惑提问的形式从耶稣的无意识中浮现出来的,魔鬼为向耶稣提供了统辖世间的最高权力;当然,这是有条件的。如果耶稣将这种幻觉误以为真并接受了它,那么世界上就又会出现一个政治狂人。但实际上,耶稣没有这么做,他只是以一个统领天国的君王的身份进入这个世界。所以,事实证明,耶稣绝不是一个妄想狂。那些反复从精神病的角度出发,认为耶稣的心理是一种病态现象的人简直是荒谬可笑的,他们无法理解耶稣经历的这一过程在人类历史中所具有的任何含义。
如今,人们已经普遍接受了耶稣用来向世界表现他的无意识内容的形式,并认为它具有普遍约束力。在这之后,所有个体幻想就变成了既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的幻想,更有甚者,有的还被当成了异端邪说而遭到打压,诺斯替运动的命运就是其中一个例子,后来兴起的异端其命运也大都如此。在旧约《圣经》中,先知耶利米(Jeremiah)就曾谈到过类似的内容,他这样告诫:
16.万军之王耶和华如此说:“不要听信这些先知对你们的预言,否则你们将变得一无是处。他们以虚空教训你们,所说的异象,是出于自己的心,不是出于耶和华的口。”
25.我已听见那些先知假托我的名义所说的预言,他们说:“我梦到了,梦到了。”
26.那些说假预言的先知,根本就是在掩耳盗铃,这种预言到底要在他们心中酝酿多久?
27.他们将这些梦灌输给他们身边的人,我的百姓因而再也记不住我的名字,就如同他们的先祖一样。
28.得梦的先知,可以述说那梦;得我话的人,可以诚实宣讲我的话。耶和华说,“谷壳的价值怎么能和麦子比呢?”
与此相同,我们在早期基督教中也能看到,主教们在彻底根除僧侣们的个体无意识活动时是多么的热情十足。在亚历山大港的阿桑那修斯大主教(The archbishop Athanasius)的圣·安东尼(St.Anthony)传记中,我们找到了对深入地研究这种活动更有价值的资料。在书中,他对幽灵和幻觉进行了描述,揭示出灵魂所面临的危险,提醒这些危险已经来到了那些在孤绝中守斋戒和坚持祷告的人头上。他警告这些人,魔鬼非常狡猾,它善于伪装自己攻击圣洁的人,以致他们滑向堕落的深渊。在这里,魔鬼利用了隐居者自己的无意识的声音,对个体本性受到的强烈压抑进行反抗。我摘引了这本文字艰涩的书中的几个段落。[56]这些内容会清楚地告诉我们,无意识经受了怎样系统地压抑和贬低。
有时我们一个人也没有看见,但是却听见了魔鬼的声音,那感觉就好像是有人在放声高歌;有时我们听见了不断反复地朗读《圣经》经文段落的声音,就像平时我们所听到的那样。有时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魔鬼怂恿我们半夜起床祷告,叫我们笔直地站着,魔鬼让我们看见那些像僧侣和隐居者模样的人;这些人就好像走过一段漫长的旅途后非常疲倦,紧紧地依靠着我们。他们接着自言自语起来,直到觉得自己灵魂深处获得释放才肯停下来:“我们这些特立独行、喜爱孤单寂寞的受造物,因着上帝而不能在我们自己的寓所藏身,不能按着自己的意思行使公正。”当他们无法通过这样的计谋来实现他们的意志时,他们就转向另一个人说:“你如何还能继续活下去呢?你自己想想,在多少事情上你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灵魂已经向我揭示了你所做的一切,否则我怎么能知道你具体所犯的是哪一条那一款。”所以,如果信徒对信仰没有深刻认识,听了这些话之后就会觉得自己确实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情,但是因为从来没有被追究和处罚过,所以他的内心会变得惶恐不安,并进一步陷入绝望和痛苦之中,小心翼翼地和人相处。
哦,我亲爱的,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害怕被这些东西,但是当魔鬼放肆夸张那些所谓真实的东西时我们有必要感到恐惧,然而我们必须对他们进行严厉地谴责……所以,我们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就算魔鬼们说的话真的可能有道理,也不要在他们面前表露出想听他们话的心思意念。如果让那些与上帝敌对的魔鬼充当我们的教师,那将是我们的耻辱。哦,弟兄们,让我们穿上正义的盔甲、戴上赎罪的头盔,让我们在这比赛中千钧一发之际从满弦的硬弓中射出我们虔诚的精神之箭吧,因为魔鬼什么都不是,就算他们算是个什么东西,与十字架的威力相比,他们的力量也是不值一提!
圣·安东尼继续写道:
一次,一个长相极其丑陋且傲慢无比的魔鬼站在了我的面前,他居然胆大妄为的用堪比一大群人的嘈杂声般的嗓音对我说:“我,对,就是我,拥有上帝的权力!”然后又说:“我,没错,就是我,是全世界之王。”他还说:“说吧,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会让你心满意足。”我鄙夷地向魔鬼吹了一口气,并用基督的圣名将其斥退……
还有一次,我正在禁食祷告,那个诡诈异常的魔鬼变成一个弟兄,双手端着饼出现在我面前,他对我充满爱心地忠告说:“起来吧,这里有饼和水可供你吃喝,你如此辛劳需要休息和食物支撑体力。因为就你自己孤军奋斗,无论你将来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伟大之人,你终究是一个血肉之躯,有生有死,你应该感到惧怕和痛苦。”听了他的话之后,我没有回答而是保持一贯的平静。然后我伏身在地,开始衷心地祷告,我祷告说:“我的主啊!求你斥责他,就像平常你赶走他那样。”我的祷告一结束,这个魔鬼就化为一道尘埃,如一缕轻烟般夺门而逃。
有一天晚上,魔鬼撒旦亲自来到我家门前,一直敲我的房门,我走过去开门看是谁,不料一个极其高大且强壮的人形出现在我面前。我问他:“你是谁?”他毫不隐瞒地地回答:“我是魔鬼撒旦。”我问他:“你来我这里干什么?”他回答说:“那些僧侣、隐士以及其他基督徒总咒骂我而且将那些恶毒的诅咒堆在我的头上,这到底是为什么?”他那种疯疯癫癫的愚蠢很让我觉得简直摸不着头脑,于是,我问他:“那你干嘛要给他们添麻烦呢?”然而他的回答是:“不是我要给他们添麻烦,麻烦是他们自找的。我在有些地方碰到的事情是我曾经经历过的,如果不告诉他们我是魔鬼,那么他们便不会停止杀戮。这样一来,我便没有了容身之地,刀光剑影也会成为过去,甚至连真正臣服于我的人也没有了,就连那些为我服务的人都用冷眼看我。因此我必须用锁链捆住他们,不然他们会以为对我不忠是正确的,然后从我身边逃走。基督徒已经遍布这个世界了,你不妨看看,就连在沙漠中基督徒的修道院和居所都那样星罗棋布。所以在他们对我进行污蔑的同时,我也要给他们严厉的警告。”
我十分惊讶于我主的仁慈,随后对魔鬼说:“为什么你在除此之外的其他任何场合都在说谎,这怎么解释呢?你现在讲的是实话吗?你本来是要说谎的,现在却讲实话了,这又是为什么呢?当耶稣基督降临这个世界彻底将你狠狠地踩在脚底下的时候,你的罪恶就从这个世界上被彻底清除了,这是真的。”魔鬼一听到耶稣的名字,便化为无有,他的话语也戛然而止了。
从这些引文我们可以看出,在普遍的信仰当中,虽然个体的无意识非常透彻地表达出了真理可仍难逃被抛弃的命运。对此种行为,人类心灵史有着特殊的解释,但是这里我们并没有责任谈及这些理由,我们需要知道的就是无意识受到压抑这一事实。从心理学角度讲,压抑根源于在于欲力即心理能量的撤回。因此而获得的欲力会对意识态度的成长和发展起促进作用,从而逐渐建立起一种新的世界图像。而在此过程所获得的确定无疑的优势又自然而然地对这一新态度进行巩固。正因如此,我们才不会惊讶于我们时代的心理学为何会将一种注定会对无意识不利的态度当成自己的特征。
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所有科学都拒绝情感和幻想的观点,因为这种做法确实有其必要性。科学正是因为这样才能成为科学。那么,换成心理学结果又会如何呢?答案是,如果心理学被看成是一门科学,那么它也必须这样做。但若果真如此的话,心理学能够公正地处理有关的材料吗?极力用抽象的形式来阐释其材料是所有科学都会做的事,所以心理学也能实际上确实也在用抽象的理性形式来把握情感、感觉和幻想的过程。用这种方法处理材料自然会使抽象理性观点具有权威性,但与此同时也将其他更为恰当的心理学观点的权利排除了。在作为一门科学的心理学中,这种更为恰当的观点不能作为独立的心理原则出现却反而被置之不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科学都不能脱离理性范畴,作为对象的其他心理功能都只能从属于它。理性就是科学王国中的主宰。然而,科学一旦进入实际运用的领域,那就另当别论了。之前理性是高高在上的君主,现在却变成了一个臣子——理性对科学来说的确是一种完善的工具,但也仅限于是一种工具;理性自身变成了前提而不再是目的。理性与科学,现在都被用来为创造性的力量和目的服务了。虽然它已不再是科学,但仍然可以称之为“心理学”;它是一门广义心理学,是一种具有创造性的心理活动,其中,创造性幻想被看成是最重要的方面。假如我们抛开“创造性幻想”这一词不用,那我们说,这门实用心理学中的主要角色被赋予了生命这种说法依然是正确的;因为一方面,生命显然是一种幻想,它能繁殖和生产,科学对它来说只是一种工具,而另一方面,它又代表着外在现实的多方面的要求,这些要求又会唤起创造性幻想的活动。科学自身是一种目的必然也是一种崇高的理想,然而,实现这种理想却会形成这样的事实:科学和艺术的种类与“自身即为目的”的数量成正比。这样一来,相关的特殊功能不仅会越来越高度分化和专门化,甚至还会远离世界和生命,专门化的领域越来越多,彼此之间却不再发生联系。最后只会看到贫乏与枯瘠,这不仅会发生在专业化领域,也会发生在每个人的心理方面,人越来越远离自己,换句话说,每个人的水平都降低到专门家的层次上去了。科学必须证明她对生命来说是有价值的;她不仅要做女主人,还要做。这么做并不会丢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