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孤独的行脚(关于生存 诗意与别离)(3)
可惜那个时候是特殊时期,中国对于外国人的来访管制得很严格。苏联不允许外国人不通过旅游团队进入乌克兰。他就不得不按照移民局的要求事先订好旅行的机票和旅店,花费不菲。
一个不懂乌克兰语的外国人,只身一个人来到一个充满紧张气氛的陌生土地。若不是被人从火车上推了下来,他连火车到站了都不知道。
下车后,四周是荒凉的土地。
鲜有人迹,飞鸟不回。
没有GPS导航定位、没有手机的80年代,他就凭着感觉走,也不知道前途何在。
巧的是,沿途偶遇一个在他的描述中相貌姣好的当地女孩,讲一口蹩脚的英语。问路之余,竟然发觉那人竟然是他事先订的旅店来接他的人。他自己也为这种巧合惊呆了。
一个偏远的村庄,没有人迹,只有一座破房子,他们称之为旅馆,却没人住。那个长期见不到人的漂亮姑娘因此兴奋得如同过节。
晚饭时分,她带他到全村最好的饭馆吃饭。谁想到长长的菜单上除了啤酒什么菜也没有。不消一会儿,一个乐队的人走进来,鼓手、吉他手、琴手……开始演奏由政府批准的三首摇滚歌曲。饭店里所有的人都举着啤酒跳舞。他们边跳边喝酒,欢乐极了。
P先生于是知道那个时代的乌克兰人大概不吃饭、只喝酒,也许是消减恐惧、也许是借此放纵人生,谁知道呢?
第二天,姑娘热情地和当地申请,带他去他外祖母的老家。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同当地人讲话。起初没有批准,一番周折后方顺利成行。
他说,那里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一片土地,到处都是投来好奇目光的当地人。他不能交谈,只能试着找回依稀的回忆。
他没继续和那个姑娘的故事,我原本期待什么事情发生,像电影剧本中写的那样,至少有一段浪漫情缘。
异国他乡、政治危难、人生地陌,只有一个潇洒帅气的美国小伙子和一个长久寂寞的乌克兰姑娘,不是可以写成一部浪漫的剧本,拍一部精彩的电影么?
他说,我们那天就在那家餐厅,实际上就是一间酒吧里面跳舞,我不会跳舞,可是太无聊了,只能跳舞。
说到跳舞,他回忆起80年代在北京团结河一带受中国朋友的邀请到一个公寓中开派对的场景。
我说,那个年代还有派对?是不是在讨论或是在朗诵诗歌?
P先生说,起初我也不知道他们如何开得了派对,街坊四邻不会在意么?当我坐下来,看着一个个穿着军大衣的姑娘们走进来,走到屋子的另一个房间。片刻就走出来一个又一个浓妆艳抹、穿着旗袍、身形窈窕的姑娘。
他们将窗子用纸糊上、密不透光,再点上蜡烛。他们事先已经和邻居们打好招呼。接着拿出老式的录音机播放台湾和大陆比较流行的音乐,然后通宵跳舞,彻夜不停。
他是唯一的一个外国人,他被眼前的疯狂惊呆了。
当黎明来临,姑娘们又走到那个房间,换回军装,走到另一个世界中。
P先生讲得起劲,完全没有意识到事先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他挥着手说,中国电影在20年代是世界领先的啊,虽然和好莱坞的大片还没法抢夺市场,可是那些作品真的很出色,称得上是用心良苦了。
这是一件十分神奇又难堪的事情。一个外国人,怀着极大的热诚研究中国的老电影,为了获得有限的资料奔走大半生。然后他到中国来,把这一切讲给中国学生。可惜的是这些资料早已不为人所知。
P先生说,其实你不懂我的年代。你们并无物质上的匮乏,几乎拥有了一切。可是你们从来没有真正主导过自己的生活,没有为自己所爱、所追求的事业牺牲一切。
他说,那个年代是一个美好的年代,人们知道他们爱什么。
我想起老舍说过,爱什么、就死在什么上。
我们爱得太多了,也就都不那么爱了。
三、尾声
我们相遇,在R大学的课堂里。
P先生66岁,我22岁。他的家乡波士顿和我的老家哈尔滨一样,冬天极寒。因此我毫无逻辑地猜测我们之间有相似的东西。
一个月的时间太短,J城的繁华遮掩不住背后的虚荣和空旷。
我在那场大雨里从一个人残忍的诟病中逃脱,淋得浑身湿透。那天P先生刚好回国,发来邮件问是否安好。我抱着电脑在一片陌生的人群中,失声痛哭,不是因为无处可去,而是因为原本可去的角落也空了。
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被误解击晕,然后选择彻底逃避。一个人躲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看无聊的电影,曲终人散不肯离席。
之前的一个月,每次下了课,P先生就在咖啡馆里。他告诉所有人他在那里,可是总是我一个人去。开始只是为了聊天解闷,后来才发现你的生命里充满着悲欢离合的故事。那是我不了解的时代,P先生有我不熟悉的一双眼睛、看这个离奇的世界。为了逃掉所有应酬,他宁可请我吃饭,听我讲我无厘头的故事。他说那是年少才有的狂妄和胆量。我从未期待过别人的称赞和了解,就如同我从未期待过他的出现。
P先生送我他写的书,书里有他的爱情、生活、学术、事业和生命。我的书里,原本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匮乏,什么都不够成熟,可是他却认认真真地读,然后告诉我,以后照相的时候一定要笑。
开始我觉得P先生已经老了,可是他似乎从来没觉得自己老。这很好。因为有一天,我也会如他一样白发苍苍,经历从前不曾经历的一切。希望,我也可以如他一样坐在咖啡馆中,面不改色地谈自己年轻时犯的错、爱过的人、期待过的生活。
所以当我们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相遇,看他喜欢的老电影、逛西班牙风情的老街,在小酒吧前驻足,蹲下身和门前的大狗聊天。他带我去阳台上的游泳池边晒太阳。我于是爱上了那片明媚的阳光,因为干爽的空气里没有一点尘埃的味道。
那片阳光纯净自然,如雨水一样晶莹,如泉水一般清冽。P先生说,唱歌给我听吧。我唱罢。谁想到他竟用中文唱着文革时代的歌。他送我一枚玉石的印章,刻着他的中文名字。P先生说它有30年的历史了,是他一半的生命。
P先生从不刻意煽情,可是一句话都让人在回味的时候感动。
开始我不能理解他的浪漫,我认为那是早已过时的东西。开始,我无视他苦心发来的所有邮件,直到他告诉我他每天都在等待我的回信。我想我是太无所畏惧了,不知道苦难的滋味,才如此肆无忌惮。不然我怎么能不珍惜他为之付出的努力?
当我们靠在窗边,聊天,整夜只是聊天。我从未觉得和一个外国人有这么多话可讲。我想我早已学会敷衍、学会若无其事、学会委曲求全,可是我从未学会被保护。P先生如此诚恳,不肯伤害、无论有意或无意。男孩总是希望从女孩身上得到什么,我们总是希望从别人身上得到什么。太习惯于衡量得失过错的代价,总是忘记敞开怀抱,拥抱真正应该珍惜的东西和人。
我知道,除了文字,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理解。
于是我将你托付给文字。亦如将自己托付给所信赖的文字一样。
曾经全部的颠沛流离,都只为与一人相聚
“知道我为什么爱看大鹅在静水里悠游吗钥
那就好像我喜欢抚弄你的头发一样,
都是用一种优柔打搅了另一种优柔”。
苏素自知犯了太多的错,期求忏悔赎罪却找不到一种途径。这座城市的大部分教堂已经在“文革”时期全部摧毁,留下的砖块瓦砾也早就掩埋在建筑商的合同里,不知去处。仅余下的一两座如今成为旅游景点,收着门票招揽游客。可人们买了门票之后才大呼上当。
那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教堂。教堂内部墙壁上的壁画被人刮掉,墙皮大量脱落,白花花一片,像失了神的眼睛,万分惊悚。苏素以为那里会烛火,至少是她最爱的烛火,可以让她在瞬间安静下来,忏悔过错。可是除了空旷的内室,什么都没有。观光的人群熙熙攘攘,大呼小叫。准确地说,那里更像是一个菜市场,门口摆着旅游纪念品的牌子卖劣质的外国货。
没有记忆和信念是可怕的。欺骗的伎俩让人精神麻痹。究竟是什么东西在这片生活的时空里作祟?它纵容欲望、支持暴力、卸下责任、蛮不讲理。它可以黑白颠倒、恐惧自由、贪恋安稳,继而追逐平庸,甚或引以为豪?
苏素觉得她周围的人也一样犯着错,只是不知悔改。她无权阻止他们,却无法心平气和,所以只能找到一处咖啡店小坐。
这家咖啡店在一条临近湖边的小路上,不惹人注意。门口种植着藤蔓和紫罗兰,挂着一块小黑板,写着每日特惠的甜点和咖啡。店主是一个日本人,品位独特,将咖啡店装潢得典雅大方,别具一格。店主一家人10年前移居中国,苦心经营,也算是对年轻的旧时光的一种追忆。
苏素对这里再熟悉不过,读大学的时候她是这里的常客。店里人不多,服务生也是附近大学的学生,他们热情快乐,乐与人攀谈。如今初为人师,这里依旧典藏着她难得清闲的学生时代。尽管店主早已回国,接替的老板是宁波人,操着一口难懂的宁波方言。
“如今咖啡生意也不好做了。我们不敢说这是日本人开的店。”
老板寒暄着,语气里满是抱怨。
前些时日,一伙当地人扯着条幅喊着口号冲进这家小店,说是打倒日本人、扬我国威。接着就砸坏了门口的景泰蓝。拦不住,没人管。
难怪门口那丛紫罗兰中,奇怪地竖着一块牌子:某某岛是中国的。旁边悬起的那面火红的国旗显得格外扎眼。
苏素拣靠窗的位子坐。窗外的藤蔓恰好挡住她的脸,可她却能从弯弯曲曲的藤蔓狭小的缝隙中窥视到外面来往的人群和车辆。这是她最爱的事,在一个无人察觉的角落端详那个似乎与自己不相干的慌张的世界。那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痛苦、期待和幸福。她读大学的时候,也喜欢这样坐着,读书、喝咖啡或是看看过期的杂志,直到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她曾经以为那段时间充满着凡俗琐事让人倦怠,也抱怨过功课紧张没给人留些空闲。当她再次坐在这个熟悉的角落时,苏素才恍然觉得自己竟然对曾经的幸福毫无察觉,直到它们离开她。
她用双手捧住咖啡杯,卡布奇诺黏着而浓郁的香气从杯中漫溢开来。她盯着不远处忙碌的店员,嘴角不由得带着点微笑。
七年前,她刚满20岁,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
报考大学的时候她曾经犹豫过,这座城市离家的距离足以让她从老家到另一个国家了——她担心自己会念家。可是比起那些拥堵着车辆、塞满人群的大城市,她宁愿安居在这里。她有四年的时间和它相处,熟悉它的习性和癖好,让它接受她执拗的坏脾气。后来她才慢慢发觉,和这座城市相处多容易,至少比和人相处容易,更比俘获爱情容易。因为它几乎包容了她的一切。
大学的第一年平平淡淡。她不是那种能拼命学习不管不顾的人。更多的时间,她宁愿骑着自行车到附近的竹林里转转。那里幽静昏暗,鲜有人来,只是偶尔会遇见一对对情侣在那里私语。苏素喜欢独处的日子,因为可以轻而易举地感觉到时间的绵延,还有空间急速的紧缩,紧缩到只剩下她一个人,和一个她感到最安全的世界。但苏素也渴望爱情。有时她害怕看那些竹林里路过的情侣,男孩满面的红光和女孩情不自禁的娇羞让她内心窘迫。她猜不到为什么两个人,原本素不相识,然后渐渐熟悉之后会有那么多话题,会如此兴高采烈。苏素觉得自己相貌平平,资质一般,偶尔语出惊人也是因为独处时读书提供的给养。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有。也没有男孩为她写情书,从来没有。她只幻想过,没指望过。
那是个情书的年代。网络留言和电子邮件还不很普及的时代。在她的老家,传呼机还没有消失,走在街上随时都能听见熟悉的哔哔声。她记得自己高中时的闺密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就是她帮的忙。从那之后,她心甘情愿地成了“邮递员”。在那个热情却羞涩的男孩和她最要好的朋友之间来来回回。她最为享受的,就是他们分别将信递到她手里时那个期待的眼神。特别是那个腼腆的小男生,红彤彤的脸蛋,白里透红——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己爱上了他。
爱情的到来总让人防不胜防。大学第一年快结束的夏天,她认识了小军。他24岁,她21岁。最好的年纪。
这是她的初恋。她茫然无措地被他抱在怀里,柔软的情话搅得她意乱情迷。她躺在他的臂膀里,安稳踏实,于是决定非他不嫁。可惜天不如人愿,这段感情很快就画了句号,小军很快离开这座城市去欧洲工作。临走的时候放下狠话,你他妈的滚,我根本没爱过你!
夏日的夜,凉风习习。
苏素心急火燎地骑着自行车来到他的宿舍楼下,用传达室的电话一遍遍打着他的寝室号码。他从楼上下来,就抛下了这句话。唯一的一句话。没留任何温婉的余地给她回忆。
苏素毫无防备,眼泪直流。她突然觉得,这座城市都不属于她了。
既然感情是两个人的糊涂,那打点行囊赶紧离开也不失为明智之举。苏素最终选择暂时离开这座给她带来无数幻想和憧憬的地方,隔绝自己,忘记他。因为很难集中精力上课和考试,她在得知两门科目挂科之后决定休学一年,到离这座城市不远的C城。她喜欢唱歌。为了养活自己,瞒着家里,她到一家酒吧唱歌。
夜夜从闪烁的灯火和交叠的黑暗中走出来,月光底下,痛苦肆虐,连夜色也在折磨,几乎被心头的悲苦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