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清流2:大师们的“战国”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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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民国十七年(1928)(3)

“行动不自由”的茅盾,1927年10月请鲁迅与周建人来家“坐了一回”时,双方只是说了些客套话。一位是新文学运动的乘势英雄,一位是文学研究会《小说月报》重要文艺评论家,客气地走动一下,是当时文学圈子里的正常交往。况且周建人与茅盾都供职于商务印书馆,这样的登门晤面,更是情理之中。

彼时隐居的茅盾,暂时无党的工作,载戢干戈,正可专心从事小说写作。况且那些他在长期社会活动中结识的革命年轻人,特别那许多“新女性”的音容笑貌、思想意识、人生命运,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他早就产生描写她们的冲动。

就在鲁迅、周建人来访前的9月下旬,茅盾完成了中篇小说《幻灭》。

又三个月,《动摇》写毕,到1928年6月,又创作了《追求》。这三部中篇小说,带有连续性,表现的是大革命前后,知识青年尤其是知识女性的思想状态、生活经历和命运跌宕。

三个中篇都先后发表在王云五当家的《小说月报》。《幻灭》交送《小说月报》发表时,署名矛盾。《小说月报》编者“以为‘矛盾’二字显然是个假名,怕引起(反动派)注意,依然会惹麻烦,于是改‘矛’为‘茅’”(茅盾《写在〈蚀〉的新版的后面》)。以“矛盾”为笔名,似可窥到革命处于低潮时,茅盾内心存在着矛盾。

《蚀》表现的正是这种矛盾。当然,我们从他1928年上半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创造》中,已经看到他已从苦闷中振作起来。

1928年7月,在陈望道的帮助下,他秘密东渡日本。离开景云里时,他没有向鲁迅告别,那是为了保护鲁迅。王蕴如发现斜对门的沈家太太有几天没有碰面时,沈家已人去楼空。周建人、鲁迅得知消息,也未惊奇,他们知道,茅盾是一位职业革命者,他的天地很宽阔。

茅盾比郭沫若到日本避难晚五个月。茅盾赴日,也为了避开国民党的通缉,同时也为了“改变一下环境”,并且使“精神苏醒过来”。这两句话,是从他的《从牯岭到东京》一文中摘出来的。在这篇文章中,茅盾对自己内心存在的矛盾,作了审视和剖析。

茅盾在日本避难一年半。这期间,他创作了长篇小说《虹》(未完篇)。茅盾在《〈虹〉跋》中说,这部小说是要“为中国近十年之壮剧,留一印痕”,但小说只写到1925年五卅运动为止。

《虹》的主人公依如《蚀》,乃知识女性梅行素。她是个对旧社会始终采取挑战的女性。在“五四”新思潮的冲击下,她追求新生活和自我价值,也产生彷徨和苦闷。在革命者梁刚夫的帮助下,在马克思主义教育下,梅行素开始觉醒。

《虹》没能通过生活的表象并洞穿表象揭示出隐藏于生活背后的真相。虽然我们通过小说看到了严肃艺术对历史的延续和联系,但并未看到鲜活人物内心深处有人性的复杂存在。梁刚夫形象不够饱满,梅行素的思想变化缺少足够的依据。当然,梅行素的觉醒和发展道路,是合乎生活发展的逻辑的。

同时,《虹》反映了茅盾在大革命失败后,一度产生的悲观彷徨情绪已明显消退。

茅盾给中国文学留下了一笔丰厚的文学遗产,现在依然光芒四射。人性的弱点,茅盾也很难避免,我们要反省和克服这些弱点。

蔚为大观的武侠小说及侦探小说

通俗文学之武侠小说,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十里洋场,蔚为大观。

在现代通俗文学中,武侠小说是渊源最深远、读者最广泛的一种文本。鉴于武侠小说能开拓人们的想象,从中传递出与现实性有关的社会图景和人生的况味,特别是侠客能作为具有超世本领的入世力量惩恶扬善,著名科学家华罗庚就称“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1985年3月1日《光明日报》)。但多年来,武侠小说一直饱受雅文学的歧视,文学史家也对它持有偏见,视为不入流,排斥于文学殿堂之外。

韩非《五蠹》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仗剑出游之武士侠客,周秦时即已出现在社会生活与政治、战争风云中。《史记·游侠列传》对侠客予以很高评价: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先秦西汉之《庄子》《列子》《左传》《汉书》诸典籍中,都记有游侠、勇士之行迹;魏晋之《列异传》《搜神记》《世说新语》等书中,更多涉游侠。唐时之“传奇”故事,宋、元、明话本,演说武侠,更是绵延不绝,开武侠小说之先河。清时朝中重臣如纪昀都以文言笔记体写短篇武侠作品,至晚清,侠义小说日趋繁盛,《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七剑十三侠》等纷纷亮相,武侠小说占去文坛的半壁江山。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新武侠小说以新的面孔姿态,充满活力地跃上文坛,在上海掀起足以让新小说望尘莫及的阅读潮流。其具有代表性的武侠小说作家有平江不肖生、顾明道、赵焕亭、还珠楼主、白羽、王度庐、郑证因等。

最早杀入武侠小说园地的是平江不肖生,其本名向恺然,湖南平江人。自幼习武,崇尚侠古之风,广交武术名家和民间侠义之士,怀有强烈民族意识。曾两度留学日本,返国后到上海落户,鬻文为生,以笔名“不肖生”自嘲。他的第一部作品,为《拳术讲义》,卖给《长沙日报》,筹得再赴日本的川资。

让他在文坛暴得大名的是《留东外史》,与武侠无涉。而是别出心裁地写一儇佻之徒留日学生的龌龊生活,在国内时“也不经商,也不求学,专一讲嫖经、谈食谱”,民国二次革命失败,亡命日本,过着“分赃起诉,或吃醋挥拳”的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生活。小说虽有一定的认识作用,而被猎奇者追捧,但其格调不高,难入大雅之堂。

平江不肖生一旦进入武侠小说疆域,他的才学、见识、心胸、灵魂,显露无遗。他的神怪武侠小说《江湖奇侠传》,1923年起先在《红杂志》连载,后又在《红玫瑰》连载,大获好评。成书后,读者争相传阅,风靡全国,畅销东南亚。后被改为电影《火烧红莲寺》,大众争相观看,轰动各大城市。由于观众如云,电影《火烧红莲寺》不断续拍,一直续了十八集,创中国电影续拍数量之最,至今无与比肩者。

小说以湖南平江、浏阳两地民众争夺地盘发生械斗为背景,勾连出昆仑、崆峒两派剑侠冲突、大动干戈的江湖恩怨情仇故事。小说刻画了昆仑派的红姑、笑道人,崆峒派的甘瘸子、常德庆等众多人物,演绎了他们的不同性格和命运,谈不上个个鲜活,却各有奇特经历。然而作者并不专意呈现奇人怪事,而是通过奇特幻想,在世俗愿望与审美意象两方面显示出非凡的艺术魅力。

武侠小说,不管写得多么神怪,都意在表现最具普遍性的世俗愿望,即正义战胜邪恶,真善美制服假丑恶。武侠小说构筑的刀光剑影的剑侠江湖,实际是充满世俗价值观的现实世界。故事中的张汶祥刺马、火烧红莲寺,集中表达了丑恶可猖狂一时,最终还是要受到惩罚的世俗心理。而昆仑派开山鼻祖乃为明朝一皇子,此派侠客却抱有反清复明的宗旨,又是反映了当时的一种社会思潮。

但是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一文中,评论清末以来的武侠小说(他称之“侠义小说”)时,说“这等小说,大概是叙侠义之士,除盗平叛的事情,而中间每以名臣大官,总领一切”就有偏见。清末武侠小说多写侠士除暴安良,伸张社会正义。鲁迅的上述评价,如果针对俞万春写的《荡寇志》是剀切的,但以此概括清末以来的武侠小说就未免以偏概全,失之史家之识力和公允了。《江湖奇侠传》正是反“每以名臣大官,总领一切”的格局,而写正邪两种力量的较量,并以此构成内在冲突的波节线和审美的张力。此外,《江湖奇侠传》在表现神怪因素的同时,又以民间风俗、民间文化为背景,将侠客、术士、常人与飞剑、法宝糅合一起,使小说既有侠气、神气,又有市俗气;既有江湖恩怨的热闹,又有民俗民风的审美观照。所以才使《江湖奇侠传》成为武侠小说之奇葩,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

左联作为左翼作家的社会团体,在什么是“革命文学”的问题上与鲁迅争得面红耳赤,甚或彼此动粗口谩骂讥讽,也没有弄明白什么是“革命文学”;而在“文学大众化”的问题上,左翼作家也争吵不休,莫衷一是。倒是已成为左翼作家一颗新星的丁玲,在谈到“文学大众化”的问题时,发表了真知灼见。她没有像左联一些作家那样,将《啼笑因缘》和《江湖奇侠传》置于新文学的对立面,加以没有理论支撑的苍白无力的批判,而令人瞠目地提出:

借用《啼笑因缘》和《江湖奇侠传》之类作品底乃至俚俗的歌谣的形式,放入我们所要描写的东西。(《丁玲女士演讲之文艺大众化问题》)

我们可以视之为,在多年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正确解决了“文艺大众化”的问题之前,丁玲的借鉴通俗文学的发言是最为有见地的意见,实属难得。

较之《江湖奇侠传》,平江不肖生的另一部近百万字的《近代侠义英雄传》,则是一部用现实主义的艺术手法表现侠义英雄爱国主义精神,洋溢着民族正气的杰作。平江不肖生在此书首回,就申明:“这部书本是为近二十年的侠义英雄写照。”主要人物有霍元甲、大刀王五、山西老董、赵玉堂、杨露蝉等一干英雄好汉。大刀王五与谭嗣同的生死之交,霍元甲武功盖世,侠烈英气,被日本医生秋野毒害身亡等江湖事迹,使小说成为回荡着凛凛正气的英雄悲歌,洋溢着民族气节和爱国精神。最为可贵的是小说反帝而不排外,把书中反映的近代中西文化冲突,提升到放眼世界和民族文化自省的高度上来,殊为高妙。

后来流行的以霍元甲、大刀王五等人事迹为题材的小说、戏剧、影视、美术作品,大都照搬或改编或受启示于《近代侠义英雄传》。而金庸、梁羽生等人的新武侠小说,深受平江不肖生的影响,也是不争的事实。

武侠小说,当时有“南向北赵”之说。“南向”,指湖南之向恺然即平江不肖生,而“北赵”,系说河北玉田武侠作家赵焕亭。1941年《万象》杂志上,有一篇徐文滢写的《民国以来的章回小说》,文中说:“赵焕亭与向恺然一起揭开了中国武侠小说大繁荣的序幕。”并非过誉。但本书只关注在上海聚集的作家,赵焕亭及“北派四大家”还珠楼主、白羽、王度庐、郑证因将在下部书介绍。

在我国,比武侠小说略晚出现的通俗小说,还有唐宋、明清的“公案小说”。所谓“公案”,是指官府如何勘断各类案件,叙述这类故事的小说,谓之“公案小说”。随着“翻译文学”输入特别是外国侦探小说《歇洛克·呵尔唔斯笔记》(即《福尔摩斯探案》)经当时有影响的作家天虚我生、严独鹤、周瘦鹃、程小青、刘半农等十人用文言文翻译出版,相继又有《侠盗亚森·罗苹》《杜宾侦探案》《桑狄克侦探案》等上百种外国侦探小说的推出,在中国也出现了阅读侦探小说的热潮。

熟稔中国“公案小说”的一批作家林纾、包天笑、刘半农、陈蝶仙、秦瘦鸥等,在翻译过程中领悟外国侦探小说之道后,自己也仿效着写起侦探小说。20世纪二三十年代,程小青创作的《霍桑探案》,孙了红创作的《侠盗鲁平奇传》、陆澹安创作的《李飞探案》等也占去侦探小说的半壁江山。随之,专门刊载侦案小说的报刊,《侦探世界》杂志、《福尔摩斯》小报等也应运而生。上海侦探小说出现了全盛期。

侦探小说之所以受读者欢迎,是因为它为中国小说提供了一种新文本。其曲折故事、新型人物形象和新的知识火花的审美趣味,为众多文化消费者提供了新鲜的阅读体验。

侦探小说与武侠小说在审美内蕴上,有不少相似之处,如都是为社会伸张正义,讨回公道,战胜邪恶。在社会精神气质上,都契合了读者的审美愿望,正如《侦探世界》创刊宣言所道:“本刊舍侦探小说之外,更丽以武侠冒险之作,以三者本于一源,合之可以相为发明也。”侦探小说受读者欢迎之处,还在于小说常常出乎意料却又合乎情理的缜密推断与惊人发现,往往能够取得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这种超人的智慧与正义结合,拨开迷雾,拆穿阴谋,抓住元凶,昭雪受害者,既是侦探小说的艺术魅力与思想力量的体现,也是对读者对正义诉求的满足。

侦探小说先驱者程小青创作的《霍桑探案》丛书、《东方福尔摩斯案》等作品,在中国侦探小说中成就最高。但因他虽出生于上海,二十二岁出道之前,已随家迁苏州定居。故不能在此书详细介绍。

上海宝山人孙了红创作的侦探小说,可与程小青比肩。1923年发表的侦探小说《傀儡剧》,写的是侠盗鲁平盗古画、与侦探卢伦斗智斗勇的故事。孙了红创作的系列小说《侠盗鲁平奇传》,主角就是鲁平,他足智多谋、杀富济贫,却玩世不恭、诙谐幽默。其形象丰满,性格生动,深受读者喜爱。

新文学一开始,原本天生就带有平民性质,但新文学倡导者如鲁迅、胡适、周作人等过于专注严肃文学的创作,虽硕果累累,却忽略甚至卑视与雅文学共为文学两轮的通俗文学,结果另一轮也转动艰难,这是一大教训。

“厌世家”叶圣陶长篇小说《倪焕之》,茅盾誉之“扛鼎”之作

1928年,上海诞生了中国现代文学最早出现的长篇小说之一《倪焕之》,它的作者是叶圣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