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行脚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自序文学:帮助孤独的人类克服恐惧

我最终决定站在这里,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在临近毕业之前再感受一次恐惧。我的演讲没有什么特别的主题,也不想劝服大家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应该拥有怎样的生活。我只想借此机会讲我的所见所闻所感。

一年多以前的一个冬天,夜幕降临,伦敦的上空开始飘雪。我独自一人,误打误撞走到了圣保罗大教堂门前。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圣保罗大教堂门前所在的主要街道上,密密麻麻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帐篷,帐篷上扯满大大小小的字条,像布达拉宫前的帷幔。几个裹着厚棉衣的当地人在帐篷外点起烛火,跟着卖艺人的手风琴节奏迎风跳舞。我问一个姑娘,你们在做什么?她说,金融公司拖欠百姓的债务,我们已经在这里坐了六个月。我问,这样有效么?她说,要做了才知道啊。后来我才知道,姑娘口中的百姓其实不包括她自己和她周围的这群朋友,爱管闲事的英国人只是因为看不下去了才选择这种方式。临别的时候我口里嘟囔着,担惊受怕的是为了啥呢?这位同我一般大的姑娘透过棉帽子说了一句我至今难忘的话:为了正义。

这群和我们一样大的年轻人为了争取其实和自己并无关联的权利而在风雪之中久坐,这行为在我看来是充满风险的。他们坚持了六个月,或许更久。只是为了正义。

那年年末,我在爱丁堡的一家青年旅馆里偶然结识了一位大叔David。他自愿当我的导游,两天里,陪着我在这座欧洲最美的小城里游荡。David64岁,他变卖了家中仅有的一套房子,同自己的两个女儿告别,选择一个人周游世界。他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给我看他最新创作的小说,一个关于银行家的故事。他还在学习波兰语、德语和中文。当我和他沿着爱丁堡城堡前的皇家哩大道向上攀爬时,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忘记了他已经64岁。我想起了身边众多64岁年纪的自在生活,突然感到不解。David和我说,有的人,一辈子都生活在别人的眼睛里,他们害怕失败、不敢尝试、抱怨生活的不公。可是有的人,可以利用他们的全部的能量去创造他们想要的生活,比如旅行到非洲去,比如养几只狗,比如写一本书。追随内心的生活是很多人不敢面对的,所以他们才会把金钱、青春和精力浪费在酒吧和歌厅。

这位60多岁的老人因为念念不忘年轻时怀有的梦想,放弃了原本拥有的一切让他安稳的因素,独自闯荡在这世界。他的出现让我相信了那句原本以为扯淡的电影台词:有一天,你会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里,遇到一个如彩虹一样绚烂的人,他也许貌不惊人,也许是个穷光蛋,也许正在承受着生活的窘迫而略显羞涩。可是当你遇到这样一个人,你就会想起自己曾经对生活发出的种种抱怨、自以为不堪重负的承担,其实不过是浮云而已。

2011年的圣诞节,我参加了一场难忘的婚礼。当我被告知邀请我参加一个婚礼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对青春洋溢的新婚夫妇,他们彼此交换戒指、接吻、许下海誓山盟。可是当我走进那间闪耀着跳动的烛火的温馨房间,看见一群人在苏格兰的音乐声中欢笑着翩翩起舞时。我看见了在人群的簇拥下的新娘。她坐在轮椅上,她的丈夫替她推着轮椅在人群中笨拙地舞蹈。他们老了,他们不再年轻。她已经74岁,她的丈夫78岁。他们在我们印象中的风烛残年里结合。可是他们幸福地笑,同我握手,彼此开着玩笑。在那一夜苏格兰的风笛声中,我突然想起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岁月和磨难把两个人身上的一切关于年轻、美貌、成功这些光鲜的东西全部夺走,留下空荡荡的生活,可是他们拥有彼此,就够了。

不知道大家是否读过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书中的故事一直深深震撼着我。现在和大家分享。查尔斯在留下一张内容为“晚饭准备好了”的纸条之后,离开了自己相伴17年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去了巴黎。那一年他40岁,住在全巴黎最破旧的旅馆,身上只有100块钱。后来他为了寻找真正的艺术,来到远离文明世界的塔西提岛,在病痛和困苦的折磨之中创作出一幅又一幅让后世震惊的杰作。在他染上麻风病双目失明之前,曾在自己住房四壁画了一幅表现伊甸园的伟大作品。但在逝世之前,他却命令土著女子在他死后把这幅画作付之一炬。用毛姆的话说,他不是选择了梦想,而是被梦想击中。用查尔斯自己的话来说:“我必须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就像是人辛波斯卡紧紧抓住诗不放,就像抓住救命的栏杆。就像村上春树日复一日的长跑,不为了达到什么目标,只为了同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对话。因为他坚信:无论何等微不足道的举动,只要日日坚持,从中总会产生出某些类似观念的东西来。

就像保罗·奥斯特的《幻影书》里那位日日承担着对死去妻子和孩子的思念、承担对过去幸福生活分离的恐惧的主人公戴维。他活下去的动力就是看海克特的电影,他因此而周游世界。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我们每个人都时时生活在恐惧之中。就像那群伦敦示威者对强权的恐惧、David对放弃原有生活的恐惧、年老的夫妇对于病痛和死亡的恐惧,以及对孤独的恐惧、对接纳或失去爱情的恐惧、对未知和陌生的恐惧、对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的枯燥的生活的恐惧……

这或许就是文学得以存在的原因之一:帮助孤单的人类克服这些长期盘踞在内心的恐惧,让我们不再依赖向外宣泄和投靠灵魂让自己安宁,而是走向自我反思和对话使得自己心智饱满。

可惜这样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被这个因为科技极度发达而目空一切的时代击溃。我们每天的生活里可以少读几本书,却少不了每天在社交网络上宣泄自己;可以对伟大和深刻不闻不问甚至嗤之以鼻,却对娱乐八卦津津乐道;可以通过各种渠道完成同电子机器的对话,却吝啬于和自己最亲近的朋友聊聊天。我们太信赖自己所创造的物质和技术,以至于忘记了那些先于物质和技术存在的反躬自省。这些才是我们不至于被机器和技术吞没而赖以生存的东西,那些才是我们克服对自身和外界世界的恐惧而安身立命的东西,才是我们能够寄托爱和恨、走向真正的包容的东西。

那天,我来到莎士比亚的故居斯特拉特福小镇,晚霞满天,喧嚣的世界归于宁静。我听见小镇的教堂里传来阵阵钟声,那一刻我恰巧经过莎士比亚曾经居住过的简陋的小屋,突然感觉那座小镇是通灵的,它的周围充盈着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厚重的魔力。这是古老的文学通过文明的传递给我们的赐予,不分国籍、不分年代,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直抵我们的内心。

那天,在伦敦圣保罗大教堂里,我跟着晚祷的人群坐在角落里。唱诗班的歌声响彻教堂,跳动的烛火、有如神助般余音不绝的钟声和诵经声让人突然间安静下来。前方的人们大多白发苍苍,他们相互搀扶相互告慰。那一刻让我感动到流泪,说不出原因。这种宗教般的感动同样不分国籍、不论年龄,它给我这个行到异乡的人以最温暖的拥抱。

后来,我把这些体悟写在了《城门外的独行游荡》一书中。

我之所以选择把它们写下来,和你们分享,也是为了克服某种意义上的恐惧。对于别人是否接纳我的恐惧、对于未来生活的未知的恐惧。

或许,过不了多久,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面对不那么诗意的生活。我们必须到名利场上打拼、有时候不得不放下原以为很重要的东西,比如尊严和自由。我们或许会面临更多艰难的抉择,会结婚生子、每天不得不惦记着柴米油盐。或许会承担对病痛和死亡的恐惧……在这之前,我们至少要克服因为年轻和无知造成的恐惧,通过文学和反思,过一次属于自己的诗意的生活。

因为,除了我们现实的这个世界,我们应该为自己争取一片诗意的世界,用来寄存我们早已忘记的梦想。

(本文系作者在浙江大学文化中国成才俱乐部2013年纳新活动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