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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它山之石以攻玉(二)

扶摇宫是所有深宫女子梦寐中最深切的热望与期盼。

它始建于前朝立国三载后的平庆年间,是整个后宫最巨大华美的宫殿。

琉璃做顶,白玉为基,藻井梁栋的镂雕彩画均是召集了西域数万能工巧匠,呕心沥血耗时数年方才完成。主殿四壁更雕以十八盘龙、九瑞凤、六彩凰、五青鸾与三头踏雪麒麟瑞兽做饰,宝石点睛,金玉交辉。兽口中巧置托槽,各衔一枚仅比巴掌略小的东珠,每到深夜自散发出月色般柔艳清辉,无须烛火也能将殿宇照得恍若神仙洞府。

如此硕大的夜明珠,世间再已难寻,珍贵莫说连城,对于臣服在大渊周边连年战火纷飞的属藩而言,只此一枚说是价可倾国也不为过。而大渊的天子,随手便将之拿来装饰了他宠妃的宫殿。

宠妃后来因为这座辉煌而不详的宫殿而成了众矢之的,很快原因不明地死去。然后换成另一位宠妃住了进来,不久也讳莫如深地亡故。宫廷里朝露一样新鲜娇艳的女子从来不缺,但无论是谁,总没有例外。她们的命运亦如同朝露短暂而稀薄,朝阳的恩宠刚刚落到身上,还来不及绽放一丝剔透光芒,便瞬间蒸发得毫无踪影。如此往复,直到最后一位宠妃的到来,才攻破这奢靡太过以致不祥的传言——她活了下来,并最终成了皇后。

从此宫里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扶摇宫如此奢艳绝美而戾气深重,只有真正天命所归的女子才能驾驭。

时移世易,当年天命所归的年轻皇后已然成了太后,但这座天上瑶池般的殿宇却流光溢彩如故。它仍旧昂扬屹立在大渊的深宫里,阅遍无数红颜白发,脂粉骷髅。

深宫里的女子们仍旧把能够入主扶摇宫当成最值得谋斗的目标,不惜为之耗尽心神、花样百出。短暂的得到后,便深恐失去;从未得到的,害怕再也没机会靠近。毕竟,流言即使被传得再耸人听闻,鬼神之事终究毫无根据,满门加封青云直上的荣耀却是能够显而易见的。

但对太后萧氏来说,扶摇宫不过是个装饰繁丽的囚笼。失去它,她会死,牢牢占据它,也不见得活得多开心。

这是她唯一的壁垒,也是唯一的战场。自从来到此地,她便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性情,于普通人来说再平常不过的喜怒哀乐,也需时时着意处处小心,不敢轻易教人揣测出端倪。压抑得久了,仿佛也就越来越淡,近乎于无。她是萧氏,萧嫔,萧妃,萧皇后,萧太后。她身上背负着整个萧氏家族的前程,却唯独不能再是萧思妲。

她也曾趁着夜深人静在心底悄悄问过自己,是不是早就已经等着能有人来把她从这里赶出去。她被困在扶摇宫已经太久,太久了。久得快要有一生那么长。

这一天终究以毫无预兆的姿态乍然来到。

萧太后在午后接到皇帝一行已提前从乌仑野围场折返回京的消息时,才得知大队人马早就已经过了云州,在宛京外的五里坡驻扎营帐,至多不过傍晚便要进入皇城。

而直等到掌灯时分,仍然不见皇帝前来请安的丝毫动静,也没有任何御前近侍的身影出现。相反,扶摇宫的附近却冒出了越来越多神色严峻的陌生侍卫,个个身着寒铁甲衣手持兵器,仿佛突然之间,已将整座宫殿被围得铁桶一般,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当她在用过晚膳后如常服药准备就寝时,才有小宫女慌慌张张地飞奔进来,浑身颤抖地伏在地上哭泣,说是皇上有令,整个扶摇宫可入不可出,若有宫人胆敢违抗,无论品级一律就地斩杀。

萧太后半倚在锦屏后听完小宫女的哭诉,反倒出奇的平静。只有当身旁执扇的宫女因为过于惊慌而将纨扇掉在了她的身上时,才皱着眉头从鼻腔里轻哼出声:“荣儿把扇子捡起来。怎么着?这就吓得站都站不稳了?哀家手里调教出来的人,天塌在面前也得规行矩步地接好了,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名唤荣安的贴身大宫女面上一红,忙俯身拾起扇子,再绕到屏风后向仍跪在殿中低声啜泣的小宫婢打了个手势教其退下。

阖宫上下紧张动荡的气氛越来越重,满是山雨欲来的压抑。虽然谁也不敢再表现出来,但细碎匆忙的脚步声和隐隐约约的私下窃语都在不断透露出深重的不安。

荣儿回来接着扇了几扇,听见身前的老太后仿佛从睡梦中发出悠长叹息,语气轻柔地吩咐她道:“还是别扇了吧。宫里的冬天总比外面走得晚似的,这刚一立春,还怪凉的。”

荣宫女迟疑地放下纨扇:“是。要不,奴婢给您捶捶腿吧?”

萧太后缓缓睁开眼睛,望着眼前面容温润的少女,竟难得地微微笑了一下。十几岁不施粉黛的荣安,自六岁时选入扶摇宫中,便一直贴身服侍了自己十一年,几乎见证了她从皇后到太后这段宫闱生涯的全部岁月。

“不必了。叫人去传司衣把珠冠朝服拿来,你就先替哀家束发梳妆吧。”

荣儿噙着泪应了声“是”,起身将老太后小心翼翼地从榻上搀起,移步妆台前。

说是‘老’太后,其实也不过刚四十有六。萧氏进宫时的年纪比荣宫女略大,十七岁晋妃位,却直到三十二岁才当上皇后。封后不过四载,白帝龙驭宾天,红颜韶华尚在便在盛年成了守寡的太后。这太后一当就是十年,竟尔成了宫中还活着并大权在握的资历最老的女人。

萧太后……不,箫思妲端坐在阔大的妆台前,待荣宫女揭去镜袱,铜镜中便出现了一张神色锐利的脸,带着经年积累下来的戾气与怨痕。尽管如此,那张脸仍旧算得是美艳的,依稀可见几许旧日风华留在眼角眉梢的神韵,总是轻蹙着的额心也在烛火的映照下平添了一抹温柔。

她努力尝试着对自己微笑了一下,伸手轻轻抚上生疏的面庞,抚过眼角新生的细纹,自嘲道:“我已经许久没笑过了。有时候会想看看自己笑时是什么模样,生怕再也记不住。平日里那些面上情儿,都是做给人看的,该怎么笑,笑给谁,笑几分,由不得自己,哭也……啊,对,不能随便哭。”

她不再自称“哀家”,也不是“本宫”,而是像任何一个寻常的中年妇人一样,对自己的侍女以你我相称。

荣儿声音哽咽:“太后惯会说这些惹人难过,您平素是不大爱笑,但若真笑起来,可比多少年轻的小姑娘们都好看呢。”

萧思妲正凝神低头挑着珠钗,将那些花样过于艳丽繁复的步摇轻轻拈过一旁,好容易选出支通体柔润的羊脂白玉灵芝冠簪,递予荣儿:“用这个吧。也就你这张小嘴,总跟涂了蜜似的,还能逗我乐上一乐。在这宫里,年轻也不是多稀罕的物事,总有年轻的小丫头片子们一茬又一茬往里奔。若想要永葆青春,倒也容易,你知道怎么做么?”

“奴婢不知。”

“在还没来得及老时早早死了,便再没机会感受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凄凉。”

荣儿梳头的手抖了一下:“太后今儿个怎么了,别老说些不吉利的话,您洪福齐天,和她们可不一样,定能活得长长久久的。”

“你觉着,活得长长久久就是福气么?也罢,你到底年纪还小。”

说罢将方才千挑万选的那枚玉簪拔了下来,用锦盒收好了,再递给荣宫女:“这个赏了你。”

荣儿因方才盘头时拿过这玉簪,见通透无比触手生温,知不是寻常之物,一时未敢就接,推辞道:“此乃太后的爱物,贵重非凡,婢子不敢擅纳,谢太后恩赏。”

“给你就接着。我还有事吩咐。”

荣儿听太后话里不容置疑的语气,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接过来,伏地谢了恩,便听萧思妲接着说道:“你现在去床榻前将那床头的箱笼挪开,背面墙壁自下往上左起第三处蝙蝠雕花背后有个暗格,暗格内藏有一个包袱,把它取出来。”

不过片时,荣儿依言将那已旧得丝线褪色的明黄包袱皮儿捧到跟前。

“荣儿听着,哀家现在赐你一道懿旨。第一,待哀家晏驾之后,你需拿了这个包袱去亲自交给皇帝,不许另假他人之手,否则宁可当场毁掉。第二,这件事办妥,立即离了皇宫改名换姓过自己的日子去,皇帝料也不会难为你一个小孩子家。把那玉簪寻个妥当处卖了,当可够你下半世安身立命。为保万全,需连夜从南宫门左侧偏门出宫,把守此门的禁军小头目姓萧,你可将扶摇宫腰牌示予他验看,凡哀家宫里的人,他必不会阻拦。那大概是目前整个皇宫唯一还能试试插翅而逃的地方了。”

荣儿再也强撑不住,扑通一声跪下,抱着太后的膝头放声恸哭起来:“太后,您别这么说……奴婢不会一个人走的……您还是快想想办法吧,皇上许是一时糊涂了,但终究会想明白的!要不……要不奴婢这就想法子试试混出扶摇宫去通知宁国公大人,叫他调燕云十六骑的人赶来皇城好不好啊太后……”

萧思妲摇摇头,将荣儿掖在袖口的一块帕子顺手摘了下来,为她擦拭不断滚落的泪珠儿。

“太远了……你知道燕云十六州都在哪里吗?傻丫头,家里那几个兄弟是块什么样的料子我心里清楚得很,他们谁也指望不上。嗳,你觉得燕燕这个名儿好听么?”

荣儿只顾心焦,急得脑袋嗡嗡胀痛,一时还不曾明白过来,只下意识地答道:“好……好听。”

“那是我自幼闺中的小名,原没几个人知道的。再后来进了宫,就更没人叫了。你出了宫以后,就叫燕燕吧。找个好人家嫁了,别再为奴为婢的。然后,长长久久地活着,活出你的福气来。”

荣宫女已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好了,起来。发髻还没盘完呢,赶紧服侍哀家梳妆吧。再耽搁,就真的来不及了。哀家可不想蓬头垢面地去走这最后一程。”

荣儿这才抽抽搭搭起身,重新去净了手回到镜前拾起玉梳。十支灵巧纤指上下翻飞,将几缕霜白巧妙地隐藏进乌发中间,很快便梳出了一个精致的玲珑望仙髻。

萧思妲用小指将椭圆青玉匣里的口脂挑了一丁点儿抹在唇上化开,色泽醇郁,浓浓的玫瑰膏子香气瞬间氤氲开来。

“这盒胭脂还是今年冬从温泉旁摘的最早一茬花骨朵儿上淘澄来的,得碾碎多少朵花才能熬出这么一小盒子。难怪宫里的女人都爱些花儿啊粉儿的,说到底,人和花也没什么不同。有被碾碎的,就有被成全的。”

才梳妆停当,便听见一队整齐的脚步从回廊处传来。紧接着升平殿的殿门被砰一声撞开,两列身着重甲手持出鞘长剑的侍卫分成两列鱼贯而入,很快占据了寝宫的角角落落。

荣安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吓得跌坐在地,手中的玉梳松脱,顿时摔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