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孤独的行脚(关于生存 诗意与别离)(1)
咖啡馆桌子前面的那些人中
它在窗玻璃闪着霜的冬日正午的庭院
只有我一个人幸存
——米沃什《咖啡馆》
孤绝是一指流沙——诗人之死
诗人其实没有“事”,他只是开始怀念起孤绝的生活,没有办法摆脱那间破旧小房间的昏暗的灯光和窗台上的落满灰尘的仙人掌给他带来的痛苦却持久的宁静。这时候,他才恍然大悟,孤绝并不是无情的隔离,而是自由。让他冥想和写诗的自由,让他徜徉在思维深处的惹人怜惜的自由。
世界之巅:诗人的序曲
曾经自以为可以在20岁之前站在世界之巅。那时所谓的世界之巅,无非是电视上报纸上时常见到的人物,大人物也好,小人物也罢,总之是一个个闪耀于人世间的个体,让人见到光芒,产生敬畏。如今诗人早已过了当初臆想的年纪,才慢慢懂得,真正的世界之巅上,并非如先前所想的那样,铺满了征服者屈身而跪的尸体,或是众多因为希望落空当空迸发的哀嚎,也并非如高昂的峰顶一般耸入云端,供人膜拜。
世界之巅,就是无论睡着或是醒着,行走或是静坐都能体察到内心最深处的相互冲撞的一个个瞬间,然后用巧妙的心境逐一化解于无形。若真不可避免于陷入孤绝之境,那么就试着在孤绝之境中将自我从单一时空的寂寥中彻底拔除,连同拔除的还有那些散落在肉体与精神之上——即若离的依恋感、对过往羁绊的眷恋,以及身在人群中佯装淡定的隔绝感。
雨夜,一座城市在氤氲着的水汽之中跌落到往常难以预想的死寂之中,空留漫天雨水浇灌,月色隐匿,树影婆娑。将自身置于这样一幅图景之中,任由心头的惶恐慌乱与孤单滋生、蹂躏、吞噬。
若你曾是喜欢群居、眷恋欢乐的动物,那么这幅图景会将你送回到业已久远的期待中的一个角落,执拗而偏颇。继而斗转星移之间换了时空,勾连起你内心众多或许早已被凡尘琐事湮没了的支离破碎的瞬间和琐碎的怀念。
漫步在这样的雨中,看似是行走在当下最为平常的空间之中。实际上,雨早已凭借其粘连和含蓄的喻指将你的思维拉回到一个特定的时空中,充满魔幻却也实在——它让你与久远的自己相遇。
诗人在街头的红绿灯前驻足,看着它们在凝固的夜色里自顾自地变换着。曾经迎来送往的符号性意指在没人留恋的空无之中亦走向无可救药的空无。若说意义如余音绕梁般在人世间留存,那么唯一的意义就是你——一个渺小的个体——肉身之下隐隐爆发着外界难以预知的思想,深嵌入历尽繁华的灵魂之中:你在想些什么呢?曾经因为等待而荒芜了的年华,如同那不停变换色泽的信号灯一样,四季轮回,绿树红花,红颜霜发。诗人在想,若有一天,人类从赖以生存的环境中别离、隐退、消逝。那信号灯之下曾经的过客还会记得他们从前的言语和行为么?雪夜里让人痛苦的拥抱和吻别、负担着生活的闷闷不乐的上班族、骄阳下提着渔竿哼着小曲儿经过的渔夫、沉睡在襁褓中的未涉人世的婴儿、怀抱着孩子心存畅想的母亲、寄托在彼此甜言蜜语之间的情侣,以及如此这般千千万万个曾经无意经过那盏信号灯的凡人。
他们会记得吗?
——等待是孤绝者最漫长的回答。
诗人在等待灵感中荒芜了狂狷。舞蹈者在等待登台之前已厌倦了练习。钢琴家独守琴键上散落的音符不情愿赢来了白发。以及千千万万个习惯了等待的人,因为无望,遂将等待转化为唯一的目的,而最终忘记了自我救赎的意义。
当一个人被外界隔绝,主动或被动,都容易在心底产生对自己的唾弃。这种蔑视感深深埋入诗人的神经,却并不时时发作,而是找准一个恰当的时机,如同荒原上强劲的风一般长驱直入,摧毁意念。
诗人明白,他可能在静穆之中等待命运无意中带来的转机,也可能因为没有尽头的等待而选择隐居,或者干脆就此向人世告别。贝克特为世界展现的种种荒诞乖谬的戏码,实则不免是人类尴尬处境中最为真实的一幕。
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你们究竟在等待什么呢?
转机最终没有出现,先前构想出来的一切意义都因为无法克服的隔绝和灭寂在一夜间崩塌,接着就是重构自我的诞生。这整个过程如同孕育生命,若是难产,则会发生死亡。对于那些不了解孤绝者的人而言,自绝和自弃都是不可理喻的,至少是可以转移和克服的。这些人自以为聪明,心安理得,选择偷生、苟活,摒弃意义。
只有孤绝者自己清楚,除非同时消灭肉体和意念,否则永远无法实现自我拯救。或许会有人怀疑,自我拯救究竟有什么用?是不是太多的东西都为了有用而存在,为了淘汰无用而活跃于世,包括自我拯救所面临的撕裂般的考验。
据说,天才和疯子之间只有一步之遥,因此许许多多卓越的灵魂都距离疯癫最近。他们如孩子般抽搐着病怏怏的身体,不接受世人的劝慰和科技的救治,执念于同上帝相通,不经意间向人们传达神的旨意。
可惜这世界上大多数的人不过是平常人,或者说是平凡人。也正是他们制定了这个世界的评判标准和行事规则,正是他们利用自己的好恶来断定疯与不疯的区别。因此太多天才在无奈之余就此泯灭卓越的灵魂,再偷偷构建出另一个平庸的灵魂供世人消费和评判。这样的天才无疑生存在痛苦的夹缝之中:一面装作“正常”同庸俗对话,一面抑制内心的冲突任由才华干涸。当然也有大部分天才都选择隔绝性的逃避,而非适应性的构建。他们自知他们仅仅能够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呼风唤雨,走出房间便不免成了落魄的乞丐,沿着物质的街衢乞讨。于是他们选择永不踏出这房间一步,甘愿自闭、寡言、抑郁和执拗。他们几乎成了定义中“精神病”的代名词。或者他们自身就是精神病的案例。
有谁想过去怜惜他们的处境呢?想过怎样可以抚慰他们受伤的心呢?事实是,没人觉得他们受过伤、正在受伤,而是自认为他们伤及的是无辜的大多数。总之,他们成为异类。滑稽的是当他们不幸离开这个折磨他们已久的人世,向另一个世界寻觅雄奇思想的安放之处时,他们的思想又往往被搬上高高垒起的神坛,接受原本让他们避之不及的朝拜。
他们享有的,是世人最为不屑的“来世”的名誉和敬重。滑稽的是,恰恰是这些不屑于不可感知的名誉和敬重的人,决定了他们“今世”的地位。这对他们而言当然无关紧要。毕竟最为惨烈的痛苦与隔绝已然在人世之中经受,其余的奉承和赞誉都应该留给神明享有。他们得到了什么呢?除了虚无的名?
陷入孤绝:诗人的华章
一个诗人,写一手好诗。他终于死了,人们才开始敬重。
于是他生前种种不可理喻的怪诞行为,那些有悖常理的心态,通通得到了原谅。连他饮酒过度、嗜酒成性和好色都成了值得赞扬的个性,成为他灵感迸发的源泉和他对这个惨淡世界的喷薄而出的爱。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那些他食言过的人,得罪过的人,欺骗过的人,恨他的人和爱过他的人,都凑到一处读他的诗,竟觉如饮醇醪。诗人终于获得了原谅。他犯下的罪和惹过的麻烦一笔勾销。他一夜之间变得圣洁如神,美如处子。
这又是为什么呢?
可怜诗人生前羞于将吟诗作为事业,襁褓里孩子的啼哭声和老婆每日的埋怨声深深刺痛他的心。他们原本是他的最爱,如今却沦落到让他在孤境中选择放逐自我的借口。他们原本就是他欲念的凡身肉体诞生的产物,如今却不得不成为他忍受和唾弃自己的牺牲品。
他爱她么?
或许曾经爱过。在他的诗情和欲望伴随她的出现而喷薄的时候,在他站在自己的世界之巅的时候,她几乎就成了他,甚至不是另一个他自己。
他为她彻夜写诗,渴求透过诗行将自己的未来叠加到她的现实之上。当他同她合体的时候,他的身体在她之内战栗。他欣喜地、愉悦至死地、几近疯狂地,在灵魂与肉体双倍震颤之余,亲手碾碎了陪伴他许久的孤绝之感。
孤绝感是一种再生物,它们顽强地在他体内生长,毫无吝惜。过不了沧海桑田,他厌倦了,重新回到属于自己的孤绝感中。像个孩子。诗人从不在她面前谈爱,因为在他的信条里,只有上帝有资格谈论爱。妻子没有离开他,并不是因为爱他太深,不舍得放弃,而是因为她习惯了自己以这样的方式被爱。当她试图离开这样的方式寻觅新欢的时候,诗人曾经炽烈的诗行让她踟蹰难安。
诗人的感觉于是在诗中长久地存留下来,诗人也因此而毫不知情地留住了他的婚姻。至于那个曾经捆缚他们手脚的孩子呢?诗人看着他长成自己,也感觉自己逐渐向他靠拢。因为他吮手指时痴痴的眼神让他心痛。就像他含着铅笔写诗的时候,那眼神让妻子心疼一样。
他们在外人看来,绝无共同点。若有的话,也是诗人的孩子和诗人之间的共同点更明显。若有的话,就是他们都是因为彼此的孤绝而生活在一起。他们并没有仰仗彼此而消除孤绝,哪怕是在肉体欢愉的片刻。他们彼此守候着岁月遗留下来的孤绝,把它碾成灰化成尘,吸吮在彼此的血液之中、骨髓之内。
对于诗人来说,让他最为无奈的,还是周遭的流言飞语。他们说他脑子出了问题,说他疯掉了。他们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并没有当真。可是时间久了,诗人觉得自己确实可能已经疯掉了:他在写诗的时候才是常态,因为无言,所以动人。诗人究竟疯了没有?诗人自己也不知道。他有时会失去记忆,对那些给他带来过创伤的、让他怜悯的细微部分,以及外界规定他应当如何的言论。
他只记得当他亲眼目睹忍冬花由白色变成金黄的刹那,他的眼中灼烧着泪水;只记得从翻腾着的河水中一跃而起的鱼在他的诗中化为一颗句点;只记得众鸟高飞掠过天际之时无数两翼的扑打声悄然如梦让他惊醒;只记得海涛卷着白浪混沌了天与地的分界让他不由得陷入抑郁之中;只记得高悬夜空的星辰在他的诗句中诉说着神一般的语言;只记得他曾经站在微风中嗅到一颗种子的芬芳,然后在优美的意念中恬然入梦,他接着梦见一个在他的王国里绽放的春天,梦见一只白色的鸟从他的土地之上飞过,拖着长长的鸣叫……
诗人于是以为自己疯了,因为他没办法证明自己没疯。
诗人爱上了酒。
他往往不胜杯勺,几口酒下肚便觉出眩晕。在那种罕见的眩晕感中,诗人突然找到了自己:世人不会因为饮酒过度而嗔怪他,却因为他的诗句中藏着不友好的酒气而唾弃他;不会因为他因喝酒而造成的发疯而远离他,却会因为他写下的疯癫狂妄的句子而嘲笑他;不会因为他面色红润口说胡话而说他坏话,却因为他意念之中饱满的生命和难以遏止的喷薄诋毁他。
他于是把自认为的最完美的状态赋予了酒,和它共享,于是愈发放肆痛饮。在酒精之后的幻灭感中,他一次次完成了灵魂式的狂欢。他有时会胡乱在纸页上信笔涂鸦,有时会对人讲平时不敢讲的话,有时就将那些从他身体里汹涌流出的诗写在墙壁上。至于灵感与酒是否真的相通,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酒将他带离了孤绝之境。殊不知正是酒让他愈发孤绝。
诗人并不是不爱除了他妻子之外的女人,也没有放弃过意欲同她们交欢的幻想。只是,他遇到的女人,都同他“创造”的女人相去甚远。她们不是嫌弃他瘦弱的身躯和毫无性感可言的干枯的嘴唇,就是苛责他没有万贯的家财供她们挥霍和铺陈青春,要么就是指责他的乖戾之气过重影响了日常交流,要么就干脆鄙视他写的东西,多么矫情和自恋的诗歌啊,女人怎么能忍受一个男人在自我世界中萎靡?
她们需要一个虚名来爱慕,需要他脱离才华以显示世俗地位。准确地说,她们对于才华的理解太过泛泛,那不过是谈话的本领或是甜言蜜语的资格。这些,诗人都没有。虽然他相信斯卡采尔,相信他说“诗人并没有创造出诗/诗在那后边的某个地方/很久以来它就在那里/诗人只是将它发现”。但诗人并不相信诗中的女人就在后边的某个地方,他有能力将她们发现。女人在诗人看来并不是一道不可解的谜题,而是答案本身。在你竭尽全力想要回答谜题的时候,答案就在那里招摇,让人难以置信。诗人沉醉在难以置信的答案中,迷失、感叹、彷徨、枯竭。
诗人爱书。
他喜欢倾听那些原本在世界上存在过而今杳无音讯的人的呓语。他们也曾经如他这般自以为站在世界之巅,狂狷而骄傲地挥霍语言和文字,让世人轻信他们。而如今,他们已经化作这世界的一部分,如同池塘边的泥淖和他们书页上散落的尘土一般。诗人幻想着自己终有一天也成为众多生产意义却最终被意义遗忘的人。读到那些奇闻轶事的时候,都感叹自己身后将不会留下任何让人遐想的空间。诗人忘记了,那些乐于遐想的人原本就不是同他一道的人。诗人开始惶恐起来。他无疑是在用他所鄙视和排斥的人的语言来塑造自己未来的可能性。他痛恨自己变成了自己痛恨的人。
诗人不是没有尝试过走出孤绝。他寻了一份不算辛苦但也劳神的工作。他需要做的,就是在特定的时间里坐在一张桌子前。做了三天,他就借口有事离开了。后来诗人选择去学校教书,他暗暗觉得教书同写诗一样,都是靠创造和想象。教了三天,他发现他实在缺乏将文字转换为话语的能力,他开始厌恶那些对他不屑一顾的年轻人。他甚至嫉妒他们那么年轻。若是他也那么年轻,就不在乎死亡。而今青丝变白发,他开始靠喝酒来麻痹自己对死亡的恐惧。直到学校的主管要求他不许那么缓慢地吟诗,浪费学生的光阴,他在决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