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浮生谁能一笑过
早春的皇城入了夜仍旧萧寒得很。还未等柳絮浮沉月色,风沙早又漫卷天澜。
一身盛装的萧思妲被侍卫们拥簇着朝宫苑小径上走去,正眼也不曾瞧一下身畔明晃晃的刀剑。气度雍华,从容不迫。与其说是被押解,倒更像是场即兴的衣锦夜游。
南府别苑。空桑台。
萧思妲停步在那颗枝繁叶茂的银杏树下,仰着头不知望着什么。一张雪白的脸浸在溶溶冷月里,妆色艳若牡丹,精心描绘成花瓣双唇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侍卫们早已经不见踪影,但她知道他们一定藏身在附近某个隐蔽的角落里,随时准备着接受号令。
皇宫就是这样,能呈于眼前让你能看到的,永远不足事实的千分之一。活在此地,除了动用脸上那一双眼睛,更需要时时刻刻睁着心里的眼睛。如果可能,最好连背后也长上一只别人看不透也猜不着的眼。
她心里的那只眼睛告诉她,就是这里了。片刻过后,耳畔响起沉稳熟悉的脚步。她收回思绪,将身子略偏转。
“皇帝别来无恙。哀家听闻春猎时出了些小变故,今见皇帝一切安好,想必是风波已定了。”
从少女时起,她一贯的姿态便是微仰着下颌。将一芽精巧玲珑的下巴轻轻翘起,无论看人还是说话,唇角总似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睥睨。即便面对白帝时也是如此,与宫闱中千人一面的温柔婉顺大相径庭,却终因这份独特的倨傲冷淡而见幸于君上,多年来深蒙圣眷,屹立不倒。
重华缓步上前,与她并肩而立于树荫下。
“太后果然是太后,无论什么时候,都如此气定神闲。”
“皇帝取笑了。不气定神闲又待如何?这宫里的风波,从来都是一浪接一浪,就没有真正能够平定的时候。”
仿佛受到她话语的感召,此时恰有一阵夜风袭来,卷起两人衣袍,一红一黑纠缠翻飞,似幽幽的火焰腾起复又熄灭。
重华肩头箭伤尚未痊愈,乍寒之下耐不住咳嗽一声:“太后是否觉得这银杏看着似曾相识?你可还记得这棵树吗?”
萧思妲闻言,将一双冷冽的眼睛望定重华:“若不记得,便不会允许你在哀家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将它从行宫移栽回皇城。虽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哀家总归也算养了你一场,再将这江山亲手夺来交到了你的手上。”
皇帝皱了皱眉:“你这一生,什么都是用‘夺’的。有时候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做这一切时,究竟有没有怀疑过孰对孰错。毕竟,掠人者恒被掠之。”
“这话你该去问你泉下的父皇!他又何尝不是窃夺了我的人生?我本不到遴选之年,他要娶的原本该是我的姐姐。可惜姐姐好命,未熬到大选完结便身染恶疾早早去了。他只不过是需要娶个权臣的女儿,至于这女人是谁,根本不重要。可朝中将军有那么多,将军的女儿也有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我……”
萧思妲蓦然静默下来,似乎对于前朝隐晦的风月旧事,已意冷心灰到不愿再多说一字。唯剩那发髻上的珠钗仍在止不住地颤动,碰撞出细碎叮铃之声。
“无论如何,你仍然是父皇生前眷顾最多的一个,他唯一的皇后。据我所知,他甚至在晏驾前留下一纸密诏……”
萧思妲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明黄卷轴,朝皇帝怀中一丢,又恢复了一贯的睥睨,神色颇有几分嘲讽。“你说的是这个吗?今日我将它带来给你了。这东西有用没用,你我心里都最清楚不过。难道我还指望拿着它,召你父皇从陵寝里跳出来救我不成?”
重华接过那密诏拿在手中打量几许,终究未曾打开:“多年结缡,在你眼里,竟连一点情分不存。可见我这个来路不明的儿子,更算不得什么了。”
萧太后踱步到树前,一手抚着树皮,步调优雅地绕着巨树转了一圈:“皇帝实在不必为此伤怀。妇无美丑,入朝见嫉,起落荣辱从来就不是靠的情分。我自来到此地,就没有再爱过什么,也就不会比别人觉得更难熬些。他们都说皇后需要母仪天下,怜爱众生。但那都是骗人的鬼话。一个宫里的女人若要活下去,要成为皇后,必须不能太爱什么。”
一时沉默,各怀心事。萧氏从树后绕过一圈回来停在重华面前,微偏着头,仿佛在饶有兴致地回忆着什么:“你刚来到我身边时还未满月,从小就怕火,夜里只要点上灯烛就整晚哭闹不休,只能抱到我寝宫借着那点夜明珠的微光照拂。长大以后也不愿与人亲近,见面越发少了。只知道你不喜欢太明亮的颜色,爱穿玄黑衣裳。你我本非亲生母子,却有夺亲之仇,想来缘薄也是天意。”
重华静静地听着,内心希望她能再多说一些关于他真正身世的来历,但她的回忆已经到此为止,似乎其他的都无关紧要。关于幼时记忆,他能记得的只有七岁前那段被养在扶摇宫中的日子。彼时他尚以为她是他的亲生母亲,虽谈不上多亲近,倒也在危机四伏的皇宫颇有些相依为命的况味。一时怆然。
“今日之后,朕会昭告天下,太后是因病而逝。至于怀南王那边的证词,会止于朝堂,不至连累萧氏满门清誉。”
萧思妲莞尔一笑。
“皇帝宽仁。我最后的遗愿,便是请皇帝在我死后,善待我的亲族,不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东平萧氏这些年来,依仗着哀家的庇荫尸位素餐、沉湎声色,早已没剩几个有出息的后辈。在皇帝的眼皮底下,他们掀不起多大风浪。我已经老了,也累了,不能再继续成为他们的依靠。接下来,属于陛下的时代将真正来临。”
“可以。但,东平萧氏一支从此不会再出任何一位皇后。”
东平萧氏于建功立业上向来建树不大,能在皇朝屹立不倒的得天独厚的本钱,都来自于族中精心栽培侍奉君王的女儿们。萧氏女儿个个心思玲珑手腕非常,几乎占据后宫半壁江山,乃是当之无愧的“后妃世家”。重华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萧思妲心里清楚,但她并不在乎。
“哀家过世后,萧家的运数自然也就尽了。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一脉煊赫的家族能逃脱这种轮回宿命。人死万事空,哀家不操心那些。至于你的后宫将交由谁来翻云覆雨,那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他们此时都还不知道,若干年后,会有另一位出身东平萧氏的女孩子,成为唯一一个没有封后便住进了扶摇宫的后宫传奇。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重华当下恭肃敛容,掀起前襟半跪于地,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恭送母后。”
萧思妲平静地受完这一礼,算是给他们之间二十几年恩怨交织的“母子”情分做了个完整的了断。
当重华前脚离开空桑台,立即便有宫人在侍卫的陪同下捧着一只托盘跪献于前。萧思妲低头略扫一眼,不过是宫里的老三样——“三吉”之物。匕首,白绫,鸩酒。
遥想当年,侍寝的前夜也曾按规矩接过宫中赐下的“三吉”,乃是合欢酒,素绫绡,并一枚玉钗。她之一生,由始见终。
唯有那被鲜血浇灌过的银杏,寒枝疏影,阆静无言。
遥遥望去,一抹纤细的身影被白绫所缚悬挂在粗壮的树干间,身后一轮明月,裙裾随风轻轻摆荡,仿佛一枚摇摇欲坠而未忍离枝的枯叶蝴蝶。
很多年后,重华对自己的国师瑶光谈起这一幕。他说萧老太后是他政治生涯中面对的第一位劲敌。她教会了他很多东西,关于如何在这样的宫廷里活下去的启蒙。最重要的是,以她为鉴,要懂得敌亦为半师的道理。要尊重你的敌人,是他们磨砺和成全了如今的你。
萧太后这颗屹立后宫与前朝多年的大树骤然轰塌,牵连甚广,原本盘根错节的根系多少也都遭受动荡。扶摇宫所有宫人,获罪的获罪,贬黜的贬黜,其余品阶低微的也都重新散入各宫服侍。
唯有掌事大宫女荣安在宫变当晚便不知所踪。
一年后。遥远的陵州一间叫红袖招的绣坊门口,店主人在清晨取下铺板准备开门做生意时,发现台阶上晕倒着一个眉清目秀却潦倒得鞋袜都快要彻底磨穿的姑娘,显见得是经过长途跋涉才到此地,终于不支倒地。
打理铺子的老两口儿烧来一碗滚烫姜汤将她救醒,又好心收留了这个因家乡受灾而孤身一人飘零至此的少女。她只说自己名叫燕燕,幽州人氏,其余俱都不记得了,再问便只是哭泣。
燕燕病愈后便留在了红袖招帮忙,因行事谈吐均不像小门小户人家出身的姑娘,且勤勉乖巧,深得主人家疼爱。燕燕针指活计非凡,绣出的新巧样式人所不及,给丝线所搭的配色也都是小郡县中见所未见清雅不俗,很快生意便愈加红火起来。
再后来,店主张氏夫妇做主让她嫁与了自己的独子,后育有两子一女。四十岁那年丈夫亡故,她亦不曾再嫁,独自守寡打理家业,将原有的一间小铺面的红袖招渐渐做成当地最大的绣庄。
张氏至八十高龄方寿终正寝。因生平和善,行事端方,逢上灾年亦不吝接济邻里,坊间都尊称她一声燕君老夫人。
但即使最好事打听爱嚼口舌的人,也没能确切地说出这位燕君老夫人的来历。只传闻她过世时留下模糊不清的遗言,要将一只谁也未曾见过的白玉钗当作唯一陪葬带进黄土。